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溶
【按:每個孩子都有頑皮淘氣的時候。在家長看來,淘氣讓他們頭疼,是因為他們覺得妨礙了按自己意愿管束孩子。只有開明的父母才知道,淘氣是孩子最純真的天性,是可珍惜的特質(zhì)。未來有幾十年盡管恭謹拘束,何不放這點時間讓他們肆意?故而青春與成長的頭一篇,以王爺?shù)奶詺馄_端。】
讀過紅樓夢的人,誰不知道共讀西廂這一段呢。
“妹妹,我就是那多病多愁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三月中浣,春風如酒。紛紛的桃花落在寶玉黛玉的衣上發(fā)上。紅樓夢無論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戲曲,都會保留這個情節(jié)。我小時候最初知道紅樓夢,就是因為年畫上畫的《共讀西廂》。
但是能看到這么唯美的橋段,我們還要感謝一個人,如果沒有這個人,寶玉黛玉就共讀不了西廂了。
這個人就是茗煙,寶玉的小廝。是他偷偷的給寶玉買了這本《西廂記》,還有其他的書,都差不多,都是不能給家長知道的書。在那個時候,這些書都是不準年輕男女讀的。
生于六七十年代的人都有體會,這有些像我們小時候的瓊瑤小說,老師家長禁管著不讓讀,但每個班級里都在私底下相互流傳著。那時不提倡讀的也包括金庸的武俠,甚至包括紅樓夢。我們只有讀語文課本,家長老師才放心。就像寶玉只有讀中庸大學,賈政才放心。
讀過瓊瑤后,學校的角落旮旯里就多了成雙成對的人影,遮遮掩掩的怕人看到。而寶玉和黛玉,在春意蕩漾的桃花下,翻開茗煙買來的那本書,就此溫習一道愛情的例題。
這本《西廂記》,不是寶玉吩咐茗煙買的,是茗煙自己做主,買來給寶玉開心的。這一點很重要——這是情義,茗煙很在乎寶玉是否開心。
還有一點更重要:買這種書給寶玉讀,這件事本身是違反紀律的。茗煙似乎沒多管后果,沒管小爺雖然開心了,老爺可就不開心了,也沒管他做這事是對還是錯?
小孩子做事,哪有那么多考慮呢,想做便做了。茗煙膽子很大,也很機靈。他也許是壓根就沒多想后果,也許是仗著鬼機靈,覺得別人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他所做的事。
寶玉要去上學的時候,賈政曾訓斥大仆人李貴道:“你天天跟他念書,念的是些什么書?倒念了些混話在肚子里,學了些精致淘氣,趕明兒我閑了,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東西算賬!”
李貴比竇娥還冤。其實賈政應該先揭了茗煙的皮。寶玉那些精致的淘氣,茗煙大都脫不了干系。王夫人的心耳神意都在丫頭們身上,怕好好的寶玉被丫頭們勾引壞了,她的眼睛卻偏偏忽略了茗煙這小子。
這個小子,用作者的話說,是寶玉第一個出力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比如鬧學堂那次,如果不是茗煙先沖進來,這個架可能是打不起來的。茗煙恰是點燃導火索的那根火柴。那段情節(jié)非常有意思,讀者都愛讀,讀來都會笑:
“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個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
“這里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nèi)掌ü刹蝗掌ü桑苣慊讼喔?橫豎沒日你爹去罷了!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
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毆斗便在學房里展開。茗煙一聲吆喝,幾個小廝都加入了戰(zhàn)團,寶玉在旁一邊看著,一邊用褂襟子幫秦鐘揉打破了的額頭。直到李貴來了才喝止眾人。
我一直覺得,從來沒打過架的男孩子,簡直就辜負了老天讓他托生為一個男孩。
鬧學堂這一次,應該是寶玉精彩和難忘的男孩經(jīng)歷。雖然他沒動手,但是茗煙替他完成了一個男孩應有的成長歷程:打一次架。貴族家庭的孩子,從小被教養(yǎng)得禮數(shù)周到,如果鳳姐自幼是假充男兒教養(yǎng)的,那么寶玉就是當女孩兒一樣養(yǎng)大的。自幼長在姐妹叢中,寶玉的心是柔軟的,愛博而心勞,他又何曾知道茗煙墨雨等人掏小雀兒的樂趣呢?每次讀到這一回,總是存了一份私心,想讓寶玉做一次真真正正的淘氣男孩,參與一次打架,放縱一次男孩子的天性。
茗煙和寶玉是同齡人,如果放在現(xiàn)代,這兩個男孩應該是同學關系的。但是那個時代,人有貴賤,茗煙的父母是賈家的奴才,所以茗煙生下來也就是個奴才的命。在選為小廝之前,茗煙的童年大概是恣意生長的。奴才不用讀書,但是要學會點頭哈腰,唯命是從。茗煙很幸運的跟了寶玉,這就比給賈政賈璉諸人做小廝強多了。
如果跟了別人,茗煙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奴才的樣子,但是他和寶玉,雖是主仆,卻更是玩伴。鬧學堂的時候,茗煙是“聽見金榮如此欺負秦鐘,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nèi)”,因此才一頭闖了進去給金榮個厲害的。而寶玉則說“茗煙見人欺負我,他豈有不為我的,他們反打伙兒打了茗煙”,他們這樣彼此回護著,是主仆的道理,但其中也有友誼在。因為寶玉的回護和縱容,茗煙的飛揚和淘氣就能多保留幾年。
但是一個孩子來到世間,總是要被放在模版里生長,逐漸長成他應有的形狀,中規(guī)中矩。像一顆種子丟進土里,總得長成符合要求的植物,被修修剪剪,不得橫生枝蔓。寶玉就要長成一個大家子讀書的公子,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聽見醉漢的胡罵也要裝作沒聽見,不能覺得有趣,更不能細問。茗煙就要長成一個奴才下人的樣子,出力得用,恭敬而服從,令行禁止,不能多言多語,不能挑唆主子做不該做的事。
很顯然寶玉和茗煙都是不符合檢驗要求的次品。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寶玉不肯好好讀書,毀僧謗道,給丫鬟取刁鉆的名字,吃人家嘴上搽的胭脂。而茗煙不經(jīng)命令就敢進學堂揪主子同學,身為奴才卻大言不慚的自稱大爺。上學的時候他們打架鬧事,不上學的時候就背著大人偷偷溜出家門。
十幾歲的少年,正是情竇初開,初識風月的時光。重重禮教禁錮著性情,卻禁不住青春的萌動如草長花發(fā)。寧國府掛著一軸美人的小書房里,寶玉撞散了茗煙和卍兒的成人禮。也許這和愛情無關,只是初試,像寶玉和襲人的初試一樣。他們漸知人事,卻還三分懵懂。只是寶玉或許會奇怪,自己是夢中警幻仙姑教的,那茗煙又是誰教他的呢?生命的某些本能原可無師自通罷。其實像茗煙這樣,越是生活在底層的孩子,越容易接觸和懂得這些大人的事情。寶玉對著含羞遠去的小丫頭,大呼小叫的喊著自己不會告訴人,一任茗煙在一旁急得跺腳。寶玉這會子自然想到自己的經(jīng)歷,想到和自己一起體驗過“警幻所訓之事”的襲人。他沖散了茗煙的初戀約會,卻讓茗煙陪他去看自己的初戀約會對象。
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一個男孩子一般是調(diào)皮不起來的,但兩個湊在一起就會變成熊孩子,專門要去做一些違規(guī)的事情,在冒險中找樂趣。茗煙是很會挑唆的,鬧學堂打架時他曾挑唆寶玉:“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去到他家,就說老太太有話問他,雇一輛車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豈不省事?”,此刻又挑唆道:
“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逛去……”
不僅會挑唆,還更會推卸責任:
“二爺罵著打著,叫我引了來,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不然我們還去罷”……
寶玉何曾打著罵著命他去了呢,原是二人商量著溜出去的呀。打打小架,撒撒小謊,狡辯一下下,這是寶玉該向茗煙學的東西,一個聰明調(diào)皮男孩該會的伎倆。而茗煙也從寶玉那里學到了,喜歡一個女孩子,就得問問她的歲數(shù),不然可就白認得了——這也是一個男孩該會的東西。
會撒謊的小茗煙,曾成功的幫薛蟠撒了一個謊,哄得寶玉出來見了薛蟠,一起去喝酒。那又是一次違反紀律的事,如果賈政知道那次參加聚會的有妓女,有優(yōu)伶,只怕板子早就落在了寶玉的屁股上,哪會等到忠順王府的人找到家里來。就是那一次,寶玉認識了蔣玉菡,互換了汗巾子。茗煙自然想不到,由他這一個小小謊話作開始,引發(fā)的蝴蝶效應。生出了多少事情,埋下了多少伏筆。寶玉后來的挨打,襲人將來的終身……追根溯源,源頭卻只是那最最不起眼的一點小水流。
……
兩個小男孩在一起漸漸長大,彼此熟悉了解。后來,到寶玉水仙庵私祭金釧兒時,茗煙已成為最知道寶玉心思的那個人,在井臺邊煞有介事的替寶玉祝禱:
“保佑二爺來世變個女孩兒,日日和你們一處玩耍,再不可托生這須眉濁物了”
難怪鮑二家的曾經(jīng)笑罵小廝興兒:“你倒不像跟璉二爺?shù)娜?,這些話倒像是跟寶玉的人了”——可見跟寶玉的人,說活都是有特點的,是和眾人不同的。茗煙上面這一番話,在別人聽來必是又奇怪又好笑,聞所未聞。和誰常在一起總是會或多或少受其影響的,不知茗煙跟著寶玉,可學會一二分寶玉的用情?一二分寶玉的癡處?如果他將來能娶到卍兒,是否對妻子會比別的男子對妻子溫柔些,疼惜些?若果真如此,那卍兒竟真是有些造化的了。
祭金釧這時的茗煙,已經(jīng)懂得勸寶玉早些回家去了,說了一大篇道理,竟頭頭是道。雖然大半是為了怕?lián)熑?,但還是看得出比以前懂事多了,不再是先前那般顧前不顧后的茗煙了。我知道,到得后來,茗煙總會完全成為一個仆人該有的樣子,就像魯迅筆下的閏土,幾十年后終于恭恭敬敬的叫出了那一聲“老爺”。
但是月下刺猹的少年始終是最明亮的記憶。同樣的,當年茗煙那一句“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也在回憶里威風霸氣著。而寶玉最終也自愧悔著當初,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勸之德,以致今日一世無成,半生潦倒。
當初的寶玉不喜歡稻香村,因為那是假的。稻田,鴨鵝,水井……都是特意做出來給人看的。和賈政們一樣,總要做出些姿態(tài)給人看,演著自己的角色,演得太久太認真,漸漸就入戲了,漸漸就忘了自己的真面目。但是就算嚴肅端方如賈政,也曾是有過詩酒放涎的當年。如果浮生是一場戲,那么人長大的過程就是逐漸入戲的過程。老天早已經(jīng)安排好了劇本,那就不得不畫上屬于自己的臉譜。只有鑼鼓未響起的開場之前,當人們還是一個孩子時,才能有幾年真真實實的日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所以啊,人不淘氣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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