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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文無定法?!蹦敲丛娛欠褚彩侨绱四兀俊捌呗伞边@種詩體以“律”為名,說明它要遵守一定的規(guī)則(平仄、押韻),但我們所說的“作法”,主要并非規(guī)則,而是通過怎樣的方法成就一首好詩。自唐以來,很多文學派別提出過種種主張,探尋詩法,但終究都是一家之言。因為他們以好詩作為范本,然而“酸咸不能調于眾口”,什么是好詩便有爭論;“梅止于酸,鹽止于咸”,是好詩,但是否只有這樣寫才算好詩,這是第二層爭論;最后,“味在酸咸之外”,好詩是否能用主張的方法寫出,是最重要的爭論。所以,方法很多,爭論也從未停息。江西派提出“活法”,要“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這是神妙的境界,而非切實的方法,“活法”等于無法,可見越是要提出普適的理論,越有流于空泛的危險。但從另一面說,歷來文學派別立足于好詩以說明方法,也為我們指出了一個法門:作法和欣賞應該結合。欣賞之道和創(chuàng)作之法,兩者可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因為好詩的權衡操于讀者,即便有人認為詩應該是“為己之詩”,只寫給自己看,像陸放翁所說“詩到無人愛處工”,但自己也是讀者,以讀詩之我評判作詩之我,與評判作詩之他人,原理無異。事實上,每一首詩的第一位讀者正是作者本人,詩的質量不僅在于作者的創(chuàng)造才力,也反映了作者的欣賞水平,就像好的廚師不會把燒壞的菜端出去,好的詩人也不允許不愜己意的作品流傳。江西派還有一種說法,叫“悟入”,因為他們認為詩的精妙“言語道斷”、只可意會,所以要從作品本身入手領會。故以下選取歷來七律大家的作品,通過欣賞說明作法。
在進入正題前,我想就七律的規(guī)則說一點看法。有一些規(guī)則是靈活的,嚴格來說只是風格,但有一些忌諱雖然還沒變成規(guī)則,我們卻應該避免。比如,我們可以把詩寫得流利,也可以寫得拗口,事實上一直存在這兩種風格,前者批評后者“詰屈聱牙”,后者批評前者“爛熟軟媚”,但都不失為一種美學類型,關鍵看作者的才力高下。但有些情況不同。比如,七律韻腳外的句尾字,最好不要是一個音調,因為韻腳已經押韻,其他句尾字應該錯落有致,否則會很單調。“單調”沒有美感,正如噪音不是音樂,應當避免。
七律是所有詩體中最晚成立的,也是最晚成熟的。我以為唐代能夠自立風格的七律大家只有兩位:杜甫和李商隱。
這是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中的一首。有人認為“明妃”和“分明”的“明”字重復,所以“明妃”當作“昭君”,這樣改確實好。七律只有五十六個字,重字應當避免,除非是刻意的重字,例如“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薄傍P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鼻罢弑憩F(xiàn)一種大氣包舉的粗獷風格,后者是頂針格,音調流美。此詩的兩“明”字則是瑕疵。
詩題是“詠懷古跡”,首聯(lián)點題。第一個字便有講究,袁枚說“群”不能作“千”,否則就“不入調”。他是從音調上說。從文字來說,作“千”就和第七句的“千載”重了。我以為還可以從第三個方面說?!扒饺f壑”這樣的四字成語一般應該避免,因為七律字數(shù)有限,四字成語浪費了作者的獨創(chuàng)空間。古詩則不必如此,杜甫有一首古詩,“君王舊跡今人賞,轉見千秋萬古情?!薄扒锶f古”就是成語。改“千”為“群”,顯作者獨創(chuàng)之功,且“千”和“萬”對得太呆板,作“群”則錯落有致。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陳寶琛有一首名作,“那知綠怨紅啼景,便在鶯歌燕舞場?!薄熬G怨紅啼”“鶯歌燕舞”都是很俗氣的成語,這一聯(lián)卻甚妙。以俗為雅,是大詩人顯本事的手段。
頷聯(lián)敘王昭君事,簡潔有力,句子和對仗也漂亮。這一聯(lián)是標準的“流水對”,兩句一氣貫注,可作一句讀。詩不是歷史,在敘事的時候要注重辭彩。
頸聯(lián)也寫到史事,字里行間可見昭君絕世之姿?!按猴L”“夜月”兩詞從側面寫其風采,十分雅潔。
尾聯(lián)寫昭君生平悲怨,議論平實。杜詩不做翻案文章,不標新奇之論。宋代的歐陽修和王安石都有《明妃曲》,歐陽修從漢帝不識宮中的昭君,拓開一層說“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王安石則做翻案文章,說昭君“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我認為歐作更好一些,但也生硬,不脫文章家喜歡立論的習氣。詩可以有議論,但要避免簡單化。杜甫不在議論上求新立異,因為他知道這不是詩的重點。
這是李商隱的名作。首聯(lián)的“高”和“百尺”意思重復,如上所述,七律字數(shù)有限,要避免重字,也要避免重意。次聯(lián)引賈誼、王粲為例;引古為例有個好處是“不粘不脫”,可以說是詠古,也可以說是喻己,比如“賈生年少”可以是自喻,“虛垂涕”也可以是作者對賈生的評價,認為他不必為世事痛哭,從而顯出作者越世高邁的氣概。頸聯(lián)是名聯(lián),全篇因此振拔。這樣凝練的句子把七律的精髓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末聯(lián)點明題旨,卻是敗筆。紀曉嵐說:“使老杜為之,末二句必另有道理也?!奔o的眼光很高,評價李詩貶多譽少,頗能切中要害。李商隱的詩中間二聯(lián)對仗都很好,足與杜甫爭雄,像這首詩的頸聯(lián),雄渾高朗,不及老杜處則往往在結尾。此詩前面已表現(xiàn)了宏闊的眼界胸襟,末聯(lián)突然說自己志向高遠,不屑與小人爭利,小人所爭者只是“腐鼠”,恰恰說明他還是介懷的,這樣反而把本來很高的境界拉低了。古人提倡“溫柔敦厚”,有人片面地理解為不做激烈之詩。其實激烈不激烈,并非第一義,重要的是得體不得體。
宋是七律的黃金時代。我以為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作者是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陸游和金人元好問。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這是東坡和他弟弟蘇轍的詩。和詩不僅要遵守原詩的韻腳,其他方面也要照應原作。首聯(lián)的“應似飛鴻踏雪泥”,原作是“共道長途怕雪泥”,嚴格來說和作的韻腳不能用原作的詞,東坡沿用“雪泥”一詞,不足為法。該詩前四句劈空而至,極為超卓?!帮w鴻踏雪”的比喻很簡單,不過是說行蹤無常,但勝在喻境之美,令人起空茫之思。頷聯(lián)并非對仗,卻有對仗的意味,黃庭堅有一首有名的七律,頷聯(lián)是“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也不是對仗而有對仗之意。我們知道陳寅恪曾經推許蘇東坡的“前生恐是盧行者,后學過呼韓退之”“極中國對仗文學之能事”。東坡同時代的詩僧惠洪也說他的“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已不看”是“對甚的而字不露”(對得非常妥帖,但不顯露)。這樣精于對偶的大詩家,偶然不遵常格,得其意而忘其形,便能寫出特別揮灑的句子。詩的后半段乏善可陳。這是東坡七律常見的缺點,有卓越的想法,語言也很流暢,全篇卻欠設計和錘煉,不耐諷詠。我們往往敬佩他的聰明,卻很少被他打動。
黃庭堅《題落星寺四首》(其三)
這是一首拗體詩。圓熟流暢的句子像甜食,難免吃膩,黃庭堅的詩就是消食的苦茶。熟悉格律的讀者看這首詩,時時感覺苦澀不暢,因為每一句的格律都被刻意拗折,讀起來詰屈聱牙,但相比圓潤之句容易滑過不留痕跡,這樣生滿棱角的詩作往往能留下深刻的印象。首聯(lián)是“深結屋”而非“結深屋”,將“深”字做動詞“結”的狀語,比名詞“屋”的定語顯得更有力。山谷詩的美妙如同枯勁的書法,將所有豐腴的部分剔除,骨力畢露。第二句化用了杜甫《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之二“何處老翁來賦詩”。有趣的是,杜甫這首詩也是拗體七律。中間二聯(lián),“坐久”“到遲”,都與俗世的紛擾忙碌形成對比;“與世隔”“無人知”,盡見其蕭瑟寂寥的會心之處。尾聯(lián)的“蜂房”句很有名,這一比喻也呈現(xiàn)一種漠然的美感。末句的“茶”“藤”,都是體現(xiàn)枯淡之趣的名物。我們可以看到,全詩的所有描寫、甚至用典都和文體的拗折契合。因為渾化,所以讀來純粹自然。
陳師道《春懷示鄰里》
陳師道的用力處是使七律的五十六字包含更多的曲折。他的詩仿佛“一步一景”的園林,句句有轉,句句可味,整首詩或許有渾然的情懷,但這情懷卻是由無數(shù)動態(tài)的念頭相續(xù)而成,所以顯得活潑。本詩的題目“春懷”正是如此,首聯(lián)兩句在句中都有因果(因為“著雨”,所以“蝸成字”;因為“無僧”,所以“燕作家”),用字很密。頷聯(lián)的“?!焙汀皻w”字凝練:“?!笔恰案印钡囊馑?,春日的情懷本不許人孤寂,屋里又是這樣慘淡的光景,所以“更”欲出門——我們可以看到這一“更”字的因果,不僅包含了首聯(lián),也收納了詩題,足見匠心?!皻w鬢”給讀者意外的體驗,因為“出門”是動作,“歸鬢”是名詞,其實不能對仗,但字面上又完全對仗。到此為止,意念轉了幾層,人卻還在屋里,下半首繼續(xù)描寫和想象。黃庭堅形容陳師道是“閉門覓句陳無己”,從這首詩可以看出,“閉門覓句”和他心思百轉、重門疊戶的詩風,或許有很深的關系。
陳與義的七律句法極疏朗,本質上和“一步一景”、層層轉折的詩風相反:不需曲折花巧,而純然以清剛之氣放筆直寫。首聯(lián)的“之”是無意義的虛字,用于七律本是對有限空間的浪費,但陳與義用在此處,恰恰表現(xiàn)了他的風格無須計較空間,頷聯(lián)僅僅點明了時間和地點,但不加修飾地陳述宏闊的空間,極顯大氣。頸聯(lián)由此時此地引出過去人生的經歷,展現(xiàn)縱深,因為用了很巧妙的聯(lián)想(已經游歷了萬里,還登樓看遠方;三年間那么多危難,還要憑倚危樓),所以顯得自然流暢。這種風格的七律最重要的是自然,所謂“一氣貫注”,流瀉而下的“氣”不能有一點滯礙之處,所以難處在“虛”而非“實”,苦心思考和刻意雕琢反易壞事。尾聯(lián)是尋常的吊古語,和全詩一樣,沒有一句是意外的——意外會破壞清空之美。
宋代最會寫對子的詩人可能不是蘇軾,而是陸游。他的七律數(shù)量極多,對偶的質量也很好,引得同時代的劉克莊驚呼:“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從另一角度看,說明很多人以為難得的“好對偶”其實是可以批量生產的。他的文學技巧太高,感情也太豐富,以至于反而不容易讓人體會他的真誠,尤其是關乎國家的宏大題材,多看就會覺得(也許是錯覺)那只是一幅幅“好對偶”,正如發(fā)現(xiàn)湯味鮮美來自味精。所以此處選擇了一首無關宏大的名作。作者客居京華,在百無聊賴中,注意到了一些有味的細節(jié),寫成了雋永的詩句。我們可以看到,好詩比“好對偶”難得的多,就像真誠的哭笑永遠不像演員表現(xiàn)的那么多。
元好問《岐陽三首》其二
元好問在七律一道上,掌握了某種訣竅,使他的詩最具沉著之致。此詩就是很好的例子。首聯(lián)劈入一個慘烈的大背景。頷聯(lián)其實是用了兩個典故,上聯(lián)用了杜甫的“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眼穿當落日,心死著寒灰?!?,將“眼穿”二字融為“望”字;下聯(lián)用了北朝古歌的“隴頭流水,鳴聲嗚咽”。妙在都是化用,即便不知其典,仍不失為出色的白描。元好問是北魏拓跋氏之后,又是杜甫的繼承人,他的詩風也恰恰像這一聯(lián)的用典,是北朝蒼直之氣和老杜悲慨之懷的合體。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都以問句結尾,則略嫌單調。尾聯(lián)之問隱承頸聯(lián):既然野蔓都能有情地纏繞戰(zhàn)骨,上蒼為何無情至斯縱其兇暴?質問上蒼是痛苦到極致的表現(xiàn),《后漢書》中說:“凡人之情,冤則呼天,窮則叩心。今呼天不聞,叩心無益,誠自傷痛?!边@也是作者的傷痛。
四
元代沒有影響深遠的七律作家。明代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七律作者很多,有一些作者的作品總體質量不亞于唐、宋大家。我選了兩位典型:李攀龍和錢謙益。
如果說黃庭堅、陳師道發(fā)掘了杜詩中高妙的優(yōu)點,李攀龍則找到了易學易會的法門,批量生產杜詩。他的詩就像描紅本的字,工整到很難挑出缺點,也很難找出藝術的靈光。這首七律在風格上更近王維或李頎而非杜甫,但和他的學杜詩一樣,情感節(jié)奏高度模式化。頷聯(lián)將《招隱士》的桂樹之典和古笛曲《落梅花》湊在一塊,小有巧思,但我們不應忘記劉禹錫的《竹枝詞》:“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樹小山詞。”早已把它們合在了一起。頸聯(lián)的“書千里”和“雪萬家”,是他喜歡的大數(shù)字對聯(lián),也顯呆滯??傊?,這首詩和他的大部分作品一樣,只能算平平,那么李攀龍的意義在哪里呢?我想他像是一個篩子,篩出了唐詩的精華,而他作為篩子,恰恰承載了唐詩的糟粕。正如陸游使人們意識到“好對偶”可以量產,李攀龍也使人們發(fā)現(xiàn),往日推崇的某些唐詩在藝術上并沒有那么高的水準。比如,杜甫的《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蓱z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边@首詩人稱“杜詩之最上者”,但徐渭評論:“人皆盡稱此首,吾獨以為板而湊也。'來天地’、'變古今’,板也;'北極’句,湊也。”我以為此首足當佳作而無愧,但毋庸諱言中間二聯(lián)確實是杜詩中“易學易會”的部分,而非“藝術的靈光”。
錢謙益在文學上有最開放的心態(tài),善于融合各家的長處,而這恰恰是杜甫的特點。李攀龍編詩選,于宋詩一概不收,唯恐學詩者受其影響;他忘記了他最推崇的杜甫提倡“轉益多師”,以博大和革新見長。錢謙益的態(tài)度和杜甫一致,而學問更為淵博,所以在七律一道上,隱然達到了可以和杜甫爭雄的高度。如果把杜甫的七律看成一座大湖,那么李商隱以降的大詩家基本上都是它的支流,在流動的過程中由伏而顯,漸漸發(fā)展成水量豐沛的大河,這些大河再度匯聚成一片大湖,那就是錢謙益的七律。李商隱的含蓄、蘇東坡的超逸、黃庭堅的雅致、陳師道的細密、陳與義的清健、陸放翁的對偶、元好問的沉著,無一不被熔鑄其中,截長補短,去粗取精,加以過人的天分和特殊的遭際,成就了一千余首質量極高的七律。如果要稍作領略,可以看他《投筆集》所收錄《后秋興》組詩,奇情壯采,至為耀目。這里選了他晚年的《西湖雜感》詩中的一首。首聯(lián)的“吳根越角兩茫?!?,是元代陳樵的成句。七律一般不宜襲用前人成句,除非有推陳出新之效。頷聯(lián)雖然尋常,但氣味雅淡。有一些尋常的詩句,措置得宜,則令人一唱三嘆。陳寅恪詩宗錢謙益,名句如“夢回錦里愁如海,酒醒黃州雪作塵”,與牧齋此聯(lián)有異曲同工之妙。頸聯(lián)描寫當日的繁華。到此為止,作者只是不帶感情地平靜描述。我們看到最后,才能體會作者的克制是多么值得:尾聯(lián)瞬間引發(fā)了全詩的滄桑感,回過頭看前六句,無不足以令人“斷腸”。錢謙益無疑掌握了控制情感的秘訣:不動聲色。
清詩的成就很高,尤其是七律,前代幾乎每一家的風格都發(fā)展到了極致。唐代的一些傳世名作,依清代的標準或許只能及格。我們回顧詩史,從唐至清,七律的平均質量在上升,但最耀眼的作品注定屬于上游的開拓者,錢謙益可能是唯一的例外。越往下走,開拓便越顯艱難,更多的作家選擇了對已有風格的深入挖掘。從大詩家中,我選擇了兩位成功的開拓者:陳三立和鄭孝胥。
陳三立的風格是如此鮮明,連李商隱、黃庭堅和錢謙益都及不上他,只有杜甫對詩歌文字的革新才能與之相比。在他之前,有一些詩人革命性地使用漢語,比如乾嘉時代的廣東名詩人宋湘有一首詠木棉的七律,頷聯(lián)是“祝融以德火其木,雷電成章天始春”,用字之法令人耳目一新,但沒有人能像陳三立一樣,將新的字法樹立為風格。這一首詩是他風格的典型。首聯(lián)把普通的旅程,夸張為“有力者負之而去”的神跡(《莊子》的寓言說“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陳三立只是拿來比喻夜晚行舟),奇則奇矣,未免有“獅子搏兔用全力”之感。頷聯(lián)的“移”和“逼”字是句眼,他的兒子陳寅恪有一聯(lián)“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同樣用到“家國”和“燈前”,但與乃父氣味完全不同。頸聯(lián)的字法也很生辣,“日妍”是個生造的詞。古詩不妨造詞,如李賀的“花樓玉鳳聲嬌獰”,“嬌獰”就是生造的詞語,擅長古文和古詩的韓愈更是造詞的高手,七律則應避免生造詞語。尾聯(lián)的“啼雁萬峰顛”,也是陳三立喜歡使用的高奇之境。陳石遺批評陳三立詩“千篇一律”:“為散原體者,有一捷徑,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言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鳥不言紫燕黃鶯,而曰烏鴉鴟梟;言獸切忌虎豹熊羆,并馬牛也說不得,只好請教于犬豕耳?!卞X鐘書也說他的詩遠不如學錢謙益的陳寅恪,只有一種高亢之氣。這些評論未免刻薄,卻也切中要害。陳三立雖然像杜甫一樣開創(chuàng)了文體,成就卻不如其他七律大家,因為他的風格不僅單調,而且簡單,容易復制,把“避熟避俗”變成了另一種熟和俗,而他的才氣遜色于同樣喜歡自我復制的陸游。我認為散原的另一個缺點,是力量的濫用。他喜歡將生辣刺眼的字詞不加節(jié)制地使用,就像一個把每一道菜都做成重辣的廚師,食客的味蕾因此麻木,根本無法嘗出食物本身的美味。在這一點上,他確實應該向錢謙益學習控制之道。幸好,他的兒子這么做了。
鄭孝胥喜歡做宗社黨人語,但他的詩卻有經常在革命者身上體現(xiàn)的浪漫氣質,并且終生未改,我們看到他在“七十殘年世共輕”的晚年所做的重九詩中還說“俯視中原三萬里,不妨抱膝過重陽”,與早年“名花身世真堪羨,烈烈轟轟做一場”沒有什么不同。有人認為他接近韓偓(他自己也說得力于冬郎),事實上他比韓偓多了一種激烈傲兀,而這恰恰構成了他的主要詩風。這一點在這首名作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首聯(lián)寫得相當草率,明人論詩,說“俗筆開口便怨”,正可以評價這一開頭。杜甫寫同樣題材的作品,以“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起筆,相比此詩顯得何等溫柔敦厚。由此開始,整首詩都被怨意籠罩,頸聯(lián)是名句,也是最怨之筆。鄭孝胥晚年的地位相當高(雖然絕不可能為他贏得任何正面的名聲),但詩中始終彌漫著少年郁郁之氣。我固然欣賞這些長歌當哭的詩句,但感覺未免儇薄了一些,缺少大詩人應有的溫雅或厚重的氣質。
六
清以后舊體詩的質量遠不如昔日。但在七律方面,仍出現(xiàn)了一位必須一提的詩家:陳寅恪。
陳寅恪的作品多為七律,風格上頗效錢謙益,與其父陳三立的詩風可謂完全相反:散原講究氣骨,盡力烹煉奇特的字眼;他講究韻味,盡量避免奇特的字眼。在詩道上他與陳寶琛一脈相承。站在他的美學立場來說,奇特的字法和句法就像調味料,會破壞詩歌的本味。他早期的一些作品淡而無味。以后隨著過人的識見、豐沛的情感融入詩中,他的七律境界之高,已非常人可以企及;語言之雅潔,也幾近完美。自然湊巧的東西會給人帶來一種毫不費力的舒適感,是比“才氣橫溢”或“筆力絕倫”更高的境界,這首詩正是如此。我們看到史事貼合時事;頷聯(lián)對仗看似過于工整(“花”對“柳”、“胡”對“漢”,蒙童可為),但無不妥帖;頸聯(lián)字字都有著落,“戰(zhàn)和”句更是表達了人人意中所有而難以言表的事態(tài);尾聯(lián)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而韻味悠遠綿長。我們甚至會感覺作者是“發(fā)現(xiàn)”了這首詩,而不是“創(chuàng)作”了這首詩,正應了“毫無作態(tài)”一語的字面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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