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常有人問起,圭海四記的“圭?!笔呛魏x。每次欲要解釋,卻總不知應(yīng)從何說起,“圭?!敝?、流,曲折起伏,著實尷尬。
月港的范圍即圭海所在
“圭?!痹谖夷X海中,是半隱半現(xiàn)的,從初識幾個大字起,便依稀記得宗祠內(nèi)堂楹聯(lián)中的“圭?!弊謽?,只是沒人關(guān)注過它,也沒人愿意對它多做解釋。反而與之成對的“固始”備受推崇,大概在族人的眼中,我們的固始標簽是遠大于圭海的,亦或者說,他們或許也不知道圭海是哪里,有什么深層意義。
后來各種機緣巧合,不斷出現(xiàn)的圭海地理標識,才慢慢讓我對它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漸漸地,“圭?!钡拿婺坑l(fā)清晰,終于在今天,算是比較系統(tǒng)地摸清了它的源與流,這才動筆將之做個梳理。
寬廣的九龍江三角洲及平緩的入??诔删土司琵埥涌趶墓胖两窭状虿粍拥臇|南優(yōu)良港口地位,而這片河海交叉的平洋,便是“圭?!钡乃?。九龍江主要由北溪與西溪組成,二者在龍海市福河匯合后,立即被沙洲分成南港和北港,繼而又被滸茂和烏礁兩洲切成南、中、北三港,最終分三路各自在龍海市的龍池開發(fā)區(qū)和海澄鎮(zhèn)入海。
從某種意義上說,圭海的范圍,北界海滄、龍池;南抵海澄、中銀開發(fā)區(qū);西界滸茂、烏礁,以石碼至白礁連線為限;東至廈門西海域,以嵩嶼、南炮臺連線為邊。在過去,這里是已經(jīng)消失的海澄縣內(nèi)海,故而“圭海”也常作為海澄縣的雅稱、代稱廣泛流傳。
海澄縣地圖
只是,海澄縣從明代建立,明末曇花一現(xiàn)之后,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都處于百姓持續(xù)輸出的沒落階段,一切與海澄縣有關(guān)的文化現(xiàn)象大隱隱于市,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提及圭海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了。直到1960年,海澄縣和龍溪縣合并為龍??h后,不論圭海,就連海澄都淡化了。以至于,在今日,廣泛存在于圭海兩岸的廈門海滄、漳州龍海下半縣大量宗祠、家譜中的圭海字樣,變得陌生而不重要了。
一、宗祠中的“圭海”記憶
圭海的出現(xiàn)時間一般不早于海澄建縣,大體上以明隆慶元年為上限,故而以“圭?!睘樘柕男帐献谧澹蛭挥诳h治周邊,或頗受月港時代影響,數(shù)量并太多,目前僅見于海澄鎮(zhèn)的圭海許氏、霞漳圭海陳氏等。其他的姓氏因早在隆慶以前,便開始了通番闖蕩的日子,他們對于隆慶開海以后的人丁興旺、財富積累,更多的是反映在宗祠建筑的方方面面,如楹聯(lián),那是最能保存圭海印跡的地方。
東園鎮(zhèn)楓林村蔡氏一心堂,圖/蔡毅彬
在南溪中游、原海澄縣地的東園鎮(zhèn)楓林村蔡氏一心堂,其正門楹聯(lián)為“一蒙御賜壕山秀,心惑皇恩圭海興”,這可能與明萬歷進士蔡思充、蔡國禎有關(guān)??邕^南溪,與漳浦縣交界的深山中,月港時代曾歸屬漳浦,今屬龍海市的白水鎮(zhèn)郊邊村,有一處古厝壁畫,其題字出現(xiàn)“圭海祁山”字樣,這或許說明,明清時期圭海之名在九龍江南岸,已經(jīng)傳播至相鄰縣域的山區(qū)中了。
白水鎮(zhèn)郊邊村“圭海祁山”,圖/蔡毅彬
對于我來說,更多眼見為實的圭海記憶,則廣泛存在于九龍江北岸,海滄的各村各社中。
如,青礁村顏氏繼恩堂的“青山卻并岐山固,礁海還同圭海長”;海滄村蓮塘別墅陳氏家廟的“家聲丕振滄江科第更蟬聯(lián),廟貌聿新圭海衣冠推鵲超”;鐘山村蔡氏谷詒堂的“派自光州固始,家奠圭海鐘山”;東嶼村李氏世德堂的“春禴秋嘗圭海家聲克振,左昭右穆長江世澤彌隆”;石塘謝氏世德堂的“派出烏衣庭階長生玉樹,基肇圭海燕翼勿替宗功”,謝氏樹德堂的“派出石塘祖德當思克紹,基開圭?;锰刭囉啦?;新垵村邱氏詒谷堂的“五百年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有祖有宗肇業(yè)圭海,廿余世傳子及孫肯堂肯構(gòu)聚族新江”,邱氏思文堂的“脈本文山遙接龍山詒谷,派分濱海仍宗圭海新安”,邱氏裕文堂的“天柱仙旗屏帳團圓羅廟后,塔峰圭海山川靈秀揖堂前”。
青礁顏氏小宗,圖/廖藝聰
從“圭海鐘山”和“圭海新安”,可知,圭海在區(qū)劃上至少是鐘山、新垵的上一級,又從“礁?!?、“滄江”、“新江”、“仙旗”可知,“圭?!奔仁墙5膶傩裕质堑赜虻难欧Q,綜合而論,“圭?!痹谶@些宗祠中所體現(xiàn)的含義,為海澄縣雅稱無疑。如,從原海澄分衍至東孚貞岱的蘇氏,其郁文堂的楹聯(lián)中也有圭海的溯源,“貞山派爾廬山魏國動名宜遠紹,岱海源分圭海世家甲第須長流”,而清末海滄貞庵人江煦亦曾將自己的作品命名為《圭海集》,如此圭海之意,便已明了。
二、“圭?!钡膽?yīng)用高潮
如果說,宗祠中的“圭?!笔呛3慰h流傳至今的幸存,那么按圖索驥,追溯“圭海”的應(yīng)用高潮,應(yīng)當很容易推演至該地區(qū)最是繁榮的月港時代:即明萬歷年間。
鐘山蔡氏谷詒堂
既是雅稱,那么知識分子在其中的作用當不可忽視,縱觀明代以來漳州的文風演變,大概最值得一說的年代,也是海上貿(mào)易最活躍的萬歷年間。那時,以石碼張燮為首的清漳十三子在漳州組建了“霞中詩社”,大有開創(chuàng)漳州文壇盛世的架勢,只可惜,隨后的政局風雨飄搖及文士的青黃不接,最終讓霞中詩社在明清交替時灰飛煙滅。
而“圭?!钡拇罅科占皯?yīng)用,與霞中十三子,及其強大的漳州、閩南、東南乃至大明帝國的朋友圈推廣關(guān)系密切。其成員分別為龍溪人蔣孟育、鄭懷魁、鄭爵魁、汪有洵、徐鑾、張廷榜、張燮,海澄人高克正、陳范,漳浦人吳寀,平和人陳翼飛,長泰人戴燝,漳浦鎮(zhèn)海衛(wèi)人林茂桂。
蔣孟育為《芙蓉館集》作序時,曾羅列了當時漳州知名擅文之人,留下了圭海即指代是海澄的記錄,“以余知識,舊漳則林德芳、楊翹卿、吳亮恭,武安則戴亨融,圭海則高朝憲,吾邑則鄭輅思、瓚思、陳元朋、張紹和,山人則陳伯疇、汪宗蘇,此即握管為文詞,欲興八代于毫端者也”。可見,以舊漳指代漳浦,武安指代長泰,圭海指代海澄,當是蔣孟育時代廣泛流傳于其朋友圈的慣例,與之相佐證的資料還大量存在于張燮的文稿中。如張燮《霏云居集》中的作品,“朱季長太學入漳訪張司理茲至自圭海過集霏云居同用長字”,“七月七日呂大夫自圭海遣使貽近詩見示走筆寄答”,“圭海姚明府興文教記”等。
新垵邱氏小宗,圖/廖藝聰
另張燮為高克正所作的《翰林院檢討征仕郎朝憲高先生行狀》一文中,也有提到“中貴人初含天憲,行部圭海,勢豪甚,顧雅慕君,因人遙致殷勤,君絕不通片刺云”;為柯挺所作的《祭柯侍御文》,“嗚呼!圭海之濱,蜃樓騰騫,蔚起偉人,結(jié)為大年”。高克正自撰的《澄邑禾平莊碑》,更是直指海澄或月港,“圭海,古一聚落也,山川采地,系隸龍溪?!?/p>
不管是“圭海”之濱,還是“古一聚落”,圭海在含義上,都未曾超出海澄縣及其內(nèi)海的范圍,而這些文人所作作品的年代全數(shù)處于萬歷年間。以霞中詩社結(jié)社時間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計,圭海普及的時間當不晚于該年,那么上限時間呢?
三、圭嶼的崛起
圭海之名,實則源自圭海至中的“圭嶼”,《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九》載,“海,在縣東北,自縣以西北諸水悉由此入海,曰港口江,亦曰港口大溪。潮汐吞吐,粘天浴日,浩然大觀也,一名圭海,蓋以圭嶼而名”?!陡=ㄍㄖ尽ず3慰h》載“圭嶼,在??谥醒胍倭?,為全漳門戶”。因圭嶼而名圭海,圭嶼之成名,便是圭海成型之時。
石塘謝氏世德堂
《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九》載,“圭嶼,在縣東??谥醒?,狀如龜浮水面,俗呼龜嶼,亦曰雞嶼”。圭嶼,并非與生俱來的名諱,在其生命過程,至少還存在數(shù)個音近的稱謂,圭海的出現(xiàn),需考究圭嶼的稱呼源流。
明弘治年間成書的《八閩通志》在海澄附近海域,記錄了“浯嶼”、“荊嶼”、“梁嶼”和“丹霞嶼”共四處島嶼,圭嶼未見其中,可見那時的圭嶼尚是不知名毫無用處的無人島。嘉靖十三年成稿的《龍溪縣志》則在八閩通志四嶼基礎(chǔ)上增加了胡使二嶼和雞嶼兩處,此時的雞嶼(即圭嶼)尚是不太出色的樣子,“在???,望之如青螺,蓋亦邑之羅星也”。至萬歷元年的《漳州府志》,從龍溪縣繼承了海洋轄界的海澄縣,其海上島嶼又較之龍溪志多出嵩嶼和長嶼兩處,而圭嶼仍然保留著“雞嶼”的名諱,只是在描述上增色了許多,“一名奎嶼,在??谥醒?,其狀如龜,浮水面上,亦名龜嶼,隆慶六年羅知府議移海門、濠門二巡檢司筑城其上,羅同知為城八面,以象八卦,名曰神龜負圖”。
新垵邱氏小宗,圖/廖藝聰
圭嶼,從名不見經(jīng)傳,到頗像“青螺”的雞嶼,再到像烏龜?shù)凝攷Z,顯然,不是圭嶼像什么,而是記錄者讓他像什么。甚至,同樣在萬歷《漳州府志》“海門巡檢司”條中,“議合筑一城于海門圭嶼,以控扼險”,圭嶼與雞嶼、龜嶼、奎嶼等同時出現(xiàn),這意味著圭嶼至少在萬歷元年已經(jīng)完成了身份的360°轉(zhuǎn)變,由草根向漳郡門戶的正式轉(zhuǎn)換。
或許,圭嶼之名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歸功于羅拱辰在圭嶼筑神龜負圖城,因龜而意會龜之形,因雞、龜?shù)闹C音而雅稱“圭”。
另從圭嶼軍政的演變,也可看出,圭嶼從建城開始,到萬歷四十五年,盡管幾經(jīng)興廢,但從地位和形勢上看,是逐漸升級的,這更加促進了圭嶼在海澄及漳州重視度的提升,因而圭海的雅稱便更加穩(wěn)固了。
(一)嘉靖四十五年,漳州通判王起宗以餉館舊往廈門驗船不便,議于圭嶼建公館。
(二)隆慶六年,漳州同知羅拱辰筑城圭嶼,以象八卦名曰:神龜負圖,移海門、濠門二巡司于上。
(三)萬歷三十年前后,稅監(jiān)高寀于圭嶼建官署。
(四)約萬歷四十三年,知縣陶镕、邑進士周起元倡建圭嶼塔,成為月港航標。
(五)萬歷四十三年后,增建文昌閣、天妃宮、大士閣
(六)萬歷四十五年,重筑石城,廣二百余丈,設(shè)兵二百三十人防守。
(七)天啟二年,紅毛夷由廈進犯圭嶼,知縣劉斯崍又筑銃城數(shù)垜。
貞庵永泰宮,圖/廖藝聰
綜上所述,隨著圭嶼在嘉靖末年、隆慶年間軍事地位的不斷提升及海上貿(mào)易督餉業(yè)務(wù)的需要,當政者逐漸將圭嶼納入實際經(jīng)營范圍,并因此給予足夠分量的關(guān)注。隨著神龜負圖城的建置,圭嶼也從民間俗稱的“雞嶼”向相對文雅的“龜嶼”,乃至同音的“圭嶼”轉(zhuǎn)變,最后在崛起的漳州文人們的促進下,成為漳州門戶和盛世的標志,最后成為當時最耀眼的海澄縣的別稱。
當圭嶼公署、塔、城、宮、閣等巔峰建筑在明末不斷的紛擾中相繼倒塌時,圭嶼也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曾經(jīng)因圭嶼而勃興的圭海也漸漸為人們所淡忘,故而在月港之后的數(shù)百年,圭海之名不再延續(xù),唯有那時中興的宗祠,將這份文采和記憶勉強留存,才有了今日重新追溯“圭?!钡囊稽c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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