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先生(1913—2000)是著名的文史學家、教育家。他的《唐詩課》、《程千帆古詩講錄》(張伯偉編)曾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直深受廣大讀者喜愛。
今年是程先生誕辰110周年,其紀念會也即將舉辦。茲推送北京大學陳平原教授2013年10月12日在“程千帆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暨程千帆學術(shù)思想研討會”上的發(fā)言,作為對程先生的紀念!
與程千帆先生對話
文 | 陳平原
客廳里掛著程千帆先生(1913—2000)書贈的“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常有不熟悉的訪客誤認為我是程先生的學生。很遺憾,不僅沒能“程門立雪”,因?qū)I(yè)上的差異,我連“私淑弟子”都算不上。對于程先生,我只是個熱心讀者,站在很遠的地方,觀賞與贊嘆。程先生生前,我只拜訪過一次;但先生去世后,我卻與之展開了持久且深入的“對話”。
這么說并非自抬身價,而是我堅信學術(shù)史上的“薪火相傳”,靠的不是高山仰止的“問學”,而是站在同一地平線上的“對話”。記得臨畢業(yè)時,王瑤先生這樣開導(dǎo)我:“今天我們是師生,好像距離很大,可兩百年后,誰還記得這些?都是20世紀中國學者,都在同一個舞臺上表演。”這個意思,我曾在北大中文系的開學典禮上說過(參見《同一個舞臺》,《中華讀書報》2004年9月8日),目的是打破國人以資歷論學問的陋習,努力養(yǎng)成不卑不亢做學術(shù)的姿態(tài)。反過來,對于前輩學者來說,能夠吸引眾多后來者與之展開持久且深入的對話,那可是巨大的成功。依我淺見,去世二十年,無論作家還是學者,都是個重要的關(guān)卡。因最初的哀痛與追懷己經(jīng)過去,公眾的評斷日趨客觀公正,不再夾帶感情色彩。而且,評價的標尺明顯拉升,你已經(jīng)進入歷史了,就必須與無數(shù)先賢一起爭奪后輩讀者的目光,能否“永垂不朽”,某種程度取決于你有無介入當下話題的能力。
程先生2000年6月3日在南京逝世,一個月后,我在北京整理自家隨筆,編成了《掬水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在此書的序言中,我談及當初去南京拜謁程先生的經(jīng)過:“套用王國維的名言,學人如古詩詞,也是'有境界自成高格’。研究文學的人,多少總有點'文人氣’。當我品評當世學人時,除專業(yè)成就外,還有另一桿秤,那就是其為人是否'有詩意’。當今之世,'有詩意’'有境界’的學者越來越少,這也就是我愿意千里走訪程先生的緣故。記得那天先生情緒特佳,取出精心寫就的條幅,邊聽我和作陪的及門弟子品評,邊仔細題款并用章,一臉怡然自得,樣子煞是可愛?!?/span>這里所說的條幅,正是唐人于良史《春山夜月》詩句“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在《文匯讀書周報》開專欄,以及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書,之所以都選用“掬水集”,都是為了紀念先生。
同年十月,我去東京大學探望正在那里講學的夏君,隨行帶著六通程先生的書札,觀賞之余,深有所感,撰寫了《古典學者的當代意識——追憶程千帆先生》(《東方文化》2001年1期)。老一輩先生講究禮節(jié),收到后輩寄贈的書籍,一般都會稍為翻閱,且在復(fù)信中表揚幾句。那些近乎客套的好話是不能當真的,但其中透露出來的學術(shù)理念,則值得認真品味。我辨析程先生評說《千古文人俠客夢》和《北大精神及其他》那兩通書札,稱“先生的'關(guān)注當代’,不只是古今貫通,還兼及了'雅俗’與'南北’”。通“雅俗”的說法,有程先生的直接表述,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的爭議;至于通“南北”,則更多的是我對程先生信札的引申發(fā)揮:
南北學風的差異,“古已有之”,而且,說不上“于今尤烈”。只是由于《新青年》與《學衡》的對立,隱含著東西、新舊、激進與保守等文化理念的沖突,很長時間里不被公正對待。一旦涉及此現(xiàn)代思想史上的南北之爭,很容易由綿密的學理分辨,一跳而為明確的政治劃線。半個多世紀的“揚北抑南”,以及近年開始出現(xiàn)的“揚南抑北”,都是基于南北學術(shù)水火不相容的想象。在承認“東南學術(shù),另有淵源”的同時,我想提醒關(guān)注問題的另一面,即南北學術(shù)之間的溝通與融合。
我在文章中提及,王瑤先生與程千帆先生的治學路數(shù)不太相同而又能互相欣賞,可視為所謂的“南北學術(shù)”走向溝通與融合的象征。
1997年10月與程千帆先生及眾弟子合影,左起:張宏生、張伯偉、莫礪鋒、程千帆、陳平原、程章燦
不談“詩學”,那就換一個角度,從“教學”的角度入手,嘗試與程先生對話。2006年春季學期,我為北大中文系研究生開設(shè)“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專題課,其“開場白”日后整理成《“學術(shù)文”的研習與追摹》,初刊《云夢學刊》2007年1期,后收入增訂本《當代中國人文觀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此文主要討論五個問題:第一,關(guān)于“學術(shù)文”;第二,何謂“Seminar”;第三,作為訓練的“學術(shù)史”;第四,什么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第五,學術(shù)文章的經(jīng)營。其中,談及自己之所以“摒棄'通史’或'概論’,轉(zhuǎn)而選擇若干經(jīng)典文本,引導(dǎo)學生閱讀、思考,這一教學方式,除了老北大的經(jīng)驗外,還得益于程千帆先生的《文論要詮》”。推介過程先生的課程設(shè)計以及《文論要詮》(即《文論十箋》),追憶當初赴寧拜訪,談及我準備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讀本”,程先生大聲叫好,還特地推薦了章太炎的《五朝學》,說這是大文章,好文章,一定要入選。
單從結(jié)果看,程門多才俊,這固然令人歆羨??蛇@里有大的時代背景,有匡亞明校長的慧眼識英雄,有周勛初先生的鼎力相助,不全是程先生一個人的功勞。不過我還是要說,作為學者兼導(dǎo)師的程先生,其視野開闊與見解通達,起了決定性作用。前者保證其高瞻遠矚,能為學生指明方向;后者使其不局限于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允許學生縱橫馳騁,自由探索。
其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學問,當老師的,對于自己的學生,既不能過分漠視,也不能過多關(guān)愛,更不能過度役使。記得王瑤先生說過:已畢業(yè)的學生,我是不管的。他會關(guān)注你的腳步,關(guān)鍵時刻幫一把,但平日里不動聲色,希望你自己往前闖。程先生的情況我不太了解,但我注意到,他的學生多有出息,但并非一個個“小程千帆”。這是十分可喜的局面。學問有傳人,這固然很好;但如果弟子只會依老師的樣畫葫蘆,那也沒出息。說到底,上一輩人的才情、學識與成功,是無法復(fù)制的。
記得王瑤先生去世的時候,我的師兄錢理群說了一句“大樹已倒”。那時我閱歷不夠,體會不是很深。二十多年后,我也成了老教授,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雖也能做點學問,卻無法像王先生、程先生那樣撐起一片天,為后輩學子遮風擋雨。念及此,深感慚愧。
2013年9月21日
于香港中文大學寓所
【初刊《古典文學知識》2014年第1期,后收入《花開葉落中文系(增訂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
圖書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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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著《唐詩課》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
本書選輯了程千帆先生11篇具有代表性的談?wù)撎圃娝囆g(shù)的文章。在這些文章中,程先生深入淺出地講解了古典詩歌中一與多、小與大、曲與直、形與神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規(guī)律。他還詳細地辨析了唐朝邊塞詩中的地理、方位的虛與實問題,《春江花月夜》一詩的被理解與被誤解的問題,等等。程先生具有湛深的學養(yǎng),視野開闊,眼光犀利。他的文章不僅別開生面有新意,讀起來還饒有趣味,從中我們還可以領(lǐng)悟讀唐詩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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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偉編《程千帆古詩講錄》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
程千帆是古典文學研究大家,還是培育專業(yè)人才卓有成效的教育大家。今張伯偉主編《程千帆古詩講錄》,收入徐有富、曹虹、張伯偉等教授四種聽課筆記(《歷代詩選講錄》《唐宋詩講錄》《古詩講錄》《杜詩講錄》)以及《杜詩講義》。前有程先生《論今日大學中文系教學之蔽》代前言,后有張伯偉《我們需要什么文學教育》編后記。全書生動具體地呈現(xiàn)了程先生授課的精彩風貌,藉此可領(lǐng)會其接引門人獨特而有效的治學門徑,堪稱傳統(tǒng)教育的精品教材。學術(shù)大家講古典詩歌,深入淺出,對于今天欣賞、研讀古詩有許多重要的啟迪,是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典范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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