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坪印象：在河之洲
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花季雨季，只是時代不同，風格各異。比如《詩經(jīng)》中的第一篇《關(guān)雎》，就是寫某個古人想心上人睡不著，于是唱著抒情的愛情歌、彈著美妙的弦樂去追她，然后敲鑼打鼓地將她娶回了家：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毛子。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如果按四十年前的標準來衡量，這個先人的成分肯定不好，不是地主，就是富農(nóng)，因為我們這些農(nóng)下中農(nóng)子弟，就弄不出那種浪漫，只有“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句對得上。原因是在陌生的農(nóng)家睡地鋪，蚊子多，還熱。更重要的原因是：天一亮就可以回家了。真的可以回家了，想一想，都不敢相信這十多天的“雙搶”已經(jīng)結(jié)束。
“雙搶”不是二個結(jié)伙搶東西，是搶收、搶種的意思。我們這里一年兩季稻，每年的七月盛夏時節(jié)，要抓緊時間收早稻、種晚稻，八月一日前得干完所有的活，稱為不插八月秧，否則會影響收成。那是四十年前的事，當時沒什么農(nóng)用機器，種田全靠勞力，所以忙。我們這些十五六歲的孩子們，就是學校利用暑假時間，組織起來幫生產(chǎn)隊忙的。
上百人的學生隊伍人太多，沒地方住，只能分到各家各戶打地鋪。拉把稻草就是床，象狗窩。但條件差點沒關(guān)系，我們也沒感得有什么不妥，只覺得好玩，一切都新鮮，況且還有那么多女生在一個鍋里搶飯吃，在一塊田里比進度。真的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哦。
每天就兩件事：扯秧、栽秧。是否有人也隨便栽下了愛情？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餐餐都是沒有油水的南瓜菜，只記得晚飯后總會到水庫的堤上坐一會，吹涼快些后，就帶著一天的疲憊往自己的狗窩一扎，倒頭就睡，完全無視蚊蟲的叮咬。只有這最后的一夜是個例外，“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
睡不著就起來“琴瑟樂之”吧，反正天亮后不用再出工。子夜時分，收拾好行李，來到“河之洲”的水庫堤上，那里開闊、清爽：
星空晶亮，
水風清涼，
明月彎彎掛天上，
小船河心悠悠蕩。
是誰？
在岸邊吟唱。
是幾個與我一樣睡不著覺的男生。深更半夜，女生沒這膽。
大家在一起吹口琴，唱歌。也算是“琴瑟友之”了一把。唱累了就閑聊。記不住那天都聊了些什么，只記得當啟明星從黎明前的黑暗中升起時，有個同學指著湖中漂泊的那只小船說：
“船上有人嗎？在往我們這邊劃過來?！?/span>
船很小，但在月光下還是可以看清楚，上面沒人。不過的確是比先前近了很多。于是膽心的同學說：
“是不是鬼？”
夏季的后半夜，寒氣很重，一聲“有鬼”，己讓人汗毛直豎。也有膽大的，不迷信。于是大家為此爭論了很久。船越來越近，看得更清楚了，膽大的同學為了證實沒鬼，自告奮勇地游過去，把它弄到了岸邊。船上沒有槳。有人提議：
“咱們過河吧?！?/span>
我說我不會游泳。
“那你就坐船上，我們推你過去?！?/span>
回家的路在水庫的對岸，走過去也并不遠。但在大家的勸說下，我還是坐到了小船上，好玩。好像只有我是淑女型乖寶寶，不會游泳。于是在一片歡笑中，大家擁著我和這條船，開始了“窈窕淑女，鐘鼓樂之?！钡亩珊又小?/span>
船行正中時，有人開始裝瘋，想嚇唬我，拼命地往船中澆水。我越是制止，他們越瘋得起勁，或許這原本就是一個他們早就有預(yù)謀的游戲。船倉很快就灌滿了水，往下沉，我也全身打濕。這時大家才感覺到，裝瘋不好玩，開始有人喊：
“大家托住，不能讓它沉了?！?/span>
其中一個最大的聲音是普通話，那是在船頭托著的郭景群。大家不再裝瘋了，開始拼命托著船往幾十米開外的岸邊劃去。上岸后，大家好久沒說話，累了，也有些后怕。而我不僅全身濕透，行李也全部打濕，因此沒有了換洗的衣服。只得向沈長城借了一件大我三個碼的紫色背心招搖過市，再弄了一頂破舊的草帽戴上遮丑。
聯(lián)坪離縣城很遠，我們走了十多公里小路，然后搭車，到家時正是午飯時間。又渴又累，加之一夜未眠，一臉的疲倦。父親坐在門前的公共走廊上喝小酒，抬眼看了一下走廊盡頭迎面而來的我，不認識，沒搭話，繼續(xù)埋頭喝酒。見我越過兩個鄰居家門向他走去，才頭也懶抬地問：
“你找誰？”
我忍俊不禁地答：“爸，是我?；貋砹??！?/span>
他這才抬起頭來，吃驚地盯著看著衣衫不整且被曬得烏黑脫皮的我，愣了一會，然后笑罵道：
“格老子的，怎么弄成個杈雞佬像了。拿碗，吃飯?！?/span>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了三碗小菜，其中一碗是炒香芹。里面有少許切得很細小的五花肉，煉得焦黃，當油用的。真好吃，香。也是從那天開始，我特別喜歡吃這碗菜。
四十年過去了，我不僅記住了那碗美味的香芹，也記住了那條船，那一彎月亮，那顆啟明星。還記住了沈長城大三碼的紫紅背心，記住了郭景群的弊腳普通話。
唉，這就是我的花季雨季，真的是“欲說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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