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做傭人的,總希望好好服侍東家。只要東家滿意,她也就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主人家工作一輩子,不但不用擔心吃住,而且還有積蓄,將來可以供子孫買田、買地,以后也可發(fā)家致富。哪里像現(xiàn)在社會上傳說的某些小保姆、老娘姨,最好今天一口謀吞主人的家財,明天就反仆為主呢!
葉媽在我出世之前很久早就在我們高家?guī)蛡蛄恕亩臍q來高家做我曾祖母(注1)的貼身女仆,到曾祖母去世后繼續(xù)在我母親身邊做女傭,一直做到近七十歲,在我家前后達四十多年。是我家傭人中做得最長的一個。
葉媽之所以能在我家做那么久,當然是因為她手腳勤快、聰明能干、老實可靠、性格純樸、不挑撥是非。但葉媽在關(guān)鍵時刻倒也決不是懦弱可欺、逆來順受,而有剛烈決斷一面的。
葉媽當然姓葉,至于她的名字則因為從不見別人提起,于是就沒有人知道了,我只知道她是浙江紹興一帶的人。聽我母親說,葉媽二十歲左右在鄉(xiāng)下時由媒人許配給過一個男人。按照舊傳統(tǒng),新郎、新郎在正式成親之前當然是不能見面的。到了新婚之夜,葉媽看到這個男人相貌丑陋、家境窮困,真是所謂的“家徒四壁”。她知道上了媒人的當,就在凳子上坐泣了一夜,沒有跟他同床,次日就逃回了娘家。那是一百年之前的事了。當時,女子要有“三從四德”。既然拜了天地,就是一輩子的夫婦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嫁得不好也只能認命而已。葉媽竟敢不顧輿論的壓力而毀除婚約,真正是極其勇敢的事。
但是在那時候,女人沒有丈夫、一輩子在家里住下去是不可能的,不但社會輿論不允許,而且家里的兄嫂弟婦也不會同意。當然,去社會上進學(xué)堂、找工作更不可能。于是,留給這類女子的唯一出路是去城里幫傭。這大概也像現(xiàn)在有的人在國內(nèi)混不下去了就出洋、移民有點類似吧。
杭州是離紹興最近的大城市,于是葉媽到了杭州,由薦頭店(即傭工介紹所)的介紹到戴家做傭人。戴家是杭州的大家之一。戴熙(注2)為道光年間進士,官拜廣東學(xué)政、兵部右侍郎。晚年回杭州辦團練,正遇洪楊之亂。太平軍攻陷杭州,戴熙投園中小池“白云堆”而殉職。后來咸豐皇帝追贈他尚書銜,謚“文節(jié)公”。當然,葉媽去戴家?guī)蛡驎r,戴文節(jié)公已經(jīng)去世多年。她是去給戴熙的媳婦做房里生活的,主要工作是收拾房間,給太太、小姐梳頭、扎辮子,以及做些針線活。戴熙的這位媳婦是續(xù)弦的,小姐為前妻所生,所以跟后母不親。她見葉媽勤快、能干,人也和氣、可親,十分中意,倒反而對她比對后母更為親近。后來小姐又知道了葉媽的身世,對她更覺同情。主仆二人常常說些心里話。
但是好景不長。一天,葉媽在給小姐梳頭時說,她要不再在戴家做下去了。小姐大為吃驚,忙問為什么。原來那時傭人在東家家里做工,白天只能做東家的事,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做自己的生活(“做生活”,杭州話,即“做工作”之意)。那天早上,戴家的太太對葉媽說,她晚上做生活時間太長了,費燈油,以后最好早點睡覺。葉媽聽了心中不快,覺得東家對她不滿意,所以決定要掉換人家。小姐再三挽留也改變不了葉媽的決心,最后小姐只好跟她流淚而別。
葉媽離開了戴家,又到一家叫“王中人”的薦頭店去找工作。王中人就把她推薦到高家三房,亦即我曾祖母房中做事。因葉媽雖是鄉(xiāng)下人,但相貌端正、干凈利索、規(guī)矩正派、人也聰明,深得我曾祖母的歡心,于是一做就做了幾十年一直做到高老太太故世以后。
最巧的是葉媽進高家門不久,就得知戴家的那位小姐已與高老太太的長子訂婚,次年就要嫁來高家做媳婦了。她聽了心里十分高興,覺得真是前世有緣啊。等到辦喜事那天,主仆重逢,正是如同做夢一般。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次年新娘做產(chǎn),生下孩子只有十天就去世了。真是禍從天降! 那個十天就失去母親的孩子正是我的父親,而與葉媽前世有緣的小姐就是我從未見過的祖母(注3)。
孩子沒有了母親就由奶媽喂奶,生活則由他祖母和葉媽細心照顧,所以我父親從小就對葉媽很親熱。因為他太小的時候不會叫“葉媽”,把“葉”字發(fā)成了“阿”音,于是“葉媽”成了“阿媽”,所以全家大大小小都跟著他叫起“阿媽”來了。而后來新來的傭人,則都尊稱她為“葉奶奶”。
我曾祖母見葉媽在她身邊忠心耿耿、幾十年如一日,頗為看重她,漸漸就只叫她做房內(nèi)的高級家務(wù)了,粗活則由家中其他的女傭去做。比如,葉媽只管高老太太的衣服、被褥的整理及收藏,還管高老太太一年四季的飲食、點心、每晚要吃的白木耳等等。
高老太太對傭人的要求很高,特別是干凈、整潔方面,簡直有點苛求,但葉媽都能為高老太太滿意地辦到。比如,高老太太上身的衣服要與下身的衣服分開洗,再分開用兩根竹竿晾干,不能混在一起。那時女人身上要穿個肚兜,是一種像圍裙一樣的東西,套在胸前和肚子上,預(yù)防著涼。高老太太的肚兜是由上下兩截縫制而成的:腰以上為上身,腰以下為下身,以便洗時分開。老太太連被褥、床單也都分上下兩段。洗時由葉媽拆開,再由一個做粗活的女傭老李媽來洗凈,然后由葉媽縫起來。每次葉媽都從不弄錯,使高老太太十分放心。
春、冬之季,自己菜園里種的雪里紅和大白菜收了上來,葉媽就帶領(lǐng)年輕女傭洗、曬、腌制成雪菜、冬腌菜,除生吃及炒食外,還可曬干,做霉干菜。
我家有一個廳,廳外有一株綠梅,每年都結(jié)一樹梅子,我們就把這個廳叫做梅廳。每年梅子熟了,花園師傅就把梅子采下,再由葉媽和上玫瑰花瓣,做成紫蘇茭白片白糖青梅。葉媽還會用店里買來的酸梅乾加玫瑰花和白糖腌制成蜜餞。桂花時節(jié),葉媽將采來的桂花和上冰糖,磨成粉,做桂花糖,香甜可口。她也會把桂花和南瓜片與酸梅乾合在一起,做糖食,色、香、味具佳。夏季菜園中收了毛豆,葉媽將豆烘成烘青豆,色綠如翠。生的瓜子經(jīng)她用鹽水一煮、一烘,也成了別有風味的炒果。
葉媽做菜、做點心的手段都很好。葉媽做的素燒鵝、豆腐松、蠶豆泥、霉莧菜根、霉豆腐等素菜不但味道鮮美,而且很有特色。她做的棗餅、湯圓,皮薄而餡多,全家都愛吃。
葉媽信佛,終生吃素。她不放心廚師燒的菜,怕混有葷腥,因此總是用一只沙鍋自己燉在烘缸中,煮素什錦。烘缸,是舊時杭州一帶家家戶戶都有的一種炊具:把煮飯之后剩下的炭放在灰里,上面再蓋之以灰,炭火就能保持很久而不滅。炭上置一瓦缸,可以燉菜。這就是“烘缸”。那時還沒有熱水瓶,于是一般也以烘缸將開水保溫。葉媽煮素什錦當然不會用講究的材料,只是用菜皮、菜頭、豆腐邊皮、粉絲頭、筍頭等等做料而已,但是因為本身都是很鮮的東西,再加常年不起底,鮮汁越煮越濃,所以她的素什錦又香又鮮,其美無比,全家老小都要向她討烘缸里的菜,吃得津津有味。我小時候也討來吃過,至今還有回味。我曾祖母每月吃“十齋素” —— 就是每月吃十天素, 素菜當然由葉媽燒,高老太太吃時必分一份給葉媽吃。
我母親于嫁來高家以后,跟葉媽相處甚好。我們大家完全把葉媽當作是家庭的一個成員。我出生之后,也跟著大家叫她“阿媽”。我還記得葉媽會拔牙。小時候我們快要換牙時,牙齒動搖了,葉媽就叫我們站在床前,兩腿要并弄。然后用一根線縛在動搖的牙齒上,很快一拉,動搖的牙齒就掉落下來。她一邊拔牙一邊還要唱道:“不要金牙,不要銀牙,只要老鼠牙。”如果這顆牙是從上顎拔下的,就扔到床底下去;如果是從下顎拔下的,就扔到床上的帳頂上去。拔牙時腳要站正、并攏,大概是希望新牙會長得整齊的意思;不要金牙、銀牙,而要老鼠牙,當然是希望以后長出的新牙像老鼠牙那么銳利、堅固,而不希望以后裝假牙。至于為什么拔下的牙要分別不同的方向扔到床上,我至今不得而知。
6-2 高家老仆葉媽 1936年攝
有時候,我們孩子生病發(fā)燒,葉媽就說是“驚風”了,于是她來“收驚”。方法是手拿一只木柄的銅水杓,杓內(nèi)可能放的是燒化了的蠟。她鉆到我們睡的帳子中來,一面口中念念有詞,一面手里拿著銅杓在空中揮來揮去。一會兒杓中的蠟冷卻、凝固了,她看蠟形像鼠,就說是見了鼠受的驚;如果蠟形像狗,就說是受了狗的驚。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葉媽的這種做法究竟靈驗不靈驗了。
葉媽比較喜歡男孩,所以她比較喜歡我哥哥。我哥哥小時候,把水果、糖果都交給葉媽收藏、保管起來。非常相信她。
葉媽自己有一個房間,房內(nèi)桌、椅、箱、櫥,一應(yīng)俱全,都是我曾祖母送給她的。平時我曾祖母常常送她點心、水果,她都不舍得吃。水果一定要放到快爛了才拿出來吃。我曾祖母一年四季都有衣服送她,她也不舍得穿,都藏在自己的箱、櫥里。老太太給她鞋面布做鞋子,她舍不得,藏起來不用,只用碎布拼接起來做鞋面。每逢過年、過節(jié)或婚喪喜事,葉媽的外快都比別的傭人多。但她一生的工資、節(jié)金、外快都從來不用,全部交給東家存在一個錢莊的存折里。
葉媽除了跟一個名義上的丈夫結(jié)過婚外,從來沒有正式結(jié)過婚,當然也沒有孩子。后來,她過繼了一個叫三伯的侄子做兒子。三伯長大之后討了媳婦,生了三個孩子,都是用的葉媽的積蓄。平時,三伯還常來向葉媽要錢,甚至用她的錢在杭州城外買了一塊地,種菜賺錢,還娶了一個小老婆。有時,葉媽別的侄子也來向她要錢了, 把她當作大財主。每當此時,我們總看見葉媽漲紅了臉,很不高興。
我曾祖母八十歲在上海去世。葉媽不勝悲悼。她為高老太太供靈三年,在我家做到快七十歲時,在天井中滑了一跤,股骨受傷。我父親連忙請了家庭醫(yī)生孫云章先生來家中為她診治。但她一定不肯給醫(yī)生檢查,說要她把褲子脫下來給男醫(yī)生看,則寧愿等死!養(yǎng)了一段時間,居然可以用一只茶幾扶著走路了。我們通知葉媽鄉(xiāng)下的兒媳,即三伯娘娘來服侍她,三餐飯由她兒媳端進去給她吃。我們每月照付葉媽和她兒媳兩人的工資。這樣又過了幾年。
一天葉媽家鄉(xiāng)有親戚來看她,無意中說起:
“你這么大年紀了,還在人家家里做。雖然是吃吃坐坐,念念佛,折折錫箔,但萬一死在東家家里就要做他們的‘地主阿太’了。要回鄉(xiāng)下在自己家住三年,死了才可算自己家的祖宗。”
這倒很合現(xiàn)在西方國家的移民法:要定居一定年份才可入籍! 而所謂“地主阿太”者,就是杭、紹一帶的土話,指死后一直在當?shù)囟荒芑丶亦l(xiāng)的鬼魂。
葉媽聽了大有啟發(fā),于是就決定回鄉(xiāng)。我父母再三挽留也留不住,只好送她一年工資,包了一只大船,將她房里的桌椅、板凳、眠床、箱櫥,以及一切動用物件都裝上船去,再雇一頂轎子送她到江頭上船,并請賬房先生和一個男仆阿順師傅陪她回鄉(xiāng)。以后每年賬房先生去鄉(xiāng)下收租,都繞道去葉媽家鄉(xiāng)探望她,送她一點生活費用。葉媽回鄉(xiāng)之后好像還來過杭州一次,是來我家取出代存在錢莊里的積蓄的。我記得,她一共有三千幾百塊錢的積蓄。在抗戰(zhàn)之前,這真是一筆很大的財富呢。
抗戰(zhàn)爆發(fā)了,我那時早已嫁到徐家,我父母一家則隨杭州安定中學(xué)逃難。他們正巧經(jīng)過葉媽的家鄉(xiāng),還順便去看望葉媽,那時她已八十歲了。我后來看見他們跟葉媽一起拍的照片:葉媽坐在中間的椅子上,可能她那時已經(jīng)行動很不方便了吧。
葉媽一直活到八十二歲。那時我正生我的大兒子,我母親也在上海陪伴我。葉媽的兒子三伯特地趕來上海報喪,說葉媽死時并無痛苦,他們兒孫服侍得很為周到,都盡了孝心云云。我們聽了噩耗,不勝悵然。
葉媽去世到現(xiàn)在又已過去五十多年了。但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高高的身影、胖而慈祥的笑臉,也還能回味出她做的美味的菜點。
摘自《山居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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