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卓然
《紅樓夢》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長篇小說，作者曹雪芹嘔心瀝血十?dāng)?shù)載，在《紅樓夢》中塑造了成群有血有肉的鮮活人物形象，據(jù)統(tǒng)計，小說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達(dá)四百八十多人之多。
在人物形象塑造中，《紅樓夢》里的詩詞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或影射，或直喻，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紅樓夢》中的判詞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判詞首次出現(xiàn)，寶玉在薄命司中所見的正副冊中的詩詞，便影喻了大觀園中女性的命運。
在這些判詞中，大量運用了暗喻的手法，用意象指代人物，比如“霽月難逢，彩云易散”，正是將“晴雯”的名字中所蘊含的意象化為詩句，同時“彩云易散”一句也在暗示晴雯命途多舛，年輕早逝。又如“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后半句中藏有“湘云”二字，既承前半句“展眼吊斜暉”的英氣，又描繪出流水遠(yuǎn)逝的傷感，不僅暗示湘云大方活潑，英氣開朗，同時也暗示了她悲慘的命運，生命中美好的年華就如同天邊流水，轉(zhuǎn)瞬即逝。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一句，直點金玉，玉帶和金簪分別暗喻黛玉和寶釵，玉帶二字顛倒，即為“黛玉”，簪與釵相似，金指寶釵所佩金鎖，金簪即是指寶釵。脂硯齋評此句，“寓意深遠(yuǎn)，皆非生其地之意?！庇駧Ш徒痿⒈緫?yīng)是閨閣之物，在詩中卻一個掛在林中，一個埋在雪里，隱隱透出不詳之意。寶玉所看的正冊中，這句詩的配圖是“只見頭上一頁便畫著四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笨菽九c玉帶，白雪與金簪，皆是兩兩形成對比，更顯荒涼破敗，暗示了釵黛的結(jié)局不幸。
除了將人物名字中的意象化為詩句進(jìn)行暗喻，曹雪芹還在判詞中運用了拆字的方式，從而點破人物命運。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中便使用了拆字法，將“桂”拆分成木與雙土，再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化為“兩地生孤木”，指夏金桂嫁到薛家后折磨香菱，香菱最終還是香消玉殞在夏金桂的毒手之下。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一句更是拆字的妙句，脂硯齋評此句為“好句”，在這句詩中，不僅運用拆字的方法將繁體的“孫”拆成了“子系”，同時結(jié)合詩意，此處“子系中山狼”既是暗示孫紹祖如同中山狼一般暴虐無度，也是站在迎春的角度對孫紹祖進(jìn)行了控訴。在如此暴虐無度的中山狼的摧殘下，迎春最后也只能“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王熙鳳的判詞中運用了兩處拆字法，“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前半句將繁體的“鳳”拆成了凡鳥，一個“偏”字點出王熙鳳的才能不比尋常，后半句“都知愛慕此生才”順承前半句，暗示了王熙鳳在賈家未衰敗之前的風(fēng)生水起?！耙粡亩钊四尽币痪鋵ⅰ靶荨辈鸪闪恕叭四尽保纲Z璉最開始對王熙鳳順從，而后漸漸開始命令她，最后將她休棄的命運。
在判詞中靈巧化用意象和使用拆字法，在點明人物性格的同時也能暗示人物命運，不失為一種巧妙的寫作手法。
二、《紅樓夢》中人物所寫詩詞
《紅樓夢》中的詩詞除去判詞，大部分皆是出自人物手中，其中海棠詩社的聯(lián)詩與詩會又占了相當(dāng)大的比例。作者借書中人物之手，創(chuàng)造了許多經(jīng)典的詩詞，不同角色在不同時期所寫的詩詞，也各有千秋，從詩詞中亦能窺見人物形象與紛雜命運。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中，大觀園眾姐妹同寶玉一起詠白海棠，其中釵黛之詩，又是出于眾人之上。
寶釵寫白海棠，首句“珍重芳姿晝掩門”便點出白海棠的高貴，脂硯齋評寶釵詩“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濃艷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也”。頸聯(lián)“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表面上在贊賞白海棠極淡極雅，實際上則是以白海棠自比，寫自己的清冷高貴，與為情所困的寶黛二人不同。寶釵的“冷”在詩句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恰恰符合了她在怡紅壽宴上抽到的花簽判詞——“任是無情也動人”。
而黛玉寫白海棠則是另一種方式，首句“半卷湘簾半掩門”就與其他姐妹不同，先不寫海棠，而是從看花的人入手。頷聯(lián)“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化用了前人詠梅詩句“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不僅寫出白海棠的優(yōu)雅潔白，巧妙化用詩句也能體現(xiàn)出黛玉的才思敏捷。頸聯(lián)“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虛敲旁比，寫幽怨清冷景致，將白海棠的花瓣比作月窟仙人所縫的潔白衣袂，又比作秋閨怨女用來擦拭淚水的手帕，巧妙的比喻寫出白海棠的潔白素雅，同時不脫落自己，同寶釵一樣亦是以白海棠自比。
脂硯齋評寶釵和黛玉的白海棠詩“逸才仙品，固讓顰兒。溫雅沉著，終是寶釵”，雖是評詩，實際卻也是在點評兩人不同的性格，黛玉靈巧，寶釵沉穩(wěn)，各有千秋。
然而同是詠白海棠，湘云所寫的白海棠，卻又和其他姐妹都不同。湘云的“秋陰捧出何方雪”，脂硯齋評為“壓倒群芳，在此一句”。“秋陰”點出時節(jié)，“捧”既是寫出白海棠的珍貴，也與“何方雪”遙遙相對，明末有昆曲《一捧雪》，曲作中的一捧雪指的是玉杯，而湘云所寫的一捧雪，在此處指的則是白海棠?！昂畏健北磉_(dá)了驚訝之意，更凸顯出白海棠的優(yōu)雅脫俗，整首詩格調(diào)大方優(yōu)雅，不落俗套，和湘云自身的大氣性格相稱。
除了初結(jié)海棠社，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中，眾姐妹所寫的柳絮詞也分別展現(xiàn)了她們不同的性格和命運。
探春的半首《南柯子》寫柳絮“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暗示了她將來遠(yuǎn)嫁異鄉(xiāng)的結(jié)局，與寶玉在太虛幻境所聽仙曲《分骨肉》中的“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拋閃”相對應(yīng)，影射了她悲慘的結(jié)局。
黛玉的《唐多令》則是一番暮春衰敗凄美景象，“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tuán)團(tuán)、逐隊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全詞以柳絮自比，黛玉借柳絮漂泊無依比喻自己寄人籬下的悲慘命運，命若柳絮，妄想追逐愛情，卻又無法得到，身世凄涼。黛玉自我代入了漂泊無根的柳絮，黛玉所寫的柳絮詞，凄美哀傷，不僅體現(xiàn)出她細(xì)膩敏感的性格，同時也暗指了她悲劇性的結(jié)局。
而在探春和黛玉筆下漂泊凄涼的柳絮，在寶琴和寶釵筆下卻又是另一番景色。寶琴寫柳絮，“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已經(jīng)減淡了幾分暮春悲涼，而寶釵卻仍舊嫌其過于喪敗，她筆下的柳絮，雖是輕薄無根無絆之身，但憑借浩蕩東風(fēng)，直上青云。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fēng)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寶釵筆下，柳絮不再隨著春風(fēng)漂泊不定，柳絮仿佛有了意識，憑借浩蕩東風(fēng)的力量，直上青云。寶釵借柳絮詞表達(dá)了她心中的豪氣和志向遠(yuǎn)大，與黛玉的自感自傷不同，寶釵對自己的人生命運懷著期待和自信，“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點明了寶釵的人生態(tài)度，一如她詠白海棠時所寫的“淡極始知花更艷”。如此一來，寶釵的人物形象經(jīng)過了詩詞的潤色，便鮮活地躍然紙上了。
三、《紅樓夢》中化用的詩詞與意象
《紅樓夢》中很多處景色描寫都化用了前人的詩詞，在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中，寶玉在房門外尋找小紅，“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桿似有一個人倚在那里，卻恨前面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這一段形容中，曹雪芹正是化用了前人“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的詩句，不僅寫出了景致的層次感，也寫出了小紅的女兒情態(tài)和寶玉的少年心性。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也化用了前人的詩句：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闭f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得了不得。
鳳姐給劉姥姥插上了滿頭菊花的一幕，與杜牧的“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有異曲同工之妙。曹雪芹借古人名句意境，幻化出嶄新的故事境界，活色生香，令人見之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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