郭嵩燾何許人也?似乎很難用合適的語言和特定的身份來界定這個如此獨特的人物。書生意氣的政治家,一等一的洋務人才,職業(yè)外交家的鼻祖,長于理財?shù)慕?jīng)濟專家,卓然不群的思想者,特立獨行的官場異端,才華橫溢的學者文人,一生厄運的悲涼名士——所有這些角色,既是他,又不全像他。其人生經(jīng)歷之跌宕起伏,思想言行之豐富多彩,惹來生前身后幾多褒貶毀譽!
郭嵩燾(1818——1891),湖南湘陰人,字伯琛,號筠仙,晚年自署玉池老人,慕其學識者尊稱為“養(yǎng)知先生”。他出生于中國悲劇性近代的前夜,其生活的道咸同光時代,恰逢老大的中華帝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不斷向半半封建社會的深淵沉淪,同時向近代社會艱難轉型的大動蕩時期。正是這特殊的時代,造就了它特殊的人生旅程和精神氣質。 郭家是湘陰巨富,祖上三代都是讀書人。少年郭嵩燾游學著名的岳麓書院,與曾國藩、劉蓉有同窗之誼、換帖之交,他們與舊時代大多數(shù)讀書人一樣,苦讀經(jīng)書以求功名。1837年,郭未滿二十而中舉,自是意氣風發(fā),但隨后的科舉道路卻遠不如曾國藩順利。他入京會試兩度不中,加上家道中落,只好先找個職業(yè)以養(yǎng)家糊口,遂入浙江學政羅文俊之幕。本是無可奈何之舉,卻使他有幸在浙江親歷了鴉片戰(zhàn)爭,接觸了西方,眼界為之大開。作為羅文俊的智囊,郭參與戰(zhàn)守事宜,曾親臨戰(zhàn)場。他既痛心于大清兵敗如山倒,又震撼于英夷的堅船利炮,他批評朝廷“和戰(zhàn)不定”,對外“舉措失宜”,[1]更難得的是,他敏銳地觀察到外患與內(nèi)政關系密切,擔心外患將衍發(fā)嚴重的內(nèi)亂。 果然不幾年,一個狂飚式的大亂來臨,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了,它把整整一代湖南人拖入了時代的漩渦。郭此時已中進士,文名卓著。他視太平天國不僅為政治性的叛亂,而且是文化性的挑戰(zhàn)。士大夫的傳統(tǒng)使命感使他難以置身事外,何況他還有經(jīng)營保衛(wèi)地方的責任心。不過,他對軍事上的具體事宜不感興趣,只樂于出謀劃策,湖南巡撫張亮基倚之為左右手。太平軍圍困長沙,郭力薦左宗棠負責軍事。左是郭少年相識的同鄉(xiāng)好友,性情剛烈且憤世嫉俗,其時避亂山中。郭反復勸說,責之以大義,左方才受命于危難之際。左、郭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力保長沙不失。不久,郭又說動在家居喪的曾國藩效法戚繼光,奏請自辦團練,招湖南子弟一千余人,此即為湘軍之起。至此,曾、左聯(lián)手,郭籌劃方略,湘軍集團初步成型。郭誠不如曾、左之聲名顯赫,卻無疑是湘軍之主腦。湘軍的大部分重要文件、布告和奏章皆出自郭的生花妙筆,重大的戰(zhàn)略謀劃更離不開郭的運籌帷幄。他還是一位實干家,糧草、錢資、武備、水師、戰(zhàn)術、夷務等方方面面,都可謂駕輕就熟,以至于曾國藩感言,“不可一日無筠公”。[2]郭首倡水師,經(jīng)營數(shù)年,遏制了太平軍在長江上如入無人之境的態(tài)勢,并于1854年收復武昌。此后,湘軍力據(jù)長江上游,水陸夾攻,建瓴東下以窺天京,取得了戰(zhàn)略上的主動權;湘軍自立,第一要務當屬籌餉,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餉不繼何以為軍?郭自告奮勇負責籌餉,首倡“厘金”制度,既注意保護工商業(yè)者的合法利益,又注意開拓新的利源。郭先設厘金總局于湖南,后又往返吳、楚之間達四年之久。江南連年戰(zhàn)亂,郭竟能僅靠厘捐以濟軍食,近乎神奇,無怪乎曾、左稱其為“湘軍財神”。平定太平天國,郭實為最大的幕后英雄,誠如李鴻章所言:“至創(chuàng)厘捐以濟師,練戰(zhàn)船以剿賊,皆事成而不居其功。”[3] 1858年2月,咸豐帝親自召見郭嵩燾,恩準他供職南書房,以欽差大臣之身趕赴天津。當時天津是敏感地區(qū),中外矚目。英、法逼請修約,要以武力護送公使假道天津赴京“換約”。清廷雖然退讓卻心猶不甘,士大夫更有激憤之情,作處士之橫議,于是剿撫兩難。此等時刻,皇帝派他來天津輔助有“賢王”之稱的僧格林沁,自是期望殷殷。郭對夷情有清醒的認識,知道戰(zhàn)無了局,力主求和。但由于僧王一力主戰(zhàn),郭只好建議先挫英夷之氣焰,然后乘勢求和。郭協(xié)助僧王經(jīng)營炮臺,布置海防,在大沽設伏,一戰(zhàn)而勝,竟取得罕見大捷。“賢王名士共運奇勛,中外交慶之”,[4]然而,郭卻高興不起來。僧王因勝而驕,有云:“洋兵伎倆我所深知,彼何足懼哉?” [5]他甚至建議朝將英法歷年狂悖情形,宣示中外,并恫嚇調(diào)停的美、俄公使。郭力主乘勝求和,借美、俄調(diào)停之際,盡量以理與誠相折沖,以求和平解決。他尤其反對僧王欲以精兵誘擊英人,卻推說鄉(xiāng)勇所為的計劃,認為必將貽害無窮。郭甚至不客氣地警告,如果事態(tài)惡化,京津行將不保!言外之意,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他的苦口忠言,難入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僧王之耳。郭、僧之爭,驚動朝野。其時,正值大捷之后,朝廷一片囂然主戰(zhàn)之聲,加上僧王位高權重,正因勝而名重于時,郭自然成了眾矢之的。咸豐帝無奈,調(diào)郭赴山東,但心胸狹窄的僧王并不解恨,竟指使心腹李湘棻鼓動地方士紳鬧事于前,誣奏郭“激惹民怨”于后。郭自無幸理,被交部議處。郭憤而求辭,曾國藩苦勸,郭答曰:“吾道之不行也,遂浩然以歸。”[6] 就在黯然南歸途中,郭驚聞國變:英、法聯(lián)軍攻陷津沽,咸豐帝倉皇逃往熱河,不久京城失陷。郭痛悼無已,懷著“不幸言中”之憾,深恨僧王不聽他的意見,一意孤行,結果誤國如此!他痛感辦夷務者乘謬無方,指稱琦善、耆英、葉名琛與僧林格沁,為辦理夷務之“四兇”,即使賢如林則徐,也貽誤時機。他直斥士大夫沿襲南宋以來的虛驕之氣,不考求實際,不顧時易勢變與為法不同,也不能判別曲直,以至于“誣朝廷議和,誣百姓通夷”,[7]而不能真正面對中外大局,解決問題。他對“矢口談戰(zhàn)”的高調(diào)尤為反感,斥為不知輕重,如僧王在天津之所為,不通夷情而憒憒然行之,而天下人又貿(mào)貿(mào)然歌頌之,雖一再力爭而不蒙見聽,以致禍國殃民而不悟,令他十分悲憤:“僧王之罪,殺之不足蔽辜矣!”[8]不幸,他的悲憤竟被誤解為幸災樂禍以自詡先見之明,連多年知交劉蓉、左宗棠也不能理解,后者更是具書嚴責,斥其為“矮子觀場”。郭并非為一己的失意悲,而是為國家的失誤哀,他的心情竟無人能知,怎不令他痛心疾首! 郭欲潔身自退的“決心”,反映出他的 “灰心”,但也多少說明他還不至于“死心”。因此,辛酉政變后,郭應李鴻章之請,再度出仕,并非偶然。李與郭本有同年之雅,受命在上海另組淮軍,急需既懂洋務又能籌餉的人才,在他看來,非郭難以勝任,郭也認為李“識力過人”,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加上曾國藩又從旁勸駕,郭終于改變初衷。他到上海后,就任蘇松糧道,襄辦淮軍軍務,不久又兼管厘金總局。他整頓厘金,開拓稅源,治理兩淮鹽運,有效地保證了淮軍的軍餉。他周旋于各國之間,贏得了洋人的信任,爭取了列強對李鴻章的支持。 1863年7月,郭因功擢升為署理廣東巡撫,成了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郭欣喜之余,自然想大有作為。其時,廣東積患已深:商賈居奇,士紳包庇,官吏誅求,人情虛浮,民強賊橫,兵勇怯于臨敵卻工于擾民,加上為富民所累,積欠軍糧已達兩百余萬,還要負擔比別省多得多的需索攤派,委實一個十足的爛攤子!郭上任伊始,大刀闊斧地厲行治理。他從厘金入手,裁汰各卡,歸并一局辦理,不久收入遽增一倍。針對廣東為禍甚烈的海盜之患,他先整頓水師,嚴懲與海盜勾結之內(nèi)患,終于將官用命,然后再事平盜,不到半年而盜患止息。郭治廣東初見成效,自然躊躇滿志,不料禍起蕭墻,其頂頭上司,兩廣總督毛鴻賓動輒掣肘,使其治粵宏圖終成畫餅。 毛、郭原本交好,而且毛極其欣賞郭之才干,對郭又有保舉之恩。但是,毛知郭之文采,卻未悉郭之脾性,自以為能得一能寫文章、擅長理財?shù)难矒峁┳约候屖梗M不妙哉?郭身膺疆寄,不但不甘心被當作幕友驅使,而且才高志大,不肯屈己事人,經(jīng)常直言不諱,與毛意見相左。加上郭甚孚人望,廣州軍民但知有郭巡撫,而不知有毛總督,毛自感不快。按清督、撫同城之制,督、撫應合同具名上奏,但毛經(jīng)常不顧郭的意見,上奏往往“并非實情”,郭亦無可奈何。有時郭條陳事宜,毛不滿意,乃請幕友徐灝另寫,卻詭稱自擬,仍具郭之名。至于克復信宜匪患的具奏,毛更不顧督撫共同列名的慣例,竟謂“廣東向例獨不”,[9]強橫自擅如此!更為齒冷的是,由于郭整頓吏治,一些遭到整治的貪官污吏伺機報復,而毛以總督之尊,竟與他們勾結起來,孤立彈壓郭嵩燾。督、撫之爭,終成水火。 其時,閩浙總督左宗棠奉旨節(jié)制福建、江西、廣東三省軍務,以左、郭非同尋常的交情,加上兩人已成兒女親家,左應幫郭才合情理,但他卻恰恰相反,竟袒毛而詆郭。郭初不以為意,認為左不明真相。不料左一力相傾,左、郭最終反目成仇。這一段公案,時人眾說紛紜,史家也莫衷一是。表面上,左、郭矛盾是源于粵東圍剿太平軍殘部的戰(zhàn)略分歧和意氣之爭,實際上,原因并非如此簡單:其一,左生性剛烈,尤其仇視外夷。左對郭在天津之言行即有微詞,特別對郭處理潮州入城事件時,“一力袒護英夷而壓制官紳”大為不滿,視郭為怯懦,責其對洋人“俯首帖耳”,[10]而郭則認為左“不識中外大局”,又不滿左“以盛氣行事而不求其安”。[11]其二,左出于自己的政治私利。左雄才大略,不甘久居曾國藩之下,內(nèi)亂未平而曾、左意見已不平。郭屢次攻擊曾,郭大不以為然,于是左以郭為曾之同志而難之。左急欲在江南擴大自己的勢力,視郭為絆腳石,欲以親信蔣益澧取郭代之。朝廷有意借左之力牽制曾國藩,左故而有恃無恐,竟四度上奏彈劾郭嵩燾。郭不明就里,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郭終于厭倦官場,具呈乞病開缺。回到故鄉(xiāng)的青山綠水,他不禁有“ 幸出驚濤駭浪之外”之感。作為淡泊名利的讀書人,郭在故鄉(xiāng)蟄伏八年,致力于講學傳道。他編纂《湘陰縣圖志》,又主編了我國第一部省志《湘南通志》。他掌教城南書院,開辦思賢講舍,致力于光大王(夫之)學,為湖南的文化事業(yè)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樹欲靜而風不止,歷史有意安排他去主演一曲更曲折艱辛的悲劇。1875年元月,英使館翻譯馬嘉理在云南被戕,史稱“馬嘉理事件”或“滇案”。云南巡撫岑毓英意存僥幸,不查明情由,“而一諉罪于野人”。[12]英使威妥瑪提出六項苛刻條件,并以武力相威脅,朝廷束手無策。滇案難辦,朝廷想起了善于處理夷務的郭嵩燾,故急召入京。郭經(jīng)過努力,取得了威妥瑪?shù)男湃危目偠悇账竞盏驴谥刑街?,英人并無武力報復之意,主要是不滿意中國處理該案敷衍塞責,以及拖延及不公。郭徹查情由,認為岑毓英難辭其咎,建議將其交部議處,“以服英人之心”,[13]然后才能交涉調(diào)處。不料此論一出,引起各方非難,被譏為“事事依附英人”,郭再度求辭。慈禧太后深知此事非郭難以收場,特意兩度召見,推心置腹:“我愿知汝平昔公忠體國,此事實亦無人任得,汝須為國家任此艱苦。旁人說汝閑話,你不要管他,橫直皇上知道你的心思。”[14]郭欲罷不能,赴英道歉的“美差”落到了他身上。消息傳出,輿論嘩然。士大夫辱罵他“不事人而事鬼”,[15]視其舍父母之邦而赴蠻夷“犬羊之地”,形同流放或做人質,湖南鄉(xiāng)試諸生甚至要搗毀郭家住宅,郭氏一門受驚不少。一葉而知秋,可見當時中國昏庸閉塞到何種程度!郭堅信代表國家出使不是恥辱,而是光榮之舉,故不屑于浮囂之士論,謂“謗毀遍天下,而吾心泰然,于悠悠之毀譽何有哉?”[16]而且,他自信“更有艱巨,誰與任之!”[17]足見其信心之堅,執(zhí)著之深。 郭出使英國,途經(jīng)香港、新加坡、錫蘭等地,對各地政教、軍備、民俗有所了解。其后開館倫敦,駐節(jié)英法,他置身西歐先進文明,對中國的閉塞落后更有切膚之痛。他將自己的見聞與感想記錄下來,寫成《使西紀程》一書,交由總理衙門刻印,希望啟迪國人心智,激勵朝廷改弦易轍,可謂用心良苦。 在政治方面,他推崇西方議院制,不僅親臨會場,觀聽辯論,還評作筆記奏知朝廷,以期改革中國的政治體制。他深知西政之善在于法治,親自參觀法院、監(jiān)獄等機構,建議朝廷對內(nèi)整頓律法,學習西方司法機構的整潔嚴明,對外制定通商律例,以便與西方打交道時有依循。 在經(jīng)濟方面,他系統(tǒng)地設計出了一條富強之路:其一,以發(fā)展私營工商業(yè)為富強之基。他一反盛行的“御侮無非整軍經(jīng)武”的見解,最早提出與洋人競爭的“商戰(zhàn)”思想,比鄭觀應要早十多年;他認為民富是國強的基礎,批評洋務企業(yè)采取官辦、官督商辦的形式,無異于南轅北轍。同時,他建議“以利導民”,即以利為導向,允許商民獲厚利,國家依靠他們輸稅“亦可常豐”。其二,以講“實學”為富強之源,他所講的“實學”就是西學,包括鐵路、采煤、冶礦、電報、制造、醫(yī)學、教育、司法等方面。他認為不求實學而僅學兵法,好比“殫千金以學屠龍,技成無所用之。”[18]他強烈攻擊科舉制“悉取天下之人才敗壞滅裂之”,而學校遂不堪聞問。他贊美西方學制,建議廣開西學館,派遣留學生出洋,所謂“人才國勢,關系本原,大計莫急于學。”[19]郭開啟了中國新式教育之先聲,可貴的是,他還身體力行。中國最早的三所外國語學校,他竟主辦了其中的兩所,廣方言館和廣州同文館,即使是京師同文館也與他關系密切。其三,以“急通官商之情”為富強之本。郭認識到,西方各國的本質是國以商立,商賈與國家和衷共濟。因此,要像西方那樣富強,就需“通商賈之氣以立循西用西法之基。”[20]他呼吁改善官商關系,提醒當政者應注意保護工商業(yè)者的利益。 在文化上,他激烈抨擊“嚴夷夏之大防”的傳統(tǒng)觀點,視其為井蛙之見。他批判士大夫視西方為“夷狄”的虛妄,認為西方文化“政教修明”,文明史也有兩千多年,對其先進之處不吝贊美之辭。他認為不同的民族、地區(qū)的文化或文明水平不是恒久的,是可以變化的,毫不諱言中國文化已落后于西方,中國并非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因此,他主張世界各國應平等交往。他的這些言論,不啻于離經(jīng)叛道,尤為頑固守舊之輩所不容。 《使西紀程》表明,郭的思想已跳出“中體西用”之窠臼,真正是具備了走向世界的膽識和眼光。他深刻認識到,學習西方不能僅限于物質方面,更重要應關注深層次的制度及其運行機制。因此,他大聲疾呼全面學習西方,可惜其拳拳之意,不僅應者寥寥,反而惹來軒然大波。封建士大夫不能容忍對“蠻夷”的贊美和對天朝的批評,他們“一聞西洋好處則大怒,一聞垢疴則喜”,[21]因此群起而圍攻。“嵩燾之為此言,誠不知是何肺肝,而為之刻者又何心也,凡有血氣者無不切齒”。[22]就連其密友,湖南名士王闿運也斥責他“殆已中洋毒,無可采者。”[23]更糟的是,副使劉錫鴻是 “專以貶刺洋人為能”的守舊派,更是官場小人。他附和京議,論列郭之“十罪”,除“披洋衣著洋樂譜,學洋語,聽洋戲”之類“崇效洋俗之罪”外,還深文周納,誣陷郭“常有怨望之心,”甚至有里通外人之嫌。[24]劉與頑固守舊的當朝重臣李鴻藻、沈桂芬等輩暗中勾結,指使御使何金壽出面彈劾,完成致命一擊: “郭筠仙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25]此等依靠八股文而升官發(fā)財之輩,必欲置郭于死地而后快,雖有李鴻章等少數(shù)人為郭辯誣,又如何能敵群議洶洶。最終,《使西紀程》被奉旨毀版,郭被撤回國。 郭回國后,心灰意冷,拒絕回京任職,落寞地回到家鄉(xiāng),度過了殘燭余生。他晚年定居省城長沙,繼續(xù)講學傳道,倒也自得其樂。但他身在江湖,心系國家,眼看時局一天天敗壞,不能不僨然欲言,自謂“身非隱士,亦不樂以此為名”,本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明知言而無益,言而招忌,也在所不惜,所謂“寧鳴而死,不默而生”。[26] 時局之大政,非洋務莫屬。郭痛感當局辦洋務始終捍格,不忍不談。他批評沈葆楨拆除吳淞鐵路,毀棄吳淞電線之舉,“意在邀流俗稱譽,”力斥所謂修鐵路有害地方風水之談為“大謬”。[27]他進而警告,修路關乎中國之根本大計,若不及早為之,數(shù)十年后洋人必來興修,權利全歸洋人,中國將無以自立。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同時還注意到,修路必須兼顧利害本末,反對竭國家之財力,不計后果地大事興修,以致“自取窮困”。[28]因此,他反對張之洞欲大借外債,擬修數(shù)千里長的蘆漢鐵路之計劃,責其“大言炎炎”。歷史已經(jīng)證明,這種擔憂并非杞人憂天。 郭還反對清廷以傾國之力經(jīng)營海軍,他認為中國自強之基未固而建海軍,譬如沙灘上建筑的城堡,必定徒勞無功。他在英國曾隨維多利亞女王檢閱海軍,見識了現(xiàn)代海軍的強大威力,深知中國即使傾力而建亦不足抵抗。所以,他認為還不如以國家有用之財,集中力量建設鐵路、工廠、學堂,以固自強之基。他預言中國的海軍“不足為戰(zhàn)”,果然數(shù)年后,北洋水師于甲午一役全軍覆沒。若郭地下有知,必有“不幸言中”之憾。 郭是近代中國第一個真正具有世界眼光的人,對當時世界大勢洞若觀火。他正確的判斷出,世界局勢依靠經(jīng)濟上的自由貿(mào)易和政治上的霸權均衡來維持,西方列強侵略中國的主要目的在于求通商之利,一時并無吞滅中國之心。中國正宜掌握這一自強的時機,而且應變越早,自強的勝算越大。如果一再貽誤時機,不僅中國的國勢日絀,而且列強的侵略性日增,國家將愈來愈艱危!因此,他堅持“戰(zhàn)無了局”,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西藏和新疆問題中力主求和避戰(zhàn),在他看來,“和”對中國有利,“和”也是可能的。為此,他設計出了一套以和為主的對外關系理論:其一曰“情”,就是要考求洋情。首先要明確中西關系與夷夏關系迥異,正視中國文化已經(jīng)落后于西方的現(xiàn)實;然后要認識到列強的基本目的和手段是通商謀利,正可以因勢利導;最后要設立專門機構,培養(yǎng)專門人才,悉通外夷之情偽,做到知己知彼。其二曰“勢”,勢指輕重,輕重之所趨,若不能力反,只有順勢。就是承認敵強我弱的現(xiàn)實,確立以和為主的戰(zhàn)略方針。如果不顧敵強我弱之勢而“矢口談戰(zhàn)”,就是不知輕重。其三曰“理”,理即明于事理。明事理才會講理,對外國人始能接之以禮。按理辦事,以理折之,盡量避免授人以口實,以求和平共處。他的這套理論長期以來被視為投降主義路線,實際上,郭并非不知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性,他敏銳地注意到了俄土戰(zhàn)爭和林林會議,更知道在列強爭權奪利的新世界,“中國若甘心受奴役而不自為計”,那么真正的是無可奈何了。他在英國時親身察覺日本人力爭上游,意識到日本已經(jīng)威脅到躑躅不進的中國:“日本為中國近鄰,其勢見相逼日甚。吾君大夫其旰食乎?”[29]可見,他只是看準了列強重商,并不想輕言戰(zhàn)端,中國可盡量維持和局,從中掌握自強的時機。他這種理性的考慮,在慷慨激昂的時談中,在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下,自然不受歡迎,甚至被認為是妥協(xié)投降。其生前固已被罵為“漢奸”,死后多年,竟還有人將八國聯(lián)軍之禍遷怒于他,主張“鞭其尸以謝天下”。[30]天乎痛哉! 1891年7月18日,郭嵩燾帶著孤憤與無奈離開了人世。知郭頗深的李鴻章奏請朝廷宣付史館為郭立傳,并請賜謚。朝廷降旨曰:“郭出使外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故不準立傳賜謚”。[31]不難理解,以郭之離經(jīng)叛道,朝廷又怎會立他為楷模? 郭為其一生曾自嘆:“世人欲殺定為才,迂拙頻遭反噬來。學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32]他壯志未酬,有才不能補天,而且連自己的地位、官職、名譽等全部賠上,落得眾人唾罵的下場。他的人格、氣質,他的思想,在昏庸閉塞的中國,顯得是如此“不合時宜”。有人按現(xiàn)代氣質學推斷,“郭屬于強膽汁質型,”[33]不無道理。他執(zhí)著而固執(zhí),自信而自負,熱情而浮躁,敏銳而偏,好學而好勝,似乎其性格中的每一個側面都充滿矛盾。俗話說,“性格決定命運”,此話應在郭身上真是毫厘不爽。他自視甚高,目無余子,動輒裁量人物;又好發(fā)議論,總難以隨眾士諾諾,時而作一士之諤諤;其個性耿直,“心直口快,往往面責之處,直與人難堪”;[34]做事又太過認真,不知變通,往往不給人以轉圜之余地。自謂“任事太深,則同官倒目;立言太峻,則群小驚疑”。[35]這些性格特點,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向來就不是令人稱道的美德,特別是在復雜的官場中更是犯了大忌。他本有很好的人際關系,不僅大多數(shù)咸同英杰與他淵源頗深,而且最高統(tǒng)治者也欣賞他的才干,這是別人做夢也難以擁有的飛黃騰達的資本,他不但沒有好好利用,反而為其所累,不是辭職就是丟官。從現(xiàn)代公共關系學的角度上看,他無疑是失敗的,更不適合當“領導”。另外,他長于籌劃,對所謂“經(jīng)濟之道”有一種本能的反感,因此難有赫赫事功。曾國藩評價他“芬芳悱惻,然著述之才,非繁劇公事。”[36]應該說,郭確實不如曾心胸之寬廣,容人之雅量,更學不會曾長于逢迎,韜光養(yǎng)晦的為官之道;曾國藩并非認為郭不具備“繁劇之才”,而只是認為郭的“壞脾氣”使其才干無法施展。嚴復稱郭為屈子(屈原),曾國荃則比之為賈生(賈誼),與其說是贊譽,不如說是同情。眾人皆醉他獨醒,其百般努力在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勢力面前顯得是那樣微不足道,不但不能改變?nèi)后w的“失語”和無知,反而身負獨醒之累,以致“世人欲殺”。他想以一己之力而挽狂瀾,反被狂瀾席卷而去。因此從根本上說,他的悲劇在于思想過于先進,超越前進于時勢。他的無助,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哀,更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悲哀。念之不勝唏噓! 然而,郭嵩燾又是不幸之中的萬幸者。歷史的風云際會把他一次又一次推向風口浪尖,造就了他這個時代的弄潮兒。他一生之中創(chuàng)造了多個第一,充滿了先行者的色彩:作為首任駐華使節(jié),他是保護海外華僑、創(chuàng)設領事制度的第一人;他開啟中國新式教育之先聲,為開辦外國語學校之第一人;作為全面學習西方文化的先驅,他是主張政治體制和司法制度改革之第一人;他面向世界,是具有世界眼光和國際法意識之第一人;他精通洋務,是系統(tǒng)批判洋務運動和全面闡發(fā)對外關系理論之第一人……他交游遍中外,四方豪杰,泰西政要,無不裁量品評,世有英雄舍我其誰!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他特立獨行,敢說敢做,為天下人之不能為,真正意氣風發(fā)!他不屑隨波逐流,眾人唾罵而泰然自若,自信“流傳百世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37]可謂擲地有聲!他上承“經(jīng)世”,中堅“洋務”,下啟“維新”,就像一座橋梁,又像一座界標。其人生與思想歷程就是近代中國不斷前進的縮影,雖有幾分悲涼,卻也無限風光。他身前罵名滔滔,但歷史畢竟是公正的,自有定評與公論,無數(shù)學者與史家別具青眼,令其青史留芳。他想必已經(jīng)知足了:不到百年已有人識,何必千齡? 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郭嵩燾是最早自覺順應潮流走向世界之人,只可惜他代表的中國仍然故步自封,這種背離決定了他悲劇性的人生挫折。“他個人的挫折,正好象征中國走向世界的挫折。然而再挫折,再艱辛,中國還是走向了世界,只是付出了更高的代價而已。”[38]在改革開放的今天,世界需要中國,中國更需要世界,我們重新解讀郭嵩燾,自有新的時代意義。他生前落寞,但今天已不再孤獨,因為中華兒女正沿著他的足跡大步走向世界,先行者的精神也愈發(fā)熠熠生輝!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洪山區(qū)長虹中學 430064) -------------------------------------------------------------------------------- [1] 參見《沅陵縣志》,卷十九,頁7。 [2] 曾國藩:《曾文正公書札》,卷二,臺北:世界書局,頁17。 [3] 李鴻章:《李文忠公奏稿》,卷七二,臺北:文海出版社1962年版,頁25——28。 [4] 李鴻章致郭昆燾書,載《八賢手札》,臺北:武學書局,頁132。 [5] 《英法聯(lián)軍史料》,謝興堯等編,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頁72。 [6] 參見郭致李鴻章函,載《陶風樓藏名賢手札》,冊二,頁547。 [7] 《郭嵩燾日記》,冊一,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頁400。 [8] 《郭嵩燾日記》,冊一,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頁398。 [9] 《郭嵩燾奏稿》,楊堅校補,長沙:岳麓書社1983年版,頁18,自記。 [10] 左宗棠:《左文襄公全集》,含奏稿,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頁328——320。 [11] 《郭嵩燾日記》,冊二,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頁350。 [12] 《郭嵩燾奏稿》,楊堅校補,長沙:岳麓書社1983年版,頁348,自記。 [13] 《郭嵩燾奏稿》,長沙:岳麓書社1983年版,頁348,自記。 [14] 《郭嵩燾日記》,冊三,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頁49——50。 [15] 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巳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頁45。 [16] 函載《中和月刊》,卷一,期12。 [17] 呂詩強《中國官紳反教的原因》,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頁15。 [18] 《郭嵩燾日記》,冊一,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頁401。 [19] 參見郭1878年10月11日致沈葆楨函,載《養(yǎng)知書屋文集》,卷十一,頁13。 [20] 參見郭《條議海防事宜》,載《郭嵩燾奏稿》,頁345。 [21] 參見郭《養(yǎng)知書屋文集》,卷十,臺北:商務印書館1927年,頁103。 [22] 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巳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頁64。 [23] 王闿運《湘綺樓日記》,臺北:商務印書館1927年鉛印本,頁217。 [24] 參閱劉錫鴻《劉光祿遺稿》,卷一,頁10、19;卷二,頁1——6。 [25] 王闿運《湘綺樓日記》,臺北:商務印書館1927年鉛印本,頁290。 [26] 《郭嵩燾日記》,冊三,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頁933。 [27] 《郭嵩燾日記》,冊三,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頁255、307、388。 [28] 參閱《致李傅相》,載《養(yǎng)知書屋文集》,卷十三,頁20——23。 [29] 見《郭嵩燾日記》,冊三,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頁804。 [30] 《光緒朝東華錄》,朱壽朋輯,上海:集成圖書公司刊本。 [31] 參見《德宗實錄》,卷二九九,臺北:華聯(lián)出版社影印本,頁17。 [32] 郭嵩燾:《養(yǎng)知書屋詩集》,卷十五,臺北:藝文印書館仿光緒十八年木刻本,頁9。 [33] 蔣曉麗:《晚清洋務英才人生悲劇根源論析》,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1995年,期6。 [34] 郭昆燾:《致伯兄家書》,載《云臥山莊尺牘》,卷八,。 [35] 郭覆李鴻章函,見《養(yǎng)知書屋文集》,卷十,頁19——20。 [36] 曾國藩覆李鴻章函,見《曾文正公書札》,卷十八,頁17——18。 [37] 郭嵩燾:《養(yǎng)知書屋詩集》,卷十五,臺北:藝文印書館仿光緒十八年木刻本,頁9。 [38] (美)汪榮祖:《走向世界的挫折》序言,長沙:岳麓書社2000年版,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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