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詞壇兩才女——徐燦與顧春(顧太清)
-燕子飛時-
摘要
清代是“詞”的中興時代,在女性詞壇中,以徐燦和顧春的貢獻最為突出。本文將先從徐燦與顧春起伏跌宕的身世背景、人生境遇奠定她們的共同點,分析她們詞作中的共同之處。但是,兩位女詞人總體的詞作藝術(shù)風(fēng)格呈現(xiàn)出兩種風(fēng)貌,徐燦詞“幽咽境深”,而顧春詞則“渾成奇爽”。徐燦與顧春的詞風(fēng)相異,是因為她們的思想淵源不同。通過比較研究,得出徐燦是深受儒家傳統(tǒng)思想影響,而顧春則熏陶于道家順應(yīng)天道自然的思想中。
關(guān)鍵詞:徐燦;顧春;幽咽境深;渾成奇爽;儒家思想;道家思想
Abstract
Qing Dynasty is the middle prosperity times about ci poets. Among the female ci poets parterre, the most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are made by Xu Can and Gu Chun. This pater will be based on Xu Can’s and Gu Chun’s backgrounds and their bumpy life, find out something that they are in common,and analyze their similay ci poets. However, their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most ci works are showing two characters, Xu Can’s ci works are lmplicit, and Gu Chun’s ci works are clarity. Their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ci works are different because of their ideological origins are not in common. Through a comparative study, I get the conclusion that Xu Can was affected by Confucianism, and Gu Chun was affected by Taoism which thought we should conform to the natural and heaven.
Key words: Xu Can; Gu Chun; implicit style; clarity style; Confucianism; Taoism
一、引言
在文學(xué)史上,清代是“詞”的中興時代,名家輩出。在女性詞壇中,以徐燦和顧春的貢獻最為突出。徐燦被視為是閨閣之冠冕,顧春被許為滿洲第一,兩人都是當(dāng)時婦女叢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本文將以同中求異的研究思路,將兩位詞人的人生經(jīng)歷、思想淵源聯(lián)系起來,分析其詞作的相同點與“幽咽境深”、“渾成奇爽”的不同之處,再探究造成其不同之處的原因。二人的經(jīng)歷與一部分作品雖然有相似之處,但由于所受不同思想的影響,而形成了兩種絕然不同的藝術(shù)風(fēng)貌。
二、起伏跌宕的身世背景、人生境遇
(一)徐燦生平簡介
徐燦,字湘蘋,江蘇吳縣人,是明朝光祿丞徐子懋的次女,海寧人陳之遴的繼室,有《拙政園詩余》留世。
徐燦兒時住在蘇州城外的一座山莊里,其父徐子懋經(jīng)史皆通,故而徐燦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家傳》中其父稱徐燦“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1],為徐子懋所鐘愛。
徐燦于崇禎初年嫁給了陳之遴,陳之遴在明末清初為知名詩人。正是由于他們在文學(xué)上志氣相投,互相吸引,為夫妻感情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在兩人的詩、詞中常??梢姵椭??;楹蟛痪茫愔嘤诔绲澥赀M士及第,這預(yù)示著陳之遴的前程一片錦繡。但是好景不長,陳之遴被崇禎皇帝斥為“永不敘用”,夫婦二人被迫回到了海寧。這次打擊使徐燦對宦途險惡產(chǎn)生了寒意,而陳之遴對仕途有所眷戀,于明亡后出仕新朝。然而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徐燦對民族和國家有堅貞之情。丈夫降清,她作為一個封建大家閨秀又不可能直面抗?fàn)?,故其心情是矛盾而抑郁的。詞作風(fēng)格特色的形成主要是在這一時期。
陳之遴在清廷飛快地升官,引起了同僚的嫉妒,他不斷遭到彈劾。在順治十五年,陳之遴因為重罪而免死革職,沒收家產(chǎn),全家遷往沈陽。六年后,陳之遴病死在戍所,隨后,陳之遴的兒子也相繼去世。失去親人的痛苦,艱難的生活,徐燦心情的灰暗頹敗是難以形容的。晚年的她只能在佛法中尋求情感的歸宿和心靈的解脫,“布衣練裳,長齋繡佛”而終。
(二)顧春生平簡介
顧春,滿洲鑲藍旗人,本為西林覺羅氏,后改姓顧,名春,道號太清。顧春是乾隆玄孫貝勒奕繪的側(cè)室,著有詞集《東海漁歌》六卷。
顧春的身世比較復(fù)雜,她本姓西林覺羅氏,因祖父牽連進胡中藻的文字獄案,被淪為罪人之后。后來她嫁與奕繪,為了瞞過宗人府而冒姓顧,顧春之名由此得來。
顧春26歲時,與奕繪結(jié)合,成為奕繪的側(cè)室。因二人皆喜愛詩詞,婚后親密相處,感情甚篤,杯酒酬唱,過著美好的家庭生活。甚至正室妙華夫人去世后,奕繪再未續(xù)弦,與顧春相親相愛,兩人將興趣傾注在詩詞和道學(xué)上。
顧春四十歲時,奕繪棄世,隨即她被婆母與妙華夫人所生的長子載鈞逼迫帶著兒女離開王府,陷入了后半生的多災(zāi)多難、凄寂悲涼的孤寡生涯。丈夫尸骨未寒,又遭此打擊,對于顧春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離開王府,顧春并沒有分得一點錢財,所以生活極度艱難,她也曾想隨奕繪而去。但為了膝下幼小的兒女,她堅強地活了下去,變賣自己的首飾,自力更生,以維持自己與兒女的生計。直到與顧春不和的載鈞去世,載鈞無子,由顧春的長孫溥楣襲鎮(zhèn)國公,顧春才得以舉家遷回本宅。
咸豐十年,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燒殺搶劫,顧春與妹妹失散,她的兒孫輩數(shù)人先后亡故,早年要好的知心女友們紛紛去世,使她的精神不斷受到刺激,身體每況愈下,最后雙目失明。直到光緒三年,顧春才在平靜中謝世。
三、滄桑歷盡,詞作傳世揚名
前面己經(jīng)介紹了徐燦與顧春的生平,而一個文學(xué)家尤其是女性文學(xué)家要在她所在的社會及后世獲得認可與尊重,是有許多的先決條件的。清代駱綺蘭在《聽秋館閨中同人集》序中說:“女子之詩,其工也,難乎男子。閨秀之名,其傳也,亦難乎男子。何也?身在深閨,見聞即少,既無朋友講習(xí),以瀹其性靈;又無山川登覽,以發(fā)其才藻。非有賢父兄為之溯源流。分正訛,不能卒其業(yè)也。迄于歸后,操井臼,事舅姑,米鹽瑣屑,又往往無暇為之。才士取其青紫,登科第,角逐詞場,交游日廣,又有當(dāng)代名公巨卿從而揄揚之,其名益赫然照人耳目。至閨秀幸而得配風(fēng)雅之士,相為唱和,自必愛惜而流傳之,不至泯滅?;蛩龇侨?,且不解咿唔為何事,將以詩稿覆毓甕矣。閨秀之傳,難乎不難?”[2]駱綺蘭作為一位女性詩人,對于女性本身所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困難,她無疑是了解透徹的,而她所說的女子工詩、傳名的條件也是很具體準(zhǔn)確的。但是看我們的兩位女主人公,她們的身世與境遇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也符合了駱綺蘭所說的大多數(shù)的條件,所以她們的作品才得以流傳揚名。
首先,兩人皆出于書香門第,徐燦是官宦之后,顧春有著貴族血統(tǒng)。優(yōu)裕的生活環(huán)境決定了兩人對文學(xué)的態(tài)度,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只是他們單純的興趣和抒發(fā)情志,在這樣的家庭中她們都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
其次,兩人都有幸得配風(fēng)雅之士,徐燦與陳之遴、顧春與奕繪都可以說是才子才婦,情投意合,她們的詩詞中常見夫妻唱和之作。徐燦與顧春都是傳統(tǒng)的中國女性,丈夫的態(tài)度對她們的自我認同有重要的影響,正是由于丈夫的認同,她們才更積極地把興趣投入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
再次,兩人一生既有鐘鳴鼎食的富貴,也有流離失所的落魄。兩人的一生都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幾起幾落,最后都是孤獨而終。本身敏感而又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使她們有更多的創(chuàng)作題材與情感源泉來抒發(fā)自己心中的身世之悲。
最后,兩人的作品傳世都有名公的贊揚。陳維崧在《婦人集》中對徐燦極為推崇,稱其“才鋒遒麗,生平著小詞絕佳,蓋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詞,娣視淑真,姒蓄清照”[3],清代詞評家陳廷焯也說“閨秀工為詞者,前則李易安,后則徐湘蘋”[4]其將徐燦與李清照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因二人在詞的女性婉約美方面神似。況周頤在《蕙風(fēng)詞話》論清朝滿洲詞人,有言“本朝今人詞,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直窺北宋堂奧”[5]顧春與滿清著名詞人納蘭容若齊名,可見顧春詞當(dāng)時在文壇上已頗負盛名。
相似的身世與境遇,致使其部分作品呈現(xiàn)出相似的特點。
(一)徐燦詞與顧春詞的相似之處
1、體物詞
身為書香門第、博學(xué)多才的女性,徐燦與顧春對自己的儀容才質(zhì)都充滿了自信,這從她們的體物詞中即可看出。
徐燦的《鵲橋仙•梅花》中有一句“玉容初浣不曾妝,但粉淚、盈盈香濺”,其中“玉容”指女子的美貌,這里指梅花,“粉淚”指美女的眼淚。這一句詞的意思是“美麗的女子剛洗過玉顏,還不曾著妝,露水灑落在花瓣上,似少女盈盈粉淚”。詞人筆下的這一樹梅花,儼然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子,綽約含情,凄楚動人。這首詞抒發(fā)了詞人與梅為友、憐惜梅花的情懷,實際上她寫的正是憐惜自己本身。
我們來看徐燦的另外一首體物詞《西江月•水仙》:
素女乍離綺閣,水晶簾動微霜,幽情怎肯便分香,怕見桃花紅浪。
粉蕊含嗔抱喜,怕它蝶亂蜂忙。一枝清瘦玉初妝,不許何郎窺望。
這首詠物詞一開始便將水仙擬人化,注入了人的氣質(zhì)和情感。其所塑造的花中仙子水仙亭亭玉立、清瘦修長、清雅脫俗、玉潔冰清、纖塵不染的形象,也就是對詞人本身形象特質(zhì)的再現(xiàn)。
顧春對水仙也是極為贊賞的,看她的《定風(fēng)波•水仙》:
翠帶仙仙云氣凝,玉盤金露瀉金精。最是夜深人入定,相映,滿窗涼月照娉婷。
雪霽江天香更好,縹緲。凌波難記佩環(huán)聲。一枕游仙輕似絮,無據(jù)。夢魂空繞數(shù)峰青。
詞人雖未以水仙自比,但她以其敏感的觸覺與心態(tài)來觀賞水仙,在馥郁的馨香中入眠,進入“夢魂空繞數(shù)峰青”的夢中,依然尋覓著水仙的蹤跡。水仙是花中高潔者,對水仙的尋覓意味著對高潔情操的追求,在這個方面兩位詞人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
顧春還有一首《意難忘•自題梅竹雙清圖》中說:“一徑幽香。傍猗猗修竹,疏影彷徨。橫斜深院宇,冷艷小池塘。才雪后,乍芬芳。”顧春的《梅竹雙清圖》畫的是中國文人傳統(tǒng)意念中的“君子”形象——梅花與竹,頌揚雪后散發(fā)幽香的梅花及猗猗的修竹,實際上是表達夫婦二人如“君子”般超凡脫俗的高尚情操。
2、歡情詞
徐燦與顧春因為都有幸得配風(fēng)雅之士,與丈夫情投意合,所以她們的作品中都有夫妻間魚水之歡的記載。
徐燦本身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大家閨秀,因此表達夫妻恩愛顯得含蓄隱晦,如“記合歡,樹底逡巡。曾折紅絲圍寶髻,攜嬌女,坐斜曛”(《唐多令•舊感》),這是描寫夫婦共賞夕陽西垂的情景,徐燦對此夫妻共歡情景是極為留戀的。徐燦還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賢妻,在她的《臨江仙•病中寄素庵》可以看出:“病枕不知寒日午,起來愁雪彌漫。懨懨半息,強寫個平安。熏風(fēng)雖軟,莫便試輕紈。”自己已經(jīng)病得不知昏曉,還要強寫個平安免得對方掛念,還叮囑丈夫春天乍暖還寒,不要輕易換上薄衣。徐燦對丈夫無微不至的體貼,表現(xiàn)了她性格溫柔,為人賢惠。
顧春與丈夫情誼深厚,夫妻二人常常互作詩詞唱和,在顧春的這類詞中,最多的是記敘夫婦同游之樂。這類描寫夫婦同游之樂的情景在顧春的詞中比比皆是,如《鷓鴣天•上巳同夫子游豐臺》中所寫:“南郭同游上巳天,小橋流水碧灣環(huán)。夕陽影里雙飛蝶,相逐東風(fēng)下菜田。”可見顧春夫妻相互愛戀,如“夕陽影里雙飛蝶”,夫妻二人也似這夕陽下的翩翩雙蝶般比翼齊飛。
3、傷時詞
徐燦與顧春的詞作中都有對年華易逝、花難常開的無奈和哀愁,以及因自然的永恒而興起的對自我生命脆弱性的傷感。
尤其是徐燦在夫妻關(guān)系中處于被動從屬地位,難于掌握自己的命運,她時常表達出“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的感慨和無奈,當(dāng)獨守空房時,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比如“世事流云,人生飛絮”(《永遇樂•舟中舊感》),面對滄桑巨變,世事亦如流云變幻,人生亦如飛絮飄零;“煙柳易殘人易老,幾多閑愁閑悶”(《臨江仙•系舟》),無端無謂的苦悶和憂愁,像風(fēng)雨摧殘煙柳似的侵蝕著人的紅顏、沖刷著人的青春;“霜冷夜悄,嘆韻華一瞬”(《洞仙歌•夢江南》),表達的更多是對人生漂泊,難于把握自己命運的凄涼和對人生的幻滅感。
顧春的“花開花落一年中,惜殘紅,怨東風(fēng)。坐對飛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江城子•落花》)寫出了自己對春盡花落的無比幽怨。春盡而花落,本是自然之常理,而顧春因惜花而怨及東風(fēng),寄托了一種傷春惜逝的感情。顧春的另外一首《南鄉(xiāng)子•惜花詞》中,“一夜妒花風(fēng),吹過欄桿第幾重?何事封姨情太薄,匆匆,零落深叢與淺叢”,她責(zé)怪春風(fēng)妒花薄情,心疼花兒一夜之間就凋落了。顧春詞在意境方面感覺銳敏,用筆深細,往往能在日常景物中,寫出常人之所未見,出人意外。
4、家國詞
徐燦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的流離之苦,顧春也親身體驗了八國聯(lián)軍入侵的動亂之痛,她們的目光都有投向國家和人民,寫了部分反映滄桑巨變的詞作。
特別是徐燦,一方面,她身罹故國淪亡,另一方面,丈夫陳之遴出仕新朝,這使她經(jīng)受著心靈的雙重折磨,作為一個封建婦女,她唯有通過詩詞來宣泄自己的沉郁感情。徐燦的這類詞是很多的,如《滿江紅•和王昭儀韻》是徐燦為和南宋末年王清惠的《滿江紅》而作,王清惠的《滿江紅》表達了對宋亡和自身遭遇的悲痛之情,徐燦的《滿江紅》則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愁悶,抒寫的是自己深沉的亡國之痛和身世飄零之悲。
徐燦的另外幾首《滿江紅》也是描寫興亡之悲的家國詞,《滿江紅•有感》寫的是“亂后江山,意中愁緒”和“離別淚,盈盈血”;《滿江紅•感事》寫的是“金甌缺”,“翹首望,鄉(xiāng)關(guān)月”的山河破碎、身世沉?。弧稘M江紅•聞雁》寫的是聞雁而起的思鄉(xiāng)之情,實際上是寫懷念故國之意。
顧春一生經(jīng)歷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五朝,并親身經(jīng)歷了八國聯(lián)軍侵華,山河破碎的傷痛,使她的部分詞中透露出淺淡的歷史痕跡。她的一首《意難忘•哭云林妹》中有“相把袂,語悲傷。說離亂兵荒。嘆年來,驚驚恐恐,無限凄惶”,這是描寫國家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所受殖民侵略荼毒之苦。顧春這類詞作畢竟只是少數(shù),可見她的時代興亡之感不及徐燦。
(二)徐燦詞與顧春詞的相異之處
徐燦與顧春的一生可謂起伏不定,對比同時代的其他女性,雖然她們的生活悲苦交集、風(fēng)霜雨雪不斷,但她們在詞作方面展現(xiàn)獨特的色彩,壓倒須眉,名留史冊。雖然有部分詞作特點相似,但是她們的詞作總體藝術(shù)風(fēng)格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fēng)貌,徐燦詞以“幽咽境深”為人稱道,而顧春詞則以“渾成奇爽”傳世揚名。
1、幽咽境深徐燦詞
由于身經(jīng)改朝換代,徐燦詞中蒼涼的興亡之感是很濃重的,這為女性詞的意境作出了極大的開拓。其憂生患世的情感,表現(xiàn)在她深隱幽咽的詞韻中。所謂“幽咽”,即欲言又止,欲言未言的意思。在江山易主的歷史變革中,作為一個敏感的知識女性,徐燦感受到了時代的寒意。丈夫降清,深明大家閨秀之禮而又富有民族節(jié)氣的她既不能與丈夫抗?fàn)?,又不能認同丈夫的做法,所以她內(nèi)心是非常矛盾與寂寞的。幾經(jīng)起落的人生境遇,國恨與家愁的疊加,使她不能也不敢放開言辭,其詞作則呈現(xiàn)出“幽咽”的特點。如《永遇樂•舟中舊感》寫道: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
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
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淡,如共人凄切。
這首詞將個人的身世之感與國家的興亡之感,緊緊地交織在一起,顯得十分深沉蘊藉,頓挫峭折,沉郁蒼涼。譚獻在《篋中詞》五中也說其“外似悲壯,中實悲咽,欲言未言”[6]。“往事何堪說”,顯示出詞人心中有無限情意徘徊未出。“世事流云,人生飛絮”,百般思緒互相激發(fā),使徐燦哀怨不已,“春景多別”,感覺不到春光之美。徐燦在詞的表達上并沒有讓思緒一泄而出,而是形成了其詞氣的“幽咽”之美。
徐燦詞的獨到之處,不僅因其詞作意蘊深沉彌厚,最重要的是在于其美感效果上的“幽咽”色彩,成就了曠世的憂生患世之音。其《永遇樂•病中》寫道:
翠帳春寒,玉墀雨細,病懷如許。永晝愔愔,黃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楊花,多情燕子,時向
瑣窗細語。怨東風(fēng)、一夕無端,狼藉幾番紅雨。
曲曲闌干,沉沉簾幕,嫩草王孫歸路。短夢飛云,冷香侵佩,別有傷心處。半暖微寒,欲晴還雨,
消得許多愁否?春來也,愁隨春長,肯放春歸去?
這首抒發(fā)低徊的傷春怨別之情的長調(diào),將意蘊美感結(jié)合得恰如其分??墒牵~的內(nèi)涵又不僅僅是傷怨,還透露出徐燦素有的理想與期待落空的悲苦。“半暖微寒,欲晴還雨,消得許多愁否”,詞人欲說還休,在結(jié)尾處又收為傷春幽怨。
除了欲言又止的“幽咽”外,徐燦詞作的意蘊還表現(xiàn)在境界的“境深”。徐燦的詞,境界以深幽取勝,她完成了女性詞詞境的開拓。這一詞境的形成,在于其內(nèi)心的哀怨。這位極為敏感的詞人,生就了婉約的心性。這使她在表情達意上極為深隱,而詞作意蘊則異常豐富。有對故國的追思,有對丈夫降清的不滿,也有對自身處境的尷尬和茫然。如以下諸句:
碧云猶疊舊山河,月痕休到深深處。(《踏莎行》)
傷心誤到蕪城路,攜血淚,無揮處。(《青玉案•吊古》)
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踏莎行》)
煙水不知人事錯。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蓮花步。(《青玉案•吊古》)
閱讀這樣的詞句,除了感到其痛楚的心境,還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感慨震蕩讀者的心魂。意旨的深幽、情感的愴痛構(gòu)成了徐燦詞的“境深”的意境,因而其詞在風(fēng)格美感上總能形成“幽咽”的色彩。
2、渾成奇爽顧春詞顧春詞
不僅在內(nèi)容上表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不同的新女性精神風(fēng)貌,而且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也昭然獨立。它不以一字一句的刻畫求工,而以整體意境的“渾成”取勝,真氣飽滿,體現(xiàn)出真正的大家氣象。渾成,即意境渾然天成,無刻意雕琢。“顧春詞造詣之高,體現(xiàn)在烹詞煉句自然精工,無著意刻畫痕跡,又善構(gòu)意境。”[7]況周頤也說:“太清詞,得力于周清真,旁參白石之清雋。深穩(wěn)沉著,不琢不率,極合倚聲消息。求其此之由,大概明以后詞未嘗寓目,純乎宋人法乳,故能不煩洗伐,絕無一毫纖艷涉其筆端……太清詞,其佳處在氣格,不在字句。當(dāng)以全體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閩為論定,一聲一字之工拙,此等詞無人能知,無人能愛,夫以絕代佳人而能填無人能愛之詞,是亦奇矣。夫詞之為體,易涉纖桃。閨人以小慧為詞,欲求其深穩(wěn)沉著,殆百無一二焉。”[8]
顧春是罪人之后,少時顛沛流離,這段漂泊的經(jīng)歷卻讓她領(lǐng)略了各地的自然風(fēng)光,她培養(yǎng)了對大自然敏銳的感官,總能抓住自然一瞬間的“渾成”之美。如《江城子•記夢》:
煙籠寒水月籠沙,泛靈槎,訪仙家。一路清溪,雙槳破煙劃。才過小橋風(fēng)景變,明月下,見梅花。
梅花萬樹影交加,山之涯,水之涯。澹蕩湖天,韶秀總堪夸。我欲遍游香雪海,驚夢醒,怨啼鴉。
詞人寫自己夢見梅花,不刻畫梅花的形貌,不描摹花海的全景,而是以快筆繪出梅花仙境的氣氛,“香雪海”點攝梅花之神而不及其貌,營造出“渾成”的意境。顧春詞的意境“渾成”,不僅包含了其某些詞不以字句刻畫為工而氣韻自然生動的特點,還包含了其許多詞作能體現(xiàn)出其高雅深隱的精神品格的特征。
顧春詞除意境“渾成”之外,還表現(xiàn)出“奇爽”自然的特點。“奇爽”也是顧春詞的主導(dǎo)風(fēng)格,不僅因為她這一類詞作數(shù)量比較多,而且因為它最能體現(xiàn)顧春的才性。與其他女性詞人相比,顧春算不上是十分靈秀的詞人,她在精神上既有豪爽大氣,也有理智沉著。前面說到,顧春受道家順應(yīng)天道自然的思想的影響,所以她的詞在意境、用語等方面淡化了兒女風(fēng)情,并表現(xiàn)了其清華高雅的內(nèi)心世界,這樣的品性,促使顧春形成了“奇爽”自然的詞作風(fēng)格。其詞風(fēng)常常是以勁筆、闊筆造境,如《山鬼謠•山樓聽雨有感》:
倚危欄、半陰斜日,野云窗外飛起。山樓乍滿西風(fēng)冷,襟袖暗沾煙水。云際里,分不出、濃青淡綠,
蒼茫耳,空蒙眼底。但電掣金蛇,雷驚幽谷,塵世亦聞否?
這首詞寫南谷別墅的雨中景。顧春寫風(fēng)雷云水,取其不凡的氣勢,造出恢宏的境界。“野云窗外飛起”,西風(fēng)滿山樓,群山一片蒼茫,“但電掣金蛇,雷驚幽谷”,醒目、奇特,與其他詞人描繪細枝末節(jié)的詞句相比,更有無限動感。
顧春詞筆法的疏宕,也使人感受到其藝術(shù)感受的清奇爽朗、清美暢發(fā)。如《風(fēng)光好•天寧寺看花望西山積雪》:
好東風(fēng),暖融融?;▔]山茶照眼紅,醉游蜂。
綠煙一帶前村柳,春如繡。積雪西山萬萬重,玉芙蓉。
這首詞雖有細節(jié)的點畫如山“茶照眼紅”、“醉游蜂”,但更明顯的是以闊筆寫意如“好東風(fēng),暖融融”,“春如繡”之類的詞句,顯示出其筆法的疏宕,讓人感受其奇爽的特點。
四、思想淵源的差異對徐燦詞與顧春詞的影響
同是出自名門,幾經(jīng)起伏,體驗過山河破碎、流離失所和家破人亡,但徐燦和顧春的詞作藝術(shù)風(fēng)格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風(fēng)貌。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分別呢?這是因為,除了兩人的身份、性格、學(xué)養(yǎng)、經(jīng)歷有別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們思想淵源的差異。
(一)儒家思想對徐燦的影響
先前已經(jīng)說過,徐燦從小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儒家教育,徐子懋稱徐燦“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可見徐燦知識淵博,通讀四書五經(jīng),從而積淀了深厚的儒家道德傳統(tǒng),“識大體”便說明了她深諳作為一個封建的大家閨秀所應(yīng)遵守的道德規(guī)范,自覺而自律。
儒家鼓勵積極入世,所以徐燦在陳之遴于崇禎十年進士及第對丈夫是極為支持與贊賞的,她作了《滿庭芳•丁丑賀素庵及第》來表示她的衷心祝賀。
儒家以仁政治天下,而忠恕之道在儒家思想中也是相當(dāng)重要的概念。“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所謂忠,即心無二心,意無二意的意思。徐燦的忠君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明亡后,對于自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徐燦來說,丈夫降清意味著不忠,已失氣節(jié)。但是作為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封建大家閨秀,徐燦不可能不守婦道,像柳如是那樣逼丈夫自盡以求忠于前朝。這種矛盾的心境致使徐燦有苦卻又不敢直言,其作品時時表現(xiàn)出欲言又止的語句。如《滿江紅•有感》:
亂后國家,意中愁緒真難說。春將去、冰臺初長,綺錢重疊。爐燼水沉猶倦起,小窗依約云和月。
嘆人生、爭似水中蓮,心同結(jié)。
離別淚,盈盈血。流不盡,波添咽。見鴻歸陣陣,幾增凄切。翠黛每從青鏡減,黃金時向床頭缺。
問今春、曾夢到鄉(xiāng)關(guān),驚鶗鴂。
這首詞寫于陳之遴降清別家后,從詞中可以看出,陳之遴出仕新朝,徐燦是不愿意隨丈夫上京的。詞作主要表達的是對丈夫的愁怨,最后一句“問今春,曾夢到鄉(xiāng)關(guān),驚鶗鴂”,含蓄地表達了對丈夫的責(zé)怪。鶗鴂即杜鵑鳥,相傳為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常常在夜里啼鳴,聲音凄切,詞人借此抒發(fā)自己的悲苦哀怨之情。
看另外一首《滿江紅•將至京寄素庵》:
柳岸欹斜,帆影外、東風(fēng)偏惡。人未起、旅愁先到,曉寒時作。滿眼河山牽舊恨,茫茫何處藏舟壑。
記玉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憐薄。鴻去盡,書難托。嘆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見,又還負卻朝來約。
料殘更、無語把青編,愁孤酌。
這首詞寫于陳之遴出仕新朝后徐燦攜兒女北上京城與丈夫團聚的途中,詞中描寫了旅途之愁苦,并雜以家國之恨。上片寫旅愁,說是旅愁,其實是寫河山舊恨。雖然即將與丈夫團聚,但徐燦心中卻無喜悅之情,她根本不想來到這個已為清人占據(jù)的京城,恨不得把船藏起來。想起當(dāng)年與丈夫中流泛舟時,有笙簫相伴,而今卻只有詞人孑然一身,怎么不讓人生出凄涼之感呢?下片抒情,詞人很想給丈夫捎書一封,傾訴一下自己的凄苦,只可惜無鴻可托,只有默默無語,獨自忍受那難言的旅愁。而徐燦獨自咀嚼的豈止是旅愁,興亡舊恨更是她所受的折磨與煎熬。
令徐燦傷感的是陳之遴并不為降清而感到羞恥,夫妻兩人的政治分歧越來越大,但是徐燦嚴守妻道順從的儒家道德規(guī)范,未曾與丈夫正面沖突,只是作詩詞抒發(fā)自己的國愁家恨而已。而很多時候,作為一個封建婦女她不能放開言辭,導(dǎo)致她的作品呈現(xiàn)出“幽咽境深”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二)道家思想對顧春的影響
與徐燦不同的是,顧春的丈夫奕繪是皇室宗親,不需要科舉謀取功名利祿,夫妻兩人共同的興趣是詩詞和學(xué)道,對于自家的榮華富貴視為外物,不為所累,超脫世俗,追求精神高雅享受的生活方式。選擇這種生活道路,對于他們來說并非偶然。“奕繪、太清生活在19世紀(jì)中期,尤其是太清,經(jīng)歷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五朝,這時期清王朝日益走向沒落,面臨不可救藥的崩潰前夕。”[9]家庭學(xué)術(shù)氛圍、個人的秉性氣質(zhì),使他們放棄功名利祿,恣情于山水與詩詞道學(xué)上。
奕繪道號太素,與太素匹配,顧春號太清居士,又號云搓外史,她的住處名叫“天游閣”,晚年她又自署“天游老人”,“天游”出自《莊子•外物》中的“自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奚;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道家主張順應(yīng)自然天理,無欲無求。奕繪給顧春道裝小像題詞《江城子•題黃云谷道士畫太清道裝像》時,明白地說了他們志同道合的認識:
全真道裝古衣冠,結(jié)雙鬘,金耳環(huán)。耐可凌虛歸去洞中天。游遍洞天三十六,九萬里,閬風(fēng)寒。
榮華兒女眼前歡。暫相寬,無百年。不及芒鞋踏破萬山顛。野鶴閑云無掛礙,生與死,不相干。
繁華短促,自然永存,他們向往著野鶴閑云、身無外物所累的生活,天游物外,以求在大自然中,獲得超然的境界。
顧春對道家經(jīng)典相當(dāng)熟悉,她的詞中也常見老莊之言,如《水龍吟•題張坤鶴老人小照》中的“此生如寄”、“谷神不死,逍遙物外”等等。顧春的思想也深為道家思想所影響。道家認為自然生命體現(xiàn)出來的“無為而無不為”是最美的,順天道而活最為自然。莊子《養(yǎng)生主》中贊美了很多生命的天然之美,如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魚“出游從容”,馬“路居則飲草食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踢”等。我們看她的一首《步蟾宮•至日》:
黃鐘律呂吹葭管,漸風(fēng)日、陽和向暖。詩書相對坐晴窗,看野馬、紛紛過眼。
五紋誰計絲長短,且圖個、晝長一線。自知不共世人妝,何必問、畫眉深淺。
“看野馬、紛紛過眼”,有一種塵事不掛于心的感覺。“野馬”出自《莊子》中的“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說的是各種各樣的氣息好像野馬奔騰一樣紛紛而過。顧春引此一意象,表明自己不為塵事所羈絆的大徹大悟。“自知不共世人妝,何必問、畫眉深淺”,說明她不屑于普通婦女的紅裝素裹,這隱含著她看重自然之美。
道家認為,自然是最為純粹的,具有樸素之美與深厚的內(nèi)涵。顧春受此影響,形成了詞風(fēng)的“渾成奇爽”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五、結(jié)語
梁啟勛在《詞學(xué)》中說:“曼聲之回蕩法,如引吭高歌,其氣外舒。促節(jié)之回蕩法,如暗中啜泣,其聲內(nèi)咽。然而音節(jié)雖不同,其回蕩之能力則一。”[10]這恰好可以評判徐燦顧春兩人的詞。徐燦的“幽咽境深”與顧春的“渾成奇爽”雖然差別甚大,卻都有余味無窮的回腸蕩氣之美。
徐燦與顧春是清代女性詞壇的杰出代表,不管是“幽咽境深”還是“渾成奇爽”,她們的詞都帶有濃厚的女性特色,都在女性詞史上占得了特殊的地位。徐燦詞已經(jīng)從閨思怨情向“故國之思”傾斜,將歷史與現(xiàn)實交融在一起,營造出更為沉重的歷史感受。顧春詞則避免了閨閣作家的濃艷與纖愁,其作品真淳本色,自稱格調(diào),體現(xiàn)了自然之真美,開拓了閨閣題材的范疇。無可非議,兩位女詞人自然成為清代女性詞壇的兩座不朽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