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和月亮,無疑是地球居民劃分時間的重要依據(jù)。但是許多古老的民族,基于原始簡單生產的需要,最初并不完全仰賴日月,而另有其更簡便的計時方法。
大火系遠離地球的一顆恒星,它和人類的關系不象太陽那樣簡單明了,不是天天不變,抬頭便見;它在一年里只有半年時間出現(xiàn)于夜晚晴空,其他半年則隱在白天的天上。但也正因如此,在原始農事時代,大火對于生產的指示作用,卻較太陽更見直接。
因為大火黃昏見于東方的時候,曾是春分前后,萬物復蘇,農事開始之際;
所以,龍見而雩,“用盛樂”,“以祈谷實”②總祭五帝于南郊,祀周公于太廟,封侯行爵,都不是偶然的了。所以,傳說在亙古時代,便據(jù)大火紀時了:
遂(燧)人氏以火紀③。
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④。
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⑤。
“以火紀”或“火紀時焉”,就是以大火的視運行來記敘時節(jié),規(guī)定人事。
出火是一項神圣的盛典?!吨芏Y·夏官·司》條說:司掌行火之法令。??季春出火,民咸從之。
“民咸從之”,說明它是全民性的活動,是全民出動進行春祭的景象。先民生產活動常以祭儀開始,出發(fā)打獵前摹仿野獸舉止作獸舞,以求媚于獸神;農業(yè)生產則表演“毆爵(驅雀)簸揚”⑧之類舞蹈,以祀豐收,那便是舞雩?!霸『跻?,風乎舞雩,詠而歸”⑨,孔老夫子也曾因之神往,可想更早時候其神圣、盛大、狂放到何種程度了。許多民族的狂歡節(jié)都在春天,亦是出火、舞雩之例。
大火昏見被定為第一個時節(jié),也就是后來意義上的正月。一旦這個月的朔日竟然“匿未作,日有食之”,那將不僅是月有災(匿未作)、日有災(日有食之)而已,連大火也算出師不利,這就叫“三辰有災”。這就是魯昭公十七年周六月甲戌朔那一段紀事的秘密所在①。
"火紀時焉“下一可考的時序是”大火中“。由大火昏見至大火昏中相隔兩個多月,此一歷法的疏闊可知。
①《易·乾·九二》
②《禮記·月令·仲夏之月》
③《尚書大傳》,據(jù)《風俗通義·皇霸》、《藝文類聚》一一、《初學記》九引
⑥《路史·前紀五》注引,亦見《中論》
⑧《風俗通義·靈星》
大火中,種黍菽糜,煮梅,蓄蘭,頒馬②。
“種黍菽”又見于《尚書大傳》、《尚書帝命期》、《淮南·主術》、《說苑·辯物》等。至于煮梅子為醋,蓄山蘭供沐浴,牧馬牝牡別群,似屬稍后的農事知識;后人當已對火中行事有所損益。
火中寒暑乃退,包括大火的昏晨兩時南中于天。服虔曰:“季冬十二月平旦正中在南方,大寒退;季夏六月黃昏火星中,大暑退;是火為寒暑之候事也④?!狈慕忉屖菍Φ?。大火晨昏中天曾是冬至和夏至的星象。看來遠在知道日長至、日短至即以日影來判分四時之前,古人曾以大火中天來表示寒暑。
大火黃昏中天以后的二三個節(jié)氣,逐日西斜,整個心宿的形狀也變得扁長,是謂“流火”?!捌咴铝骰稹钡脑娋涫悄捴巳丝诘?。詩人從七月開始來描述農夫全年的辛勞,顯然為了移入自己的感情,凸現(xiàn)生活的苦難性。因為大火西流,寒來暑往,生活便一天天更加不易了。
“流火”以后將是太陽走入心宿,大火在晨昏都不再可見,這叫做“火伏”。“火伏而后蟄者畢”⑤,一切昆蟲隨著大火西伏也都蟄伏完了。火伏和蟲蟄這一天象與物候偕隱的自然聯(lián)系,或許曾給古人以某種神奇的啟示,使他們做出了“昆蟲未蟄,不以火田”
火伏之際有一種“內(納)火”的禮儀,與春天的“出火”遙相呼應:
《禮經會元·火禁》條說:“季秋內火,非令民內火也。火星昏伏,司乃以禮而內之,猶和叔寅餞納日也?!焙褪逡T納日,見于《尚書·堯典》,是秋季饗日之禮。司以禮納火,大概有如后世的嘗諸禮,是一種慶祝收獲的祭祀。
待到大火離開太陽,再現(xiàn)于早晨東方,那便是嚴寒將至的信號,所謂“火見而清風戒寒”⑧。斯時應該“亟其乘屋”,抓緊做好御寒冬眠的準備?!蹲髠鳌非f公二十九年說:“凡土功,火見而致用”,這個“見”,即指晨見,亦稱“朝”;“致用”是說要準備好筑作的用具?!秶Z·周語》里說:“火之初見,期于司里”,老百姓要在大火晨見之際,自帶用具到里宰那兒報到集合,聽候調遣,為老爺們“修城郭宮室”。這也就是《七月》中哀嘆的“上入執(zhí)宮功”。至于百姓自己的“屋”何時得“乘(治)”,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①查此次日食預報有誤。是年五月丁丑朔、九月癸酉朔有食(據(jù)吳守一《春秋日食質疑》等),當公元前525年2月27日及8月21日。當然,這個誤報不致影響本文的結論。
②《夏小正》五月條
④《詩·豳風·七月》孔疏引
寒天既至,農事輪空,“潛龍勿用”①;直至來年開春以前,都是嫁娶婚配的最好時機?!对娊洝贰缎⌒恰匪伒摹叭逶跂|”,《綢繆》對三星的一唱三嘆②,便是戀人輾轉反側、想象大火而感時之作。萬一錯過這個佳期,一旦大火再現(xiàn)東方,又是新的正月開始,又得重新投入勞作旋渦,而無力他顧矣。
這種以火紀時、周而復始的粗疏歷法,我們不妨仿陰歷、陽歷的命名法,名之曰火歷。
火歷以火紀時,自有專人注意觀察大火,履行“欽若昊天,敬授民時”的欽天職司。經籍中屢見的“火正”一職,便是因火歷而設的官員。
《國語》中說:顓頊“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③,“黎為高辛氏火正”,“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其功大矣”④。這位與“重”并稱的“黎”,是我們可知的第一任火正。但也有說重黎乃一人者⑤,或說少皋氏有叔曰重,顓頊氏有子曰犁的⑥;其人其名不甚一律的情況,說明故事流傳的年代已非一世了。
火正的職稱,標明其職務是觀察大火⑦,“司地”即“司土”,也就是后世的“司徒”,同農事民事有關,故“屬民”。“以生柔嘉材”,保證了生民衣食之需,故“其功大矣”。而所以生柔嘉材之道,則在于他“能昭顯天地之光明”。所謂天的光明,無疑是大火⑧,而非太陽;因為他是火正。地的光明,乃火耕之火,它被想象成與天上大火有某種神秘聯(lián)系,連自己的名字也因之被分贈給大火
⑨,卻反而被誤認為是受了大火啟示。
①《易·乾·初九》
②“綢繆束薪,三星在天”、“綢繆束芻,三星在隅”、“綢繆束楚,三星在戶”③《楚語》,參見《尚書·呂刑》
④《鄭語》
⑤見《史記·楚世家》
⑦今有“明若觀火”成句,語出《尚書·盤庚上》之“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予若觀火”。注者多以水火之火釋之。惟此“觀火”似指日日觀察,了然于胸之意,非僅一望而知。果如此,則“觀火”當指觀察大火。
⑧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謂大火即天火。
⑨有人推測心宿二之取名大火,以其色紅似火故。不如由“出火”推測更妥。
南正一職較難理解。顧名思義,南正應是以觀察某種天象為務的官員?!渡袝虻洹吠暾涗浿乃闹僦行?,《左傳》兩次提及的“日南至”,乃至《呂覽》、《月令》等之專以諸星昏中紀月,應該都是南正的業(yè)績。只是這些記事,都是確知太陽運行規(guī)律以后的事,在年代上,只能遠遠晚于以火紀時時期。這也就是說,南正之職不會與火正同時出現(xiàn),尤其不應列在火正之前;顓頊的兩項任命,其為后人追加、而非真實記錄無疑。
我們知道,歷法史上常有所謂“大歷”、“小歷”即官歷、民歷共存的想象。大歷是朝廷正朔,小歷是民間農書,大歷帶有政治色彩,小歷飽含泥土氣息,二者各自為用,并行不悖。南正與火正并提尤其是后來居上一事,只能由此得到說明。它表明,當著人們的天文知識發(fā)展到了不再僅據(jù)大火,而是“歷象日月星辰”
①以紀時的時代,到了能夠劃分四季、知道冬至日短并以之之為歲首的時代,民
間習用已久、不待天子頒朔便能耕獲勞息的以火紀時的火歷,仍在同時施行。前者能夠準確確定天象,利于證明君權神授,所以說“司天以屬神”;后者利于農事,在民間有其生命史和習慣力,所以說“司地以屬民”。前者是正朔,是大歷,司其事者為南正;后者是火時,是小歷,司其事者為火正。這就是南正后出而得高踞前席的原因。
可是盡管如此,大歷并不總能輕易贏得人心。有一位絳縣老人說:“臣小人也,不知紀年”②,這個故事說明,黎民真是火正“黎”的民,他們對于南正“重”的官歷,原是不甚恭敬的。甚至一般通曉文墨的騷客,當其抒發(fā)私人情感時,也仍然沿用民間的火歷,所以有“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③的哀怨。這里的正月是火歷正月。只是待到談及國家憂愁時,他們才想起遵用國歷,如: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日月告兇,不用其行;
這個十月是周正,此次日蝕發(fā)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辛卯朔辰時,當公元前776年9月6日⑤。如果換算成火歷,那就會是五月了。
南正、火正的關系,大略如此。
火正黎后來死于非命。《史記·楚世家》上說:黎因平共工氏之亂不盡,被誅于帝高辛氏;其弟吳回為之后,復居火正為祝融(祝融乃火正別稱),吳回生陸終。按,共工乃水神,《淮南·兵略》云:“共工為水害,故顓頊誅之”,《史記·律書》亦云:“顓頊有共工之陣,以平水害”;《荀子·成相》云:“禹有功,抑下洪,辟除民害逐共工”,《山海經》《大荒西經》有禹攻共工國山,《海外北經》有禹殺共工之臣?!妒酚洝匪隼杵焦补ぃ斒钦`以黎為火(水火之火)神,而衍生出來的一樁水火之爭神話。
①《尚書·堯典》
②《左傳》襄公三十年
陸終有子六人,稱侯伯于各地,未見有襲世職者①,其時或當三苗亂德、南正火正咸廢所職之際歟拞樕②樀拝?其后,“堯復育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③,于是擢高辛氏之子閼伯為火正,相土(商祖)因之④,“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⑤。
這就是文獻所載的歷屆火正概況。
火正于周宣王時失其守,降低到水火之火的神位,與木正、水正、土正并列,成為“五行之官”之一⑥。雖說這是五行思想時髦之后的新安排,倒也不乏其歷史依據(jù)。蓋火正原以能昭顯天地之光明見稱,既職司觀察天上大火,也率民出火內火,與人間之火關系密切。因此,五行之官之中,火正的身份遂較其他四正為高,享有配祭大火的殊榮,所謂“民賴其德,以為火祖,配祭火星”拞樕⑦樀拝??蓱z后來生湊起來的木、金、水、土四正,不過充數(shù)而已,他們在天上并無后臺,孔穎達疏《左傳》襄公九年火正食于心云:“火正配火星而食,有此傳文;其余金木水土之正,不知配何神而食,經典散亡,不可知也?!逼鋵嵅皇鞘裁唇浀渖⑼?,只因彼四位尊神原來便無歷史根據(jù),僅是五行觀念的創(chuàng)造物而已。
火正一職的黜沉浮史,后人多已不甚了了。博雅如司馬遷者,在史記》中三次談到自己始祖重黎時,竟有三種不同說法:《歷書》據(jù)《國語·楚語》稱黎為火正;《自序》也據(jù)《楚語》,卻稱黎為北正,以與南正重對稱,而不知火正所司何職;《楚世家》竟又以重黎為一人。至于鄭玄的《鄭志·答趙商》拞樕⑧樀拝、司馬彪的《后漢書·天文志》、韋昭的《國語解》,以及近人丁山的《中國古代宗教神話考》,則均以黎為北正,證明他們均不甚知火紀時焉的史實。清人翟灝《通俗編·神鬼》“火祖”條云:“今恒言猶獨于火神稱祖”,他神無稱祖之例;顧炎武《日知錄》錄“邵氏學史曰”:“古有火正之官。今治水之官猶夫古也,而火獨缺焉。飲知擇水而烹不擇火,以祭以養(yǎng),謂之備物可乎?”一位因有火官而喜,一位以無火官而憂,而二位之不辨火正為何物,則無異也。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其斯之謂歟?其斯之謂歟!
大火既曾作為授時星象,火歷既曾作為歷法流行,它們在中國天文史上,必定留下種種痕跡,滲入進天學之中,可供探尋?;蛘叻催^來說,中國天學上有幾道難題,歷來聚訟不已,解答不一,其原因就在于人們囿于陰陽歷的框框,不知它們原系火歷遺跡。一旦試著用火歷予以說明,難題即可冰釋于渙然。
①見《史記·楚世家》
②③《國語·楚語》,參見《史記·歷書》
⑧據(jù)《尚書·堯典》及《詩·檜譜》孔穎達疏引
難題之一是十二辰名(子丑寅卯辰??)中何以會有兩個“子”?
十二辰名中的奇怪現(xiàn)象,令人想象它們當是專用符號;而二子共存的事實,又催人浮想“昔高辛氏有二子”的故事,乃至巴比侖十二宮的雙子座(Gem)。巴比侖文化東傳中國之說,本世紀初曾盛行一時,終以疑點過多,漸次銷聲,后遂無問津者。而高辛氏二子故事,有《左傳》《史記》記錄在冊,顯屬中國古代文化遺存:圖1甲骨干支表(子產對叔向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于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后帝(杜預以為帝堯)不臧,遷閼伯于商丘,主辰(按即大火),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故參為晉星③。
這個參商二星不得相見的故事,經過騷人墨客的渲染,成為怨艾別離的熟典,已是家喻戶曉了。其實在此之前,很多人對它亦不陌生。民間如何流傳,惜已無可查考;僅據(jù)文獻記述為憑,子產講故事前二十三年,晉國大夫士弱已曾向悼公說過:
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
④。
再往上溯七十三年,即公元前637年,晉國大夫董因對文公說過:
這三段話都是在晉國講的,那是因為晉與實沈有關,并非他國從無此種傳說,當無疑義。
幾千年來,人們?yōu)檫@故事作過無數(shù)吟詠,惜乎從未一探它的天文學史意義。郭沫若于六十年前第一個看出了二子故事的學術價值,推定長子閼伯的代號應是十二辰的老大,其相應星宿為大火;弟弟實沈是第二個子即巳(),相應星宿為參。其法系以十二辰名字形與西方星符比勘、十二辰名字義與西方十二宮名字義對照,以及以十二歲名發(fā)音與十二宮名發(fā)音附麗,并參稽中西天文傳說等等,結論是:“是則十二辰之輸入或制定,即當在殷商一代”,“意者其商民族本自西北遠來,來崐時即挾有由巴比侖所傳授之星宿知識,入中土后而沿用之耶?抑或商室本發(fā)源于東方,其星宿知識乃由西來之商賈或牧民所輸入耶?”①
①據(jù)新城新藏《中國上古金文中之歷日》所錄
⑤《國語·晉語四》郭氏論斷可備一說。唯其所據(jù)之中國文化西來論,已為爾
后之考古發(fā)掘所一再打破。且十二歲名始見于戰(zhàn)國后期,若謂其與十二辰名一齊輸入或制定于殷商一代,亦屬于史無征。至于以大火為子、參為巳,則整個十二辰順序恰與天體運行順序相反,呈子、亥、戌、酉序列,乃中國文化所未有;加以未曾注意此二“子”僅用于十二辰名的事實,即未能回答它們與“辰”的專有關系,都不能不令人遺憾。
按,“辰”在古天文學上用意十分廣泛。辰之本義為農具,即蜃,“古者驗耜而耕,摩蜃而樓”②;、、農字并從辰。由于農事和天象相關,辰也被移用于蒼天:大火、參、北極都叫辰;水星以近日,利于指示季節(jié),亦名辰;日月星常稱三辰。此外,房宿作為“農祥”,亦可稱辰;二十八宿、一天的食時,后來都稱辰。至于數(shù)分十二而又稱辰的術語亦復不少:赤道周天被分為十二等分,歲星和太歲年行一分,也叫一辰,共十二辰;地平經度被按正方形割成十二等分,北斗月指一分,也叫一辰,又是十二辰;此外更有十二月、十二時、十二生肖,有時也叫十二辰。
所有這些十二之辰都以子丑寅卯命名,追根究底,實乃源于一個最基本的天象,即源于被稱做“五紀”③或“六物”之一的辰,所謂“日月之會是謂辰”:
晉侯謂伯瑕曰:何謂六物?對曰:歲時日月星辰是謂也。公曰:多語寡人辰而莫同,何謂辰?對曰:日月之會是謂辰,故以配日④。
“日月之會是謂辰”,說明辰的根本天文學意義并非實指某物,亦非固定某區(qū),而是特指日月的一種關系,即相會或合朔。它是紀時的一種方法,所以《洪范》里命為五紀之一。《國語·周語》述武王伐紂日程,即有“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之說?!吨芏Y·馮相氏》也有“馮相氏掌十有二歲、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辨其敘事,以會天位”的規(guī)定。辰是日月之會或合朔,但不限于相會的那一點,而是包括合朔前后的一段區(qū)域?!蹲髠鳌酚洸焚柔屚{“丙子晨,龍尾伏辰”時候說:“丙子日,日在尾,月在策”⑤。策又名傅說,在尾后,離尾之距星(尾宿一,Scoμ
①約十五度。日在尾,月在策,不能成朔,但它們卻在此時“伏辰”。準此,一
天多以前,月在尾前十五度,在房,也是“伏辰”了。這樣,辰的區(qū)域便有三十度;周天于是被分成十二個辰區(qū),是謂十二辰。
①《釋干支》
⑤《左傳》僖公五年,又《國語·晉語二》
十二辰凡十二,為使辰辰相別,必得給各辰以私名,于是有十二辰名或“十有二辰之號”①之出,它們就是子丑寅卯等等。
子丑寅卯??各是什么意思?猜測十二辰名的命名由來,古往今來者不知凡幾。但是能滿足十二辰中有二子、而這二子又恰合傳說中的大火與參之條件、且勿使辰名順序倒轉者,似乎至今尚無。其中原委,或因人們不知火歷影響,以及誤認十二辰名乃一次完成之故。
未能見過甲骨干支表、不知“巳”也作“子”、只是望文生義而不知從二子故事探尋辰名由來的近代以往的人物,可以不去苛求了。郭沫若注意到了二子和心參,惜以輕信文化西來而步入岐途,功虧一簣,最是令人扼腕。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根據(jù)火歷曾經存在于遠古的事實,根據(jù)辰乃日月之會的定義和參商二子的傳說,這樣來考慮:
火歷以大火昏見為一歲之首。待到人們有了日月交會的知識及對辰名予以確定之需要時,很自然會想到應該以日月交會于大火為諸辰之首。日月交會于大火,也就是后來所謂的內火季節(jié),正是千禾歸倉、一“年”(《說文》:年,從禾,千聲)結束、喜慶豐收的時光,無論從觀念上還是從生活上,此時對初民來說,都是一個神圣而盛大的節(jié)日。七十年代,山東莒縣陵陽河遺址與諸城前寨遺址出土了一批屬于大汶口文化的陶尊,在這些灰陶缸口的固定部位,刻有或(圖2,圖③的花紋。唐蘭說它們是夏代文字,由“日火山”疊成,即《說文》里的“”字,亦即今“熱”字②。我則猜想這些符號由“日月火”組成,月牙微凸中部,示與日交會,乃日月會于大火的象征。它鈐在缸口部,因為缸內滿盛著日月會于火時所獲谷物。
圖2日月火
這一點,從另一幅同時出土的陶尊花紋(圖④亦可證明。這另一符號由“禾火”合成,亦即“秋”字,它著力強調了谷物與大火的關系,就其時間意義看,當然也是日月會于大火之辰③。日月會于大火既為第一辰,大火又是閼伯是長子,則大火似乎應該為“子”;人們很容易這樣想。只是這樣一來,當日月運行下去,交會于參(季子實沈)時,已是第八次交會;按已然的辰序,第八辰為“未”,“未”不是實沈。如果換一種設計,以日月交會于參時為第一辰,為“子”。按順序排去,到日月會于大火時,應該是第六辰;第六辰名正好是“巳”(子)。這個方案可以滿足二子的條件,但卻使長幼顛倒了,因為參不是老大,不能高居首位??磥磉@一推理也是行不通的。
圖4禾火
①《周禮氏》
②《中國奴隸制社會的開始時期》,載《考古學報》1976年第2期
郭沫若大概也曾碰到過這樣的困惑。于是他兼采兩個方案而予以變通,在肯定大火閼伯為老大為“子”的前提下,將十二辰的順序倒轉,由子而亥而戌,如此轉到第八,既是日月會于參時,又逢“巳”(子)名出現(xiàn),天象、傳說、命名密合無崐間,近乎一絕。只是十二辰名何以逆而不順,雖經一再申說,總嫌于理難合。
看來我們必須求助于火歷。火歷有以大火昏見東方為歲首的翹首觀察昏見星的習慣,也有尊崇日月會于大火為辰首的心態(tài)??紤]到這兩點,十二辰的命名之秘密,便可迎刃而解了。
這就是說,當我們的先民認定日月會于大火之辰為第一辰的時候,雖然他們在理念上能夠設想斯時日月火重疊一起,而造出符號來,但在感覺上,他們卻看不見這種天象。為了尋找一個足以標志如此佳辰的星象,他們習慣地翹首東方,東方的參星此刻正在冉冉升起。參星之于他們并不陌生,二子的故事或許已經形成了,或許由于參星替代大火見于天空的事實正在促使故事的靈感滋生;無論如何,抓住參星作為這個時辰的客觀標志,正如春天抓住大火作為歲首的標志一樣,是最為可靠而又方便不過的了。于是,他們便描繪參星的形象,作為第一辰的代號。
參星在天空的幾個月間,正是初民的秋后春前,年與年之間的空檔。盡管日月仍在定時交會,但對“潛龍勿用”中的人們來說,幾乎全無意義。人們企足以待的,是參星初見以后的第六個辰期,即日月合朔于昴、大火昏見東方之時。這是又一輪新生活的開始,是閼伯替換實沈,重現(xiàn)太空指示一切的節(jié)日。為了表示這個辰期,人們不便直接沿用“火”字(因為它已用于全部紀時),乃從它是高辛氏長子得到啟示,采用了的符號,作為第六個辰名拞樕①樀拝。(至于符后來何以隸定為全不相干的“巳”字,出于后人之何種遐想,需另作研究。)由之代表第六辰期,回想到所代表的第一辰期昏見星參,也是高辛氏之子,慢慢地,遂繁化為小兒形,成(甲骨文四期)(甲骨文五期)。今字“崽”字,殆由此出。
如此安排,便解決了參為季子而居辰首做作“子”、火為長子卻居辰六作“巳”的難點。
至于其余十個辰名,想來當非一次完成②;其名號的選定和演變,或許竟成不解之謎矣。
“辰”之作為日月交會及其在紀月上的作用,后來被“朔”取代了,因為朔比辰更加精確。朔的出現(xiàn),表明人們已經有了作為月站的二十八宿觀念。
二十八宿問題在近人天文學史研究上引來的爭議之多,如果不是第一位,至少也是第一等。除了其形成年代、創(chuàng)制地點之爭執(zhí)不休外,對于角七宿曰東宮屬春、斗七宿曰北宮屬冬、奎七宿曰西宮屬秋、井七宿曰南宮屬夏(見圖⑤之配置原委,尤為眾說紛紜。大有縱使馮相氏再世,亦難敘此“二十有八星之位”之勢。因為根據(jù)日躔或太陽所在來定,冬在斗夏在井,這是事實;而秋季日躔角、春季日躔奎,崐在二十八宿圖中卻作了相反規(guī)定。如果說圖象乃根據(jù)月望而定,則冬夏二宮又彼此相左。于是某些相信文化西來說者臆想,西東二宮互易,蓋誤譯了方位稱號便貿然引進而致①。此說頗險,亦足證人們困惑之深。近來有人主張四宮方位乃春季黃昏星象的投影;此說稍愜人意,唯缺乏深入說明。
①大火為商星,商人姓子,或由此來。前人多以玄鳥遺卵為說,似嫌迂回。
我們知道,二十八宿周天環(huán)接,日月五星以之為背景運轉,本無四宮之分,更無四方之別。東西南北本是地平方位。二十八宿判為四宮,出于后來年分四季之需;而其列為四方,則是欲以天空星象與地平方位對應,使時間與空間調諧,讓皇天與后土結合,滿足天人合一的觀念所生。當著人們著手完成此一壯舉之際,首先需要設想時間是從什么時候起始的,這樣方能食運動的時間流程凝固下來,便于安放在不動的空間方位上;從而時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問題,也就意味著時間是從什么地方起步的。
圖5二十八宿方位
實踐從什么時候開始?又從什么地方起步?這個困擾著哲學家和科學家的迄今仍然懸而未決的宇宙課題,在知識淺薄的遠古人那里,并不象在當代天體物理學家頭腦中那樣難以解答。他們天真地相信,日出東方乃是一天的開始,日落西方便是一天的結束;而大地春回則是一年的開始,秋實累累又宣告一年結束。至于這樣的開始和結束并未涵蓋時間的全部,以及整個時間(不止于一天和一年)究竟從何開始這樣的大問題,對于初民來說,幾乎并不存在。因為那一半未能涵蓋進去的“時間”,對于他們并無多少實際意義,因而仿佛就是不存在;而“整個時間”的大問題,更是他們所不可也不曾思議及之的。
這樣,時間的開始是春天,其方位是東方。這一淺顯的時空對應關系,不必等到五行體系出現(xiàn)便可確定,甚至正是后來五行觀念的靈感源泉。
比較麻煩的是,如果再加上一個天象,要春季、東方、天象三者對應;也就是說,如果要以某種天象,來標志來代表春季和東方的時空對應,這時,便將有不止一種方案等待選擇。
一種是以偕日出的星宿來記春季和東方的關聯(lián)。印度二十八宿正是這么辦的:它以“剃刀”(Krittika)等七宿(約當于中國的昴至柳)為春季為東方,這些星宿的確于春晨先于日出次第見于東方。依此原則貫徹下去,“房子”(Magha)等七宿(約當于星至氐)為下級為南方,“祭品”(Anuradha)等七宿(約當于房至女)為秋季為西方,“小鼓”(Dhanishtha)等七宿(約當于虛至胃)為冬季為北方,都與星象相合。雖然印度歷法常將一年分成六季或三季,但它的四宮劃分及其與四方的對應,顯然借助于四季觀念而來;這也是印度二十八宿秉受中國影響之一證②。至于這種分法之齊整無瑕,乃由于它完全采用晨見星法或日躔法。觀晨星是印度的習慣,而日躔法,以中國為例,已是羲和時代產物,上距火正黎之昭顯天地光明,蓋有年矣。
①見岑仲勉《堯典的四中星和史記天官書的東宮蒼龍是怎樣錯排的》
②中國似亦有反受印度影響,置昴星與晨見方位,繪二十八宿圖者,見于唐代銅鏡紋飾。
在中國,常見的是采用另一種方案,即觀察昏見星法或所謂月望法。角七宿為春為東,是由于它們在春季黃昏依次見于東方之故。這是火歷時代便已熟知的天象。因此,包括大火在內的角七宿被視為時間開始的時候和方位的標記,并賦予它們以龍的形象,已是中國最古老的傳統(tǒng)之一。與此相應,西天此時的星象,含有參星在內的那一群已落和將落的列宿,則被認定為西方和時間結束的季節(jié)即秋季的代表,并賦以虎的形象拞樕①樀拝。這些觀念,我們從近年出土的以座墓葬中或可得到證實。
1987年,河南濮陽西水坡出土了一群仰韶文化時期的墓葬,M45·號墓主骨架右左兩側,有以蚌殼精心擺塑而成的如人體長短的龍虎各一具(圖⑥。骨架頭南腳北。龍居右,位東方,頭北向;虎居左,位西方,頭北向;俱以背朝墓主作行走狀。同墓有十二至十六歲的少年殉人三具,說明墓主身份非同一般。我們無法肯定或否定這一對龍虎與天象與季節(jié)的關系,但它們的方位,應該不是偶然的。聯(lián)系到后來的二十八宿體系,我們似乎可以設想,東西二宮的配置,先于南北早就完成了。
后來陰陽歷問世,另有一套時間觀念。例如“周正”,它以夜半為一日之始,以冬至為一歲之始。它的授時星象,已不再是大火而成了太陽。太陽夜半在哪兒?根據(jù)日半在正南的事實推想,夜半的太陽被安放在正北方。于是北方便成了時間開始的地方。而冬至的太陽在斗七宿,于是斗七宿便成了冬季、北方的象征,并出于某種現(xiàn)在尚難確言的觀念,賦予斗七宿以龜蛇的形象,謂之玄武。
剩下的一個南方、夏季和井七宿,不言而喻也會在某個時墓葬候粘合到一起去了。
所以,中國的二十八宿體系中,包含有兩種不同的時間觀念,兩套不同的時空分配方案。而它們之能以并行不悖,和平共處,則基于二者以同一個星空作為自己參照系。
所以,中國的二十八宿體系之形成,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經歷了漫長的過程。那種主張四宮——四季——四方為春季黃昏星象投影的說法拞樕②樀拝之所以不妥,就因為它未曾顧及這種配分歷史,設想一次訂了終身。
所以,中國的二十八宿體系絕非來之品,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土產物;火歷在其中留下的痕跡,尤其值得充分重視。
1978年,湖北出土的一只衣箱,便將二十八宿與火歷的關系,進一步展現(xiàn)出來(見圖⑦。
①德莎素(L.de.Saussure)認為,參宿和心宿之所以混入二十八宿,是由于它們很古老,并且在成體系的天文學開始時分據(jù)二分點。(據(jù)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史》第二十章)。
②見《中國大百科全書》天文學卷
這只屬于侯乙的衣箱,出土于湖北隨縣擂鼓墩一號墓,入葬時間為公元前433年。箱蓋上的圖象正中為一篆文“斗”字,代表北斗;列宿以角為始,自頂部中間順時針環(huán)斗字首尾相接;蒼龍白虎兩側分據(jù),龍頭蜿蜒而西,虎首高昂向南,似是顯示二十八宿的前進順序。
圖7隨縣擂鼓墩二十八宿圖
“斗”字故意長伸四足,分別指入崐四宮的中心星宿左近,其斗柄竟直指東南隅的心宿,與天象的“杓攜龍角”①不合。這種布局,顯然是要強調大火昏見,表示斯時正當火歷正月,乃“出火”及舞雩之期。
圖象正西,白虎腹下,畫一圜狀的“火”字或火形,火頭指向參宿。它應該不是畫師補白之筆,而是“季秋內火”(火納虎腹下)、火伏(日月交會于火之辰)則參見的象征。出火內火,一春一秋,一年之時畢矣。
十年來,研究這幅珍貴的、最早的二十八宿圖象的鴻文不知凡幾,但對西側圜火及斗柄指心的天文史現(xiàn)象,似無一語道及,輕輕放過了火歷蹤跡以及循火歷解開二十八宿之秘的金鑰,不能不說是一大憾事。
附:荊楚網(wǎng)消息
記者近日在省博物館看到,這幅世界上最早的天文圖被繪在一個高40.5厘米、長71厘米、寬47厘米的衣箱上,而衣箱存放于省博綜合館二樓大廳的曾侯乙墓展廳。
1978年春天,這個衣箱與曾侯乙編鐘等一批國寶級文物在湖北隨縣(今隨州)擂鼓墩的曾侯乙墓一同出土。此后,衣箱上的天文圖案令研究界興奮了很久。
事隔21年,時任省博物館副館長兼文物考古隊隊長的譚維四老先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回憶,在曾侯乙墓中同時出土的衣箱一共有5個,它們樣式相同、大小相近,箱身和箱蓋分別是用整塊木料雕鑿而成的,外表髹漆。在其中一件漆箱(后被編號為E·6⑥蓋上,繪有一幅彩色的天文圖,這就是二十八星宿圖?!岸诵撬尢煳膱D的發(fā)現(xiàn),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它是迄今所見世界上最早的二十八星宿天文圖。而且,由于它是作為裝飾紋樣描繪在件盛衣物的箱子上,還說明這種天文知識在當時已相當普及了?!弊T維四先生說。
據(jù)介紹,二十八星宿圖的中央是篆書的“斗”字,四周寫著二十八宿的名稱?!岸贰弊执砹吮倍沸?,它的地位如此突出正是古人崇拜北斗的一種表現(xiàn)。二十八宿的東側繪有一龍,西側繪有一虎,這與傳統(tǒng)天文學中的東方蒼龍、西方白虎正好對應.。
據(jù)介紹,在二十八星宿中亢宿的附近還刻寫著“甲寅三日”4個字,根據(jù)這些“遺傳密碼”,有學者認為這幅圖反映的時間是公元前433年農歷大年初三傍晚,這一天在月相上叫“初吉”,意指一個吉利的日子。這個年代還說明,我國至少在戰(zhàn)國早期就已形成二十八宿體系,有力地證明了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創(chuàng)立二十八宿體系的國家之一。
到新石器時代的高辛氏時期,大火被同日月并列而稱三辰,我們現(xiàn)已握有莒縣陶文可以作證。三辰中,日月的光耀超過大火,但其授時作用起初卻很暗淡。《楚帛書》上說:“未有日月,四神相代,乃步以為歲,是唯四時?!彼纳裰干n龍、白虎、朱雀、玄武,代表二十八宿,所謂四神相代于未有日月之初,是指一些恒星歷早于陰陽歷而授民以時的意思;火歷則是恒星歷中最大而又最早的一種。
火歷至殷商時代進入鼎盛期。這不僅有“商主大火”、“辰為商星”之類記述可據(jù),最可靠的還有甲骨文提供的第一手資料。
據(jù)信為相土時期的一片卜骨上契有:
這一條只剩下五個字的資料,相當重要。它使人想起《春秋》紀時的“春,王正月”。王正月的“王”,指王歷即周歷,即一種以冬至為歲首的陰陽歷。同樣的,卜辭的“火五月”,只有解釋成火歷五月,才能通讀。一個“王”,一個“火”,猶如我們今天加在月份前面的“公歷”、“農歷”一樣,帶有定性的作用。這是商行火歷的最好證明。
①《史記·天官書》,謂斗柄指向角宿
此外,另一片常被用來說明商代已有新星記錄的卜骨刻道:
七日己巳夕□有新大星并火,祟,其有來艱,不吉。(圖⑧①憖這則卜辭,是迄今所知的世界上最古的新星記錄,據(jù)李約瑟說,其實際年代應在公元前1339--1281年間。我想,這條新星材料對于天文學來說,實在僥幸得很,因為這個現(xiàn)象恰巧發(fā)生在大火身上(新星是恒星爆發(fā)時產生的亮度突然增強現(xiàn)象),如果發(fā)生在別的恒星,也許便無專人觀察,更不至于記錄在案了。大火是商人的族星,甲骨文字可證。新星并火,乃最大的不祥之兆,所以他們要三呼“祟”、“有來艱”、“不吉”;這同八百年后“冬,有星孛于大辰(大火)”時魯國大夫的悠閑態(tài)度拞樕②樀拝,真叫不可同日而語?!て鋵嵭滦乾F(xiàn)象不久便要消失的,恒星的亮度仍會恢復舊觀;本該無所用其驚惶。所以僅僅過了兩天,另一片卜骨便載:“辛未,有毀新星”拞樕③樀拝,一切又回復正常了。
圖8新大星并火
周人以農立國,始祖名稷。農業(yè)依賴大火和火,所以周人接觸了東鄰文化后,很快便將自己的氏族與大火聯(lián)系起來。《逸周書·作雒》記周公營造洛城,有曰:
乃設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配以后稷,農星、先王皆與食。④
這里的“農星”即大火,“上帝”大概亦非泛稱,而特指帝高辛氏。因為《國語·魯語》及《禮記·祭法》都說“周人而郊稷”,禮的形式正是“于南郊以祀上帝”,其內容則是“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拞樕⑤樀拝?!蹲黯谩菲?,表明周人于開國之初,不僅接受了殷人的國土,而且連殷人的族神帝與族星大火,也都照單全收了。
這一“周因于殷禮”的事實,無論出自占領策略上的計較,抑或是低文化向高文化靠攏的趨勢,總之終于形成為周人文化的一個部分,固定下來了。后來伶州鳩談武王伐紂得天時之兆時,有“辰馬農祥也,我大祖后稷之所經緯也”之句
⑥;晉太史董因追溯晉公子重耳逃亡時也說:“君之出也,歲在大火,閼伯之星
也,??崐后稷是相,唐叔以封”⑦;他們都將周人始祖與大火緊緊拴在一起,仿佛大火久已
①《殷墟書契后編》下·九·一
③《殷墟書契前編》七·一四·一
④據(jù)《藝文類聚·禮部上》、《太平御覽·禮儀部》六十一、《玉?!肪攀乓癖尽兑葜軙纺┚溆姓`。
⑤《禮記·喪服小記·大傳》
不再保佑殷人,轉而照耀周室,真?zhèn)€是“皇天上帝改其元子”了①。
至于火歷本身,在周代卻逐步地被科學的冬至歲首歷所代替。因為秋分點離大火日漸疏遠,加之一年兩季的分法,都難以適應較發(fā)展的農事活動了。
秦人統(tǒng)一天下以后,出于純政治上的動機,改用十月歲始的立法但是對于大火,卻仍予以祭奉。據(jù)《史記·封禪書》記:“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雍有日、月、參、辰、南北斗、熒惑、太白、歲星、填星、二十八宿、風伯、雨師、四海、九臣、十四臣、諸布諸嚴諸逑之屬,百有余廟?!庇旱匾怀侵儆杏鄰R中,大火廟位居第四,其特殊性可想而知。
漢興,天下初定,高祖便令于“五年,修復周家舊祠,祀后稷于東南,為民祈農報其功,夏則龍星見而始雩”②。這個后稷祠,亦名靈星祠:“高祖五年,初置靈星,祀后稷也。毆爵簸揚,田農之事也”③。所謂“毆爵簸揚”,指祭靈星之舞,“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為除,次耕種、耘、驅爵(雀)及獲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④。這種舞,大概也是舞雩活動的內容,它和龍舞一結合,不正是季春出火大鬧春耕的全民慶典嗎!
顯而易見,漢代的后稷祠、靈星祠都是祀大火之祠。只是漢人于大火所知漸少,大火與農事的關系,早已由太陽的二十四個節(jié)氣取代。殘存于漢人觀念中的,只是一點依稀仿佛而又充分神化了的后稷、龍星和雩祭的故事,這就是他們籠而統(tǒng)之謂之為“靈”星的緣故⑤。
高祖八年,“令郡國縣立靈星祠,常以歲時祠以牛”⑥。自那時起,靈星祠遍布全國,不可謂不盛⑦;可惜人們并不甚知靈星為何物:
俗說縣令問主簿:靈星在城東南,何法?主簿仰答曰:唯靈星所以在東南者,亦不知也。⑧
我們不必譏笑區(qū)區(qū)一位縣衙主簿。如前所揭,大儒司馬遷對于火正、重黎,也有吃不準的時候;其他人士自可想見。
東漢人倒是搞清楚了靈星之源。王充說:“靈星之祭,祭水旱也,于禮舊名曰雩。??(今)春雩之禮廢,秋雩之禮存,故世常修靈星之祀,到今不絕。??靈星者,神也。神者,謂龍星也。”⑨應劭說:“辰(大火)之神為靈星,故以壬辰
日祀靈星于東南,金勝木為土相也。”⑩蔡邕也說:“靈星,火星也?!?
①
①《尚書·召誥》
②《史記·封禪書·正義》引《漢舊儀》
⑤《風俗通義·靈星》引東漢賈逵云:“靈者神也,故祀以報功”。
⑦《北史·劉芳傳》:“靈星本非禮事,兆自漢初,專為祈田,恒隸郡縣”。
靈星之祀后來終亦廢止,只在文廟里保留一道門額,曰“靈星門”,甚至多誤作“欞星門”者。大概靈星之靈又磚成靈性之靈,乃托庇于孔子乎?
火歷痕跡如此逾遠逾淡的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唐與五代。有宋一代,卻來了一個回光反照。
趙匡胤起于宋城(今河南商丘縣南),國因號宋。這一偶然事實,竟引來一幫北門學士的幽思,他們首先把趙宋與兩千年前的微子封于宋勾連起來;惜微子系亡國降君,無善可述,只得繼續(xù)上溯,直至高辛氏長子閼伯。于是大做文章,定國運以火德王①,色尚赤,說什么“今上(趙匡胤)于前朝作鎮(zhèn)睢陽(即宋城),洎開國,號大宋,又建都在大火之下,宋為火正。按天文,心星為帝王,實宋分野。天崐地人之冥契,自古罕有?!雹谟谑腔謴痛蠡鹬胗谏糖?,以閼伯配食,“建辰建戌崐出內之月,內降祝版留司,長吏奉祭行事”③;一派尚火氣象,遠超唐漢,直攀周商。
史栽宋仁宗皇佑六年,“三月乙亥,太史言日當食四月朔”④。這一普通的早已完全能預知其因果的天象,竟如上述的兩千三百多年前的那次“新大星并火”一樣,引起朝廷上下一片慌亂。因為四月龍見,為火歷正月;元日日食,禍何以堪!于是皇帝親“下德音改元”,旨曰:“皇天降譴,太史上言,豫陳薄蝕之災,近在正陽之朔。經典所忌,陰匿是嫌!尋災異之攸興,緣政教之所起??俾更元歷之名,冀召太和之氣。??宜改皇佑六年為至和元年,以四月一日為始?!睊啒散輼祾叧脑猓€大赦天下,“減死罪一等,流以下釋之”,皇帝則于癸未日起“易服避正殿,減常膳”,“四月甲午朔,日有食之,用牲于社。辛丑,御正殿,復常膳?!雹抟淮纹匠5娜瘴g發(fā)生在不平常的月份,其震動之大,竟一至于此!
再說神宗年間,王安石行新政,鼓勵百姓租用祠廟作市場。時張安道知南京(宋州,今商丘),上疏請免鬻閼伯、微子二祠,云:“宋,王業(yè)所基也,而以火王。閼伯封于商丘,以主大火;微子為宋始封:此二祠者,獨不可免于鬻乎?”“神宗覽之震怒,批曰:慢神辱國,無甚于斯。于是天下神廟皆得免鬻?!睊啒?br>⑦樀拝。辟祠廟為市場,不失為活躍經濟之一法,不料被保守派鉆了空子,抓住
大火當?shù)静?,那便不止于“慢神”,而且有損于大宋的象征,構成“辱國”之罪;新政不敗,更待何時。而新政一敗,北宋政權也就越發(fā)式微了。
隨著趙宋的播遷和滅國,火德的時去和運轉,大火、閼伯的地位也從此淪喪;剩下的,只有那大宋王朝復活起來的戲珠之龍,它作為中國文化的象征,或許將永世長存。
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時至今日,人們對于龍的認識,已難免發(fā)生模糊以及
①時人自稱“火宋”,并派定南朝劉宋為“水宋”。參見俞樾《茶香室叢鈔》
⑦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一
混亂;二對于龍的感情,也隨之顯出淡漠乃至對抗。1988年的龍年談龍諸文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希望有朝一日,見首不見尾的神龍,會大顯神威,讓我們大家都能清清楚楚看準它的真相。
六、余論
火歷也許不是中國古天文史中的唯一星歷,當然在世界上更非唯一。從參與大火齊名及龍虎對峙的史實看,在火歷發(fā)生的同時或稍后,曾有一種以參為紀時星辰的歷法,按照我的命名法,應該叫“參歷”。實際上沒有人這樣叫,而是以地為名,被后人叫做“夏歷”。
傳世的《夏小正》,是已經改善了的參歷。它以“初昏參中”為歲首;其他“參則伏”、“參則見”、“參中則旦”各項,一一有所記述。參星在《夏小正》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于大火和斗柄;這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夏歷正月初昏參中之時,即柳星正好在東方出現(xiàn),所以晉大夫士弱說“古之火正,或食于心,或食于”。這里的“火正”,或系泛指授時官員;“食于”,或謂“參正”(仿“火正”命名)配祀于星之意。
以參紀時的詳情有待進一步法掘。從《左傳》記事、《竹書紀年》和《侯馬盟書》可知,春秋時的晉國,是施行以參紀時的夏歷國家。二子故事說:“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边@位叔虞是晉之始祖,“故參為晉星”①,晉人奉行肇于大夏的夏歷,實有其淵源所自。
(載《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號。)
①《左傳》昭公元年
〔1〕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
〔4〕吳守一:《春秋日食質疑》
〔5〕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史研究》
〔6〕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史》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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