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道:天地之根與萬物之本
“道”是《老子》一書的中心論旨,因而盡管老子反復說“道”不可言說,但他仍免不了要反復說“道”,《老子》中言說“道”的次數(shù)最多——全書81章幾乎章章說“道”,前后“道”字共出現(xiàn)73次。
“道”存在于耳目見聞的現(xiàn)象世界之外,往深處說真的是“玄之又玄”,對于它的存在特征,老子時而用“惚恍”、“窈冥”和“混成”來加以形容,時而又用“無狀之狀,無物之象”來加以描述——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保?4章)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保?1章)
“道”視之不見其色,因而稱為“夷”;聽之不聞其聲,因而稱為“希”;觸之不得其形,因而稱為“微”?!耙摹?、“?!薄ⅰ拔ⅰ比邷喨灰惑w,無法對它進行深入的理論分析,它本身無“狀”而萬狀由之以成,它自身無“象”但萬象因之而顯,它是沒有形狀的“形狀”,它是沒有形象的“形象”,說無卻有,似實而虛,這種存在形態(tài)就叫做“恍恍惚惚”。可那“恍兮惚兮”中又有其形象,那“恍兮惚兮”中又有其實體,那“恍兮惚兮”中又有其精質(zhì)。
為什么說無形無狀的“道”其中有“物”有“精”有“信”呢?“道”既無形象又無聲色,既不可道又不可名,因而老子說“道”是“無”,但它又生成天地孕育萬物,所以老子又說“道”為“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1章)。
他在第1章談“玄”論“道”說“無”品“有”,開宗明義揭示了全書的中心論旨?!暗馈笔翘斓氐氖蓟腿f物的本源,就其潛在的無限可能性而言它是“無”,就其生成天地化育萬物而言它是“有”?!盁o”與“有”是“道”的一體兩面,老子說它們“同出而異名”,“無”指“道”之體,“有”言“道”之用。從邏輯上講體先于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老子》40章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睆臅r間上講體用又無所謂先后——有體就必然同時有用,所以老子說“有”“無”異名但同出于“道”。中華民族二千多年前就產(chǎn)生如此深刻的思想,我真想對老子這位先哲三鞠躬三跪拜。
他在其書中再三強調(diào)“道”為天地之根和萬物之本:“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4章)?!坝形锘斐桑忍斓厣?。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名之曰‘大’”(25章)?!暗郎?,一生二,二生三”(42章)。也許老子覺得只空說“道”是宇宙之源和生命之母未免太籠統(tǒng)太抽象,他在第六章中又把“道”形象地比喻為女性生殖器——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谷”是山谷的簡稱,這兒用它來形容一種中間空的形態(tài)。山谷中央空虛但仍然有形,至虛以致于無形者便是“谷神”?!瓣颉本褪桥陨称鳎靶毙稳萆钸h幽暗的樣子,“玄牝”是指一種深遠幽暗的女性生殖器。谷中央空空如也,谷四周圍著山丘,谷底又有淙淙泉水,古人便常以凹洼濕潤的山谷比喻女性生殖器,《大戴禮記》中就已有“丘陵為牡,溪谷為牝”之說?!澳怠鼻『门c“牝”相對,它是雄性生殖器。老子通過人類的生育來說明宇宙的生成。山谷與女陰其外形既非常相似,其功能又極為相同——前者能使草木生根發(fā)芽,后者能孕育新的生命。遠古每個民族都有很長的生殖崇拜期,《老子》中以山谷比擬女陰,又以女陰比擬“道”,既是女性生殖器崇拜的孓遺,又是這一生殖器崇拜的理論升華,既是將形象上升為抽象,又是將抽象轉(zhuǎn)化為形象?!瓣颉币蚱涮摽斩杏暗馈币蚱涮撿o而生成宇宙,所以以“牝”喻“道”是再貼切不過了。
不過,再貼切的比喻也是“蹩腳”的,老子的這一比喻也不能例外,他以“牝”喻“道”雖然形象地說明了“道”為萬物之本,但這兒的“本”只是“本源”而非“本體”。老子曾說過“道”“先天地生”,可見,“道”在天地萬物之前,在時間空間之外,是天地之始萬物之母?!暗馈迸c天地萬物的關(guān)系類似于母與子的關(guān)系,這一章中所闡述的還只是宇宙生成論而非宇宙本體論。真正本體論思維必須揚棄這種母子論式的思維形式,每一事物的本體就在其事物本身,本末或體用只是從不同層面指謂同一事物。第6章論理形象但卻粘滯,第1章思辯精粹而又空靈,真可謂經(jīng)虛涉曠,所論及的“有”、“無”、體、用才屬于本體論范疇,因為這里的“有”、“無”、體、用都內(nèi)在于“道”,這就是后世哲人所追慕的即體即用、體用一如的哲學本體論。
“道”既是天地之根和萬物之本,也是自然規(guī)律和行為準繩,它展現(xiàn)為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51章),人類社會更應該“惟道是從”(21章)。老子認為人類得“道”則昌失“道”則亡:“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52章)。這章從“道”自身的本源性推衍到了人類守“道”的重要性:
他說天下萬事萬物都有其共同的源頭——“道”,這一源頭就是一切生命的根基。一旦得知了萬物之源——“母”(即“道”),就能認識世間的萬事萬物——“子”;認識了萬事萬物后,還須堅守生命的根基——“道”,這樣終身才能免于危險。
不管自然界如何滄海桑田,不管社會現(xiàn)象如何眼花繚亂,但變中有“常”亂中有“理”,而左右萬事萬物變化的“常理”就是“道”?!暗馈笔亲匀蛔兓囊?guī)律,也是社會生活的法則。自然和社會處處都有矛盾——自然與造作,無為與有為,靜與躁,弱與強,進與退,重與輕,儉與奢,拙與巧,仕與隱,戰(zhàn)與和,禍與?!忻芫陀羞\動,有運動就有變化——或由弱變強,或由強變?nèi)?;或因禍得福,或因福致禍;或由靜而躁,或由躁變靜……其結(jié)果到底是從壞變好還是由好變壞,這要看我們是守“道”還是違“道”,是得“道”還是失“道”,只有得“道”守“道”事物才能朝我們希望的方向發(fā)展,我們自己才能“終身不殆”。人背離了“道”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和依據(jù),就像樹木離開了土和魚兒離開了水一樣。
4 自然:大道的本性與人生的境界
盡管老子說“道”“玄之又玄”,盡管他把“道”描繪得“恍兮惚兮”,但《老子》中的“道”并非全不可捉摸。“道”既然創(chuàng)造出萬事萬物,萬事萬物當然就會稟有“道”的本性。什么是“道”的本性呢?《老子》25章為我們回答了這個問題: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span>
老子之所以要用這種逐層鋪墊的句式,無非是要凸顯“自然”這一最高原則。說“道大,天大,地大”很容易理解,因為“道”無所不容,“天”無所不覆,“地”無所不載,說“人亦大”的原因何在呢?由于人效天法地而與天地相參,并因而與天、地、道并列。“道”是宇宙萬物的最高實體,而“道”本質(zhì)特性又是“自然”??梢娎献诱勌煺f地為的是闡明“道”這一最高實體,而談“玄”論“道”則為的是確立“自然”的這一最高價值。
“自然”作為終極價值貫穿于人、地、天、道之中,而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一句式里,“人—地—天—道—自然”五者中,“地”、“天”、“道”明顯只是用作過渡,落腳點在于一首一尾的“人”與“自然”,老子要強調(diào)的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
現(xiàn)在我們要進一步追問的是:什么是“自然”?
老子那個時代所講的“自然”不同于我們今天所說的“自然”,現(xiàn)代漢語中的“自然”通常是指自然界或大自然,而在先秦一般用“天地”或“萬物”指稱“大自然”或“自然界”,以“自然”來指稱自然界是比較晚的事,據(jù)專家考證至少要到魏晉以后?!独献印分兄苯佑谩白匀弧边@一概念有5處,而且每一處“自然”的內(nèi)涵都是同一的,他所說的意思本來很容易理解,只是后來經(jīng)過許多真格的和冒牌的哲學家多次解釋,到現(xiàn)在才被攪得越來越難懂了。其實,《老子》中的“自然”就是“自然而然”,它是指一種沒有人為的天然狀態(tài)?,F(xiàn)代一位大名人解釋“自然”說:“‘自’是指自己,‘然’是指這個樣子?!匀弧褪亲约菏沁@個樣子,或者自己如此?!?/span>
在古代“自然界”的確完美地體現(xiàn)了“自然”的存在狀態(tài),但“自然”的存在狀態(tài)并不等同于“自然界”,“自然”可以指自然界的存在狀態(tài),但更多地是指人類和人類社會的存在境遇。就老子而言,他關(guān)注的焦點是人類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大自然的存在基本在他的視野之外,如“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17章),“希言自然”(23章),“道法自然”(25章),“道之尊,德之貴,莫之命而常自然”(51章),“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64章),在在都是講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句句都是在推崇人類“自然”地存在。
“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這種意義上的“自然”與“人為”相對。譬如說,牛馬生下來就有四只腳,它在露天吃野草飲泉水,在森林原野自由自在奔跑游蕩,這就是自然;而人類用轡頭套在馬頭上,用韁繩穿過牛鼻孔,又在馬腳底釘上鐵蹄子,用馬廄或牛欄把它們?nèi)ζ饋恚@就是人為,人為也就違反破壞了“自然”。
落實到人類自身,“自然”就是指人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也就是人的天然本性沒有被人為地扭曲,就是人的真性情真思想沒有被矯飾遮掩,這種意義上的“自然”則與虛偽做作相對。在老莊那兒“真”與“自然”是同一概念——“真”的也就是“自然”的,“自然”的也同樣是“真”的。
因而我們有充分理由說,老子的“自然”是“道”的本質(zhì)特性,是他所贊美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也是他所提倡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更是他所崇尚的一種至高的人生境界。
隨著人類文明的不斷發(fā)展,不僅大自然遭到了人為的破壞,人類自身的質(zhì)樸純真也被虛矯做作所代替,袒露真性情被認為粗野,暴露真思想被認為幼稚,敷衍成了人們交往的主要手段,做作成了修養(yǎng)的重要標志。魯迅有一篇散文《立論》,非常生動地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無時不在的說謊與欺騙——
“一家人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謝。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谑鞘栈貛拙涔ЬS。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谑堑玫揭活D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說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span>
遠離了自然的天性,拋棄了赤子的天真,大家還欣欣然自以為得計,人們似乎還沒有認識到這是自己在給自己制造災難和不幸。如果人與人之間沒有真誠,相互理解和同情就是一句空話;如果彼此說謊和暗算,整個社會就成了一個大陷阱,他人就成了自己的地獄。
“逢人不可露真情,話到嘴邊留三分”,“到什么地方唱什么樣的歌,見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圓滑世故,八面玲瓏,連在自己的丈夫或妻子面前也要偽裝,這樣活著不是太累了嗎?連在自己的父母或兒子面前也不敢說真話,這樣人間還有什么溫暖和真情?
虛偽機巧是大道分裂后的社會病態(tài),在大樸未虧的黃金時代,人們都剖肝露膽赤誠相見,任性而行不待安排,稱心而言了無矯飾。兒童般的自然純真狀態(tài),常常被認為是這種黃金時代的美好象征。然而,人類和個人都不可能永遠是兒童,人類必然要走向成熟,個人同樣要從兒童步入中年和老年。成熟和世故難道是一對難分難舍的同胞兄弟?經(jīng)歷了人生的坎坷,見慣了社會的險詐,難道必然就要變得偽善狡猾?難道“自然”就只能屬于兒童,而做作虛偽必然是成人的宿命?
未必。
老子閱盡了人世的滄桑,飽嘗過雞蟲的得失,明白人世難逢開口笑,更知道社會的黑暗丑惡,但他在看慣了這一切的同時也看穿了這一切,反而覺得人們的爾虞我詐虛偽做作,既可憐又可笑,因而自己又返回到自然純真,《老子》第20章說:“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碑敗八兹苏颜选敝H“我獨昏昏”,當“俗人察察”之時“我獨悶悶”,當“眾人”精明世故時我獨“如嬰兒之未孩”。老子在第55章還說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這是他對時人和后人的要求,更是他自己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寫照。他要孔子拋棄虛矯之氣和做作之情,他要人們“復歸于嬰兒”以使“常德不離”(《老子》28章),悲傷時就抱頭痛哭,高興了開懷大笑,這樣,就能從兒童那種無知無覺的自然天真,走向灑脫超曠的天真自然,比起前者來,老子“復歸于嬰兒”的天真自然應該說是一種更高更可貴的生命境界。
可見,世故和虛偽不見得是人類的必然歸宿,人類社會無疑會返樸歸真,到“復歸于樸”時便“常德乃足”(28章)。
原載《老子現(xiàn)代版——老子智慧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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