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賈志華
清明節(jié)那天，我給父母上完墳，又來到旁邊一座孤墳前，慢慢地跪下燒紙。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給她燒紙的人，她也是我多年來始終不能釋懷的人。
她是我父親后續(xù)的老伴，我的繼母……
十幾年前，母親去世后，六十多歲的父親想再找個老伴，我知道父親的想法后，沒有反對的意見。因為我母親因中風(fēng)癱瘓了八年，八年來伺候母親已經(jīng)讓我這個做女兒的精疲力盡，我想，如果父親有個伴兒，我就不用再更多地牽掛他，我就可以找份工作安心上班了。我也有家，我也需要過日子啊。
可是，哥哥和嫂嫂知道了父親的想法后卻不同意，嫂子說：“咱可把丑話說在前頭，以后要是老了病了，我們一概不管，有事別指望我們！”
就這樣，在極不和諧的氣氛中，踏進(jìn)了父親的家門。
在她到來的那天，我們叫上本家的幾個大爺大媽，叔叔嬸嬸吃了頓飯，她與我父親就算結(jié)婚了。
那天，哥哥嫂嫂沒有參加。自從父親娶了后老伴以后，他們也很少到父親這邊來了。
繼母雖然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干起活來還蠻利索，人又勤快，整天把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自從她來了以后，父親就沒邋遢過。她還燒的一手好菜，父親吃得舒坦，日子過得順心，面容也開始紅潤起來，樂得父親逢人便夸老伴兒好。
后來我才知道，繼母也是苦命人。父親是她的第三任丈夫，繼母前兩任丈夫都因為生病去世了，繼母一生無兒無女，一個人孤苦無依。我了解了繼母的情況后，心中暗暗地希望她在父親這里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繼母跟了父親十四年，最后兩年父親得了腦血栓，生活不能自理，多虧了她精心照顧，父親才不至于太受罪。我心存感激，經(jīng)常給她買一些補品，給她添幾件新衣服，以表示感謝。
兩年后，父親在她的精心照顧下，安祥地離開了。
父親走后，我就很少再回娘家了。
父親去世幾個月后，我碰到父親的一個鄰居來我村做生意，跟我聊起繼母，說是哥哥借口翻蓋老房子，把她攆走了，她現(xiàn)在住在村里一個廢棄的房子里。
我趕緊回了趟娘家，去找哥哥理論，懇求他給繼母一間房子住。哥哥說：“你心好，你孝順，接你家去啊。”
聽了哥哥的話，我一時語塞。我上有年邁的公婆需要照顧，下有兩個上大學(xué)的孩子，都需要用錢，日子已經(jīng)過得很拮據(jù)，哪還有精力再去照顧一個近八十歲的老人？
我按照鄰居說的地址，找到那個廢棄的老房子。那是原來的村委會，現(xiàn)在早已不用了，閑置了多年，已經(jīng)破敗不堪。我進(jìn)屋，屋里什么擺設(shè)也沒有，床是幾塊木板搭起來的，木板上一床舊被褥，窗戶上的玻璃幾乎沒有完整的，用塑料布糊上了。我一陣難過。
對于我的到來，繼母好像很驚訝，怔怔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握著她的手說：“姨，是我們家對不住你，我這就找人給你修房子?！?/p>
她一個勁地擺手說：“不用不用，這樣就挺好……”
我找人重新把房子修葺了一番，又簡單購置了一些家當(dāng)。她覺得給我添了麻煩，很過意不去，嘴里一遍遍地絮叨著：“你看，又給你添麻煩，總是給你添麻煩?！?/p>
臨走，我又塞給她一些錢，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可是，隨后的日子里，繼母一次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
寒假女兒回來了，我們提起她，女兒問：“媽，你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去看姥姥嗎？”
聽了女兒的問話，我突然間愣了一下，然后找了個理由應(yīng)付著回答：“哪有時間啊！”
女兒又說：“媽，你說，天這樣冷，姥姥會生爐子嗎？”
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寒風(fēng)習(xí)習(xí)的窗外，小聲地說：“不會吧？她哪還照顧得了爐子?！?/p>
女兒沉默了一會，說：“記得我小時候，姥姥帶我去趕集，天熱得厲害，姥姥給我買了一根雪糕，自己沒舍得吃。媽，你還記得不？姥姥還給我做過棉鞋和棉衣呢。還有，每次我們?nèi)チ?，姥姥總是變著樣的給我們做好吃的?！?/p>
我輕聲應(yīng)了句：“記得?！?/p>
女兒輕聲地對我說：“媽，她是拿我們當(dāng)親人呢?！?/p>
我知道女兒想表達(dá)什么，可是我也有難處啊。
女兒接著說：“媽，你平時是那么善良的一個人，你可以可憐一個撿垃圾的陌生人，你對一個小動物都不忍心傷害，為什么不能對姥姥仁慈些呢？你的善良是裝出來的嗎？”
我有些惱怒，心想，她怎么可以這樣說！我為自己辯解道：“后老伴，本來就是搭伙過日子，老了病了都各回各家，別人家也是這樣過來的?！?/p>
“可是她不同！”女兒聲音突然變得激動：“別人都有兒女，有親人，有地方可去，她一個親人也沒有，你想讓她凍死在那個破屋里嗎！”
不等我插話，女兒接著說：“況且，她替你照顧了姥爺那么多年，她是對你有恩的啊……”
在女兒一連串的提示下，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拉著女兒就走。
女兒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吃驚地問：“干嘛呀？”
我說：“接你姥姥去……”
老屋的門虛掩著，我推門進(jìn)去，屋里冷森森的，沒有一點熱乎氣。她蜷縮在床上，臉頰干癟，眼窩深陷。
怎么了？生病了嗎？我疑惑地走到床前。
“姥姥?！迸畠狠p輕喚了聲，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她聽到動靜，努力地睜開眼睛，看到我們來了，嘴唇翕動了一下，終究沒有說出聲，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我想喂她點熱水，可壺里的水是涼的。
女兒焦急地說：“媽，趕緊去醫(yī)院吧，否則來不及了?！?/p>
我慌忙叫了車，繼母已瘦得不成樣子，我一個人就能把她抱到車上。
在車上，我把繼母緊緊地攬在懷里，我想用我的體溫來溫暖她?？墒?，還沒等到醫(yī)院，她就離開了，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讓她倍感凄涼的世界。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到她的臉上，悔恨，愧疚，我覺得自己就是殺死她的兇手。我的過錯再也無法挽回了……
后來，我執(zhí)意要把繼母和父親葬在一個墓里，我不想讓她活著是一個孤獨的人，死了還是一個孤獨的鬼?？筛缟﹫詻Q不同意，說什么也不讓她進(jìn)父親的墓地。在我的一再堅持下，他們勉強(qiáng)答應(yīng)讓她埋在父親墳?zāi)沟呐赃叀?/p>
葬完繼母后，我給母親燒紙說：“媽，別排擠她，就當(dāng)她是一個姐妹，跟你做個伴兒吧……”
多年來，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我時常祈禱：愿苦命的繼母在天堂里不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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