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過了立秋,暑天的喧氣少了,天空變得清湛遼遠。今天想和你推薦一本書,《山居雜憶》,適合在這個季節(jié),慢慢地讀。
寫下這本書的高誦芬老太太,出生于舊時杭州的高宅大院中。“高家在杭州定居近三百年,這三百年間,高家讀書、經(jīng)商、做官,出了不少人物,成為杭州一個世家望族。”
而書里正是從舊時風俗開始記錄一個家族百年的沉浮與悲喜,她細細寫下記憶里的食物、風俗、親友,諸般人情冷暖,柴米油鹽,一個世紀的過眼云煙。
“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許多時候只是誠實而親切地敘述,分析與評論都寥寥。過往歲月里那些起起伏伏的浪潮,最終也只是輕輕拍打在了岸沿。
書中的一些故事與片段,分享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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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的大戶人家,幾房人世代居住在一起,也是常常說的“四世同堂”。逢年過節(jié)更是熱鬧,高誦芬回憶起小時候過年,孩子們那顆愛吃愛玩的心,都是一樣的。
每年大年初一一睜眼,不等張嘴說話,保姆就會往她嘴里塞一片冰涼涼的橘子和一個荔枝干,寓意新的一年,要“橘荔(吉利)”,更不用說那桔子是產(chǎn)自福建的“福桔”,福氣的寓意就更濃了。
高家每年都自制棗餅,作為年貨送給親友們。制作這樣的點心對高家人來說是過節(jié)的重頭戲,曾祖母每年都帶著孫媳婦,親力親為。
禮物送過去,對方回禮過來,那些年禮的吃食里,也只收下其中一兩樣,而其余都由代為跑腿的人帶回去。
而年初一早上吃的東西往往是固定的,糖湯年糕、肉粽、豆沙粽、紅棗蓮心粽......都是江浙人家里糯嘰嘰的食物,挑著自己愛吃的來。至于招待賓客的吃食,要拿樣子最好的招待,不好看的都會換掉??腿藗円彩强蜌饪蜌猓S意吃一點。
在那些細碎的講述里,人情周旋,來往迂回,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鋪開,不那么熱切,卻也因此而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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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烏糯米飯的做法,高誦芬在書里說得仔細:“到了夏天,朱師傅采了鮮菱、鮮藕送上門來,讓主人嘗鮮。莊中也有菜園,種些一年四季需用的特殊菜果,比如青精飯葉子就是一種。拿來之后,女仆們把葉子摘下,放在竹編的大淘籮中。再用一只大木盆放滿水,將葉子浸入水中,隔淘籮揉搓。漸漸葉子變碎,水變黑。然后將糯米放在大布袋里,浸入水中。次日早上,男廚師將浸了一夜的糯米取出,用大蒸籠蒸成青藍色的糯米飯,清香可口,我們名之曰'烏糯米飯’?!?/span>
幾十年以后,依然心心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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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李嵩西湖清趣圖》局部 元 佚名
每年農(nóng)歷的六月十九是觀音生日,在前一天六月十八的夜里,和尚尼姑們紛紛去往西湖誦經(jīng)。大戶的人家會買上好幾十只蓮花燈,帶著在井水中浸了一夜的西瓜、菱、藕、炒果,坐大船去西湖。
這一晚,是杭州城里夜游西湖的日子,用杭州話說叫“落夜湖”。
水上一盞,水底一盞,滿湖的荷花燈照得湖面閃閃。那時候天還熱著呢,被日頭曬了一天的湖水暑氣未散,坐在船上的小孩們,便在這片迷蒙和晃蕩中起了困意,睡眼惺忪。
“只聽見大人在喊:'快吃西瓜!’只好勉強睜開眼來……此時大人連忙將西瓜放進小孩嘴中。吃了冷冰冰、甜蜜蜜的西瓜,瞌睡頓醒,睡意也就全無了?!?/span>
是不是瀟灑快活得似神仙?
而至此,夏天也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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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的杭州,女兒出嫁時要為她準備桂花糖。其實便是喜糖,而“桂”和“貴”同音,暗示著早生貴子的意思。
桂花糖一般人家分紅綠兩色,世家大族的高家要準備六色。從選料上就講究,做工更是精細,“摘選,分理,拌和,研搗,印制,收干”,于是從訂婚開始準備,直到最后高誦芬出嫁,家中上下為她準備了九萬六千顆糖。
往后幾十年里,那些寄托著娘家人殷殷祝福的糖,隨同出嫁時滿滿當當?shù)娜鶕迠y,在動蕩年代輾轉(zhuǎn)流離。后來,高誦芬的兒女們無意從石灰箱底里翻出母親結(jié)婚時留下的桂花糖食,想來當初的清甜滋味也變成了二十年后的酸甜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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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誦芬和丈夫的婚姻,也是媒妁之言。男方家長來提親,見著高家小姐的照片,十四歲的模樣,生得長大,下巴也大,很有福氣。
而一直到了結(jié)婚當天,高誦芬才在熱鬧的儀式環(huán)節(jié)里,趁著周圍人忙亂的間隙,瞥見了自己丈夫的樣貌:一雙十指團團的手,生得還算細皮白肉,個子不高,面目尚清秀。
席間,溫厚的新郎悄悄問新娘:“吃力嗎?”新娘低聲答:“不吃力,謝謝!”
當天晚上結(jié)束了諸多繁瑣儀式的新人終于回到房里,陌生的兩個人,是又累又局促。為了打開話匣子隨便聊聊,未曾想這樣躺著,便通宵聊到了天明。
舊式婚姻里的“愛情”,似乎都是從結(jié)婚當天才開始的。所幸的是,往后的幾十年里,從少年,中年到老年,他們的感情一直是和美的。同是性情寬厚的兩個人,彼此體諒的時候居多,相處也鮮少磕絆。長久的陪伴,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磨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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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她在書里寫,自己孩子出世時的幾個片段。
第一個孩子,還不足月便呱呱墜地了。生產(chǎn)的時候并不順利,是腳先出來的。她的婆婆,一位因腿腳不方便多年不走樓梯的老太太,硬是叫人把她扶到樓上的房門外聽動靜。小孩生出來只有四磅(不到4斤),要在保溫床里用電燈泡烘著。老太太聽人說,孩子生下來就會睜眼看電燈泡,頭發(fā)手指甲腳趾甲都生得好,能養(yǎng)得大,才放心地下樓去。
第二個孩子是在半夜里出生,老太太依舊等在樓梯口等消息,聽說是個女孩,她笑道:“好的,好的,多一個幫手!”
等到孩子滿月,傭人把孩子抱過去給婆婆看,老太太仔細端詳懷里軟軟糯糯的嬰兒,開懷地說:“這像是荷花蕊頭呢!”
幾個片段連在一起,老人的守望與庇護,嬰兒新生時便延續(xù)下來的羈絆和愛意,何嘗不是輪轉(zhuǎn)在人世間的一種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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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蘇聯(lián)畫家 Дмитрий Анатольевич Белюкин
關于高家,那會坊間里有“高半城”的說法,意思是杭城里有半個城的產(chǎn)業(yè)都是屬于高家的,田地、房產(chǎn)、店鋪,林林總總。但落到平常的生活里,家中人卻并不鋪張浪費。
逢年節(jié)長輩親友們給的見面錢,壓歲錢,小孩都須得交給母親,由母親存入每個小孩自出生起就立下的存折內(nèi)。
孩子長到十歲,長輩就不再給壓歲錢了。存的錢卻要到成年時才可用于購買田地、房產(chǎn),算自己的私蓄。
老話說“小孩骨頭嫩,要焐烊的”。高家的小姐常常穿著布裙,小時候是不興穿綾羅綢緞的,怕孩子穿了“折?!?,還要把大人的舊衣改改給小孩穿。
于山珍海味,也是。孩子們吃銀耳,也只能吃奶奶碗里剩下的那幾朵。
或許是教導孩子勤儉的家風,養(yǎng)出了孩子們惜福,圓融,不驕矜的個性。即便后來經(jīng)歷動蕩和逆境,也依然保有一顆平淡沖和的心。
書里寫老祖母持家,看到傭人翻自己的箱籠偷東西,會悄悄退出去,怕傭人難堪。晚年的高誦芬憶起以前的人和事,會淡淡說一句,“我們也不去點穿”,給彼此都留有余地和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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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誦芬在七八歲那年,趕上軍閥混戰(zhàn),隨著家人逃難到上海。
在兵荒馬亂里,那些苦難落到孩子們的眼中,卻變成了諸多個“第一次”新奇的體驗。
第一次坐火車,白衣服務員推車賣蛋炒飯、炸魚;第一次看到上海大馬路上的形形色色,黃包車車前一個人拉,車后一個人推,走得飛快;第一次住進繁華熱鬧的振華旅館,高誦芬和哥哥整天趴在陽臺上看四馬路的街景,看也看不夠。
自小生活在深門大院里的高家小孩們哪里見過這些景致呢,大人們的手忙腳亂與顛沛,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他們眼中的驚奇和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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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誦芬夫婦于上海 約拍攝于1966年
直到第三次逃難,高誦芬已然長大成家了。她隨丈夫從杭州逃難到老家,一路顛簸。
后來一家人搬到一處只有十六平米的小房間,在那里住了十幾年。三代五口人,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所幸的是,自小錦衣玉食過來的高家小姐,自己會吃,也愛觀察家里的傭人們是如何做吃的,養(yǎng)出了一手好廚藝,也因著這個本事,在后來節(jié)衣縮食的歲月里,常常用幾毛錢,做出鮮美可口的菜式。
起落浮沉里,甘苦冷暖都嘗遍。在書中看到晚年時候,她在破舊的院落里,與病中的丈夫合影,笑容朗朗的,看不見對生活的怨懟。
那個年輕時穿著旗袍的她,和后來穿著棉衣和圍裙的她,眉目清澈,還是同一個人。
后來,高誦芬的兒子徐家楨在國外定居,她也隨之去國離鄉(xiāng),在“一片不高的丘陵之中,離市中心大約十七八公里之遙”,寫下了這本回憶錄,把多年的過往,娓娓說給我們聽。
那些文字記錄當中,許多是徐家楨幫助母親一同回憶,一同整理成文。每篇寫完,潤色,朗讀,而后定稿。
“已有茫然如聞開天遺事者矣”,她的丈夫在開篇的序言里這樣寫道。
以前的人說,老了以后,總愛把遠事記得清楚,而近事忘得很快。老人家說起故鄉(xiāng)的那些四季風俗、人事變遷,家族百年的沉浮與悲喜,再滌蕩的年歲,落到筆下,都變成天上的云一樣,溫和的,平淡的,用塵埃落定的語氣。
這里分享的,只是其中的寥寥片段,或許時代就是在這樣一段段真實的人生切片中輾轉(zhuǎn)著往前走,然后在漫長歲月留下痕跡。
就像鄰人在院子里吃晚飯,走過時招呼一下,最后的所有,都變成了平常的人,平常的事。
年輕時的高誦芬臨窗讀書,拍攝于1936年初的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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