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書精神漫談
□楊明臣
夫楷書者，貴有法亦貴有神，法可傳而神靠悟，故作楷書貴在有神也難在有神。而今習(xí)楷書者最容易犯的毛病是重形似而忽略精神，用筆單調(diào)，字體呆滯，狀如算子，缺乏神采。古之論書者多以格調(diào)為先、神采為上，最有名的論斷是南朝王僧虔提出的“書之妙道，神彩為上，形質(zhì)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筆意贊》）。宋代蔡襄云：“學(xué)書之要，唯取神、氣為佳，若模象體勢，雖形似而無精神，乃不知書者所為耳。”（《論書》）字之精神在作品中即表現(xiàn)為格調(diào)高下。唐代書法理論家張懷瓘提出了“三品”說，他認為掌握技巧，得形似之理可稱能品；精熟過人，忘其技巧，達其性情，可稱妙品；觀照全局，天資超拔，神游物外，可稱神品。這個論點對后世書法批評影響深遠。清代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專題論述書法的格調(diào)，認為能夠稱得上好作品的可分為五品——“平和簡凈，遒麗天成，曰神品；醞釀無跡，橫直相安，曰妙品；逐跡窮源，思力交至，曰能品；楚調(diào)自歌，不謬風(fēng)雅，曰逸品；墨守跡象，雅有門庭，曰佳品”，佳品之下，通通都為俗書了。今之好書者，神妙之作固然不可輕易企及，不妨先從佳品做起，步步爬升，直追神妙。當具備了相對扎實的基本功之后，必須高度重視作品的精神。書法的風(fēng)格可有多種，但神采是共有之魂，就楷書而言，欲熔鑄其精神，當從四字入手。
楊明臣書《定武蘭亭》跋語
一曰“正”。正字常與正大、正氣、正直、端正等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先要點畫正，再是字身正、章法正、氣息正。正字當頭，作品才能正氣撲面，才能生出巍然嚴正之概，小字也能生出大氣象，倘若東倒西歪、忸怩作態(tài)，必然小家子氣。一幅楷書作品當如雄兵列陣，單個看來，個個精神飽滿，舉手投足充滿力量；通篇望去，士氣高昂，氣象森然。
正，既是字法，亦是心法；既是字形，更是精神。柳公權(quán)云“心正則筆正”，雖為諫言之說，但對作楷來說，乃為中的之論。平時做事做人，若正念在胸，正氣善養(yǎng)，必能潛移默化滲入字中。在楷書的美學(xué)價值追求上，“正”是第一位的，是通過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精神，是對楷書創(chuàng)作的總體要求。運用之妙，還須把握正欹相生、正邪相背的道理，若一味平正，毫無變化，必然陷入一潭死水。必須觀照到點畫的欹側(cè)變化、字勢的偃仰收放，在適度、自然的動態(tài)中充滿生機。欹在正之中，不在正之外，正為主，欹為輔，不可本末倒置。于平正中求變化，看似尋常卻奇崛，這才是最可貴的，才是楷書的高境界。正與邪是對立的，不守法度信筆涂鴉，功夫未到急于求成，正念不立狂怪為體，都不適合學(xué)習(xí)楷書。
二曰“清”。清而潔，清而凈，清而醇，清而雅，清就是無雜筆、無塵垢、無污濁。猶如晴空麗日，纖塵不染，碧水深潭，清澈見底，給人以清風(fēng)入懷、玉露沐面之感。追求清新雅逸、筆法干凈利索為第一，點畫務(wù)求沉著爽利、舒朗明快，富有張力，力避猶豫、拖沓、臃腫；生動自然為第二，變化隨心而生，恰到好處，力避呆滯和做作；墨色紙色為第三，好紙新墨，紙墨相發(fā)，色澤鮮亮，燦若珠璣，小字作品尤其如此。
清與渾相映，與濁相背。追求清的視覺效果并不意味著點畫一味細長，更不意味著沒有節(jié)奏、沒有厚度，相反，要有一定的渾厚的筆畫，相映生趣。若寫鐘元常、顏魯公一路，渾厚的筆畫、渾樸的氣息為第一要務(wù)，只要用筆純正扎實，同樣具有清新的面貌。即使寫《十三行》、文徵明一路的小楷，其點畫也要細而不飄、動而不浮。清的反面是濁，即渾濁、污濁，點畫粗糙，結(jié)構(gòu)笨拙，墨色灰暗，這樣的作品難以給人清心悅目的感覺，而使人心生煩厭。
三曰“靜”。即安靜、平靜、沉靜，古人云：“不激不厲，而風(fēng)規(guī)自遠?！膘o，表現(xiàn)為作者沉著冷靜的自信心，表現(xiàn)為作品悠然自如的書卷氣，是一種遠離喧囂、心手合一、超凡脫俗的韻味，猶如朗月星空之下悠然漫步，秋深夜闌之中獨自聽蟬，這是何等寧靜愜意的感覺。
楊明臣書王維詩八首
“靜”是一種氣息，也是一種心法，李世民《筆法訣》云：“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講的就是創(chuàng)作楷書時要氣定神閑，心無旁騖，靜則定，定則百慧生，我們平時處理任何復(fù)雜的事情最忌心神不定，忌情緒化，而先要把心定下來，然后才能趨利避害，找到最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這種靜而定、定而安的素質(zhì)是學(xué)習(xí)楷書特別需要的，心靜才能氣息勻和，肢體放松，腕指自如，才有可能寫出沉著靜謐的作品。靜動相宜，靜躁相離。靜是對楷書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要求，對楷書作品的審美取向，而不是對動態(tài)的排斥，更不是死氣沉沉。相反，楷書的平靜中和之美要賦予它鮮活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正寓于點畫的扎實靈動、字勢的氣脈相連之中，只有充分觀照到筆力、筆勢、輕重、姿態(tài)以及章法諸多的動態(tài)變化，才能擺脫匠氣、俗氣?？瑫稍?，心浮氣躁必然點畫粗糙、氣息散亂，給人坐立不安的感覺。
四曰“挺”。即剛健硬朗，字勢挺拔，站得穩(wěn)，立得直，充滿力量感。實質(zhì)上講的是線條的骨力，孫過庭云“假令眾妙攸歸，務(wù)存骨力”，書法所有的氣韻之美、豐潤之美、陰柔之美、陽剛之美等等，都是建立在骨力之上的，人無骨無力，字無骨無神。因此，提高線條的質(zhì)量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前提，是精神依附的根本所在。骨力與字的肥瘦沒有關(guān)系，黃庭堅說“肥字必須有骨，瘦字必須有肉”，肥瘦只是形狀的不同，是風(fēng)格上的差別，但骨力都是第一位的。
“挺”和“柔”相濟，和“軟”相反?！叭帷笔琼g，是富有彈性，“軟”是弱，軟弱無力。弱的表現(xiàn)形式有多種，線條過于纖細，鋒未鋪毫，銳而不利謂弱；點畫過于肥厚，有肉無骨，拖沓臃腫謂弱；中鋒不能貫徹到底，側(cè)鋒扁筆入紙，亦謂之弱；紙墨失調(diào)，點畫浮在面上，亦謂之弱。軟筆弱畫，作品絕無精神可言。
以上四字“正”“清”“靜”“挺”，只是擇其要而言之，不能涵蓋楷書所有的精神品格，但每一種即為一品，沉潛其中，即可免俗，若能兩種三種熔為一爐，大家可成。（楊明臣，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楷書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來源：《中國書畫報》書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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