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家費孝通曾說：' 中國文化史的黎明，投射在玉器上，在上面鐫刻出一部史詩。'
自古以來，玉石都被認為是一種奇妙的存在。玉石不僅質地瑩潤，觸手生溫，還被賦予了更多的意蘊。金玉良言、玉樹臨風、冰清玉潔……似乎一切美好，都與之有關。玉是物品，更是文化。
溫潤，通透，清雅，玉如其人。' 擬人化 ' 的玉，流傳千載，熠熠生輝。
集大美如自然，經砥礪方成至品。
書中良玉，典雅之風
遠古時期，玉石是神秘而圣潔的。玉被認為是溝通天地自然、祖先神靈的媒介。' 玉 ' 在甲骨文里，是一條線串聯起三塊玉石。有學者認為，以漢字本源的角度來說，玉是貫通 ' 天、地、人 ' 的物件。
《周禮 · 春官宗伯》中，有關于玉石的描述。當時的人用不同種類的玉作為祭祀物件。玉的顏色和形貌，搭配特定的方位，很是講究：' 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
從政治儀禮來看，玉石是身份的象征，古人也會使用玉器來表明立場態(tài)度。禮尚往來，傳情達意。按照慣例，其中一方要把圭璋等玉器，先交出去，以示看重禮數；但另一方是不該收的，要把玉還回來，顯得自己并不貪戀財物，得體有禮。
這就是古書中所體現的：' 已聘而還圭璋，此輕財而重禮之義也。諸侯相厲以輕財重禮，則民作讓矣。' 一送一還，既有施予者的關懷，也有歸還者的敬意，體現了情義兼?zhèn)洹?/p>
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玉石的含義在中國文化史上出現了關鍵的轉向。此前，無論是宗教信仰還是政治活動，玉都具有 ' 神性 '，只有少數人才可以接觸到。但百家爭鳴之后，玉被賦予了 ' 人性 ' ——成為君子品德的化身。
從宗教、王權到君子德行，玉石的內涵依舊美好，文化傳統(tǒng)得到傳承，但又有了重要的變化，它開始親近更多的人。
《禮記 · 玉藻》記載，佩玉發(fā)出的聲音，衡量并約束著君子的行為：' 周還中規(guī)，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后玉鏘鳴也。' 也就是說，走路的時候，無論是前進、后退，還是繞圈、轉向，都要中規(guī)中矩。如果走得太慢，美玉就不能相互碰撞而叮咚作響，也就是所謂的 ' 其聲不揚 '；如果走得太快，聲音又會變得嘈雜散亂。理想的情況，是君子在佩玉時走路不快不慢，形成節(jié)奏，才能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玉的聲音，提醒人們克制有度。玉的質地，則激發(fā)堅韌的品格。
《詩經 · 衛(wèi)風》中寫道：'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句詩文借助玉石制作過程，來勸導君子不斷磨煉自身的品德。玉器堅硬，雕琢是很需要花費工夫的事情。俗話說 ' 玉不琢不成器 '，君子應長年累月地堅持不懈，經過細致雕琢才接近完美。
玉石雕刻。
詩詞歌賦中，玉石的品格塑造了完美的形象，是溫潤、高潔和具有風骨的。
玉是溫潤的?！对娊?· 秦風》中寫道：'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君子，性格謙和內斂，行為低調不張揚，給人溫暖和煦之感。因此晁補之有詩云：' 一笑向人如玉溫。'
玉是高潔的。宋人向子諲寫道：' 翡翠衣裳白玉人，不將朱粉污天真。' 詩人戴復古直言，' 玉聲貴清越，玉色愛純粹。作詩亦如之，要在工夫至 '。
玉是有風骨的。晚清的王朝夕照之中，詩人龔自珍還在吟詠 ' 亭亭古玉佩當腰 '，自勉 ' 玉樹堅牢不病身 '，文膽和氣度盡在之中。
翡翠新綠，內外兼修
君子如玉，風雅千年。玉石中最能體現風雅的，莫過于 ' 玉之至尊 ' 的翡翠。
回溯歷史，' 翡翠 ' 一詞用以指代美玉，較早可見于漢代。班固《西都賦》中有 ' 翡翠火齊，合耀流英 ' 的提法，描繪了當時長安城的宮殿，各色寶石交相輝映，而翡翠彰顯了雍容華貴的氣度。
漢代后魏晉名士又掀起一輪風雅，翡翠逐漸成為清秀雅致的文人珍玩。南梁的徐陵在《玉臺新詠》中有 ' 翡翠筆床，無時離手 ' 的說法，宋代的歐陽修則在《歸田錄》里談到一件玉罌在同僚好友之間相互傳閱，' 識之曰此寶器也，謂之翡翠 '。
清代是古代制玉藝術的高峰，翡翠在此時逐漸風行。相傳時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進貢了一對高翠彎月形耳墜，深得慈禧歡心。
無論是藝術表現，還是內涵寓意，這一時期的翡翠都呈現出極高的水準。
詩文之中，翡翠的綠，或澄澈或濃烈，帶有奪目的美。
清人唐榮柞在《玉說》里，用上了很美的詞句：' 艷奪春波，嬌如滴翠，映水則澄鮮照澈，陳幾亦光軌陸離，是為翡翠之艷詣。' 在玉石之中，翡翠以顏色豐富鮮艷、透明度高而著稱。一江春水，林間綠意，恰如其分地襯照了翡翠的綺麗。
各式器物之上，翡翠不僅有物質的使用性，更把古典文化的精神融入其中，可以說是美與德兼?zhèn)洹?/p>
' 翠竹節(jié)式佩 '，邊框被雕成竹節(jié)的樣子，底部是山石和靈芝，寓意吉祥且?guī)Я它c仙風道骨。整塊玉佩呈深綠色，與竹子本色相近，而且作為 ' 梅蘭竹菊四君子 ' 之一，竹子和玉都象征君子之德，兩者在色澤和內涵上都有暗合之處。
故宮博物院藏翠竹節(jié)式佩。
' 翠玉齋戒牌 '，同樣體現了玉德。長方體的翡翠，中央刻有漢文和滿文的 ' 齋戒 '，就是寓意停止一切對外活動，自身做好沐浴和冥想，生活習慣也要歸于簡樸，減少娛樂，行為舉止保持端莊有禮。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翠玉齋戒牌。
在清代宮廷里，有一方御寶交龍鈕翡翠玉璽。印璽所采用的翡翠，透亮雅致，柔潤溫和，盤龍的須發(fā)和鱗甲都精致十足，栩栩如生。
清嘉慶帝交龍鈕翡翠玉璽。
無論是文房用具，還是佩飾珍寶，翡翠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經常出現的物件。' 美 ' 與 ' 德 ' 是相得益彰的，翡翠十分符合這種內外兼修：天生麗質，光色鮮明，又具備玉文化的道德品性。
這一抹綠，凝結了東方哲學與美學。
仁義智勇潔，玉德彰顯
那么，以玉石譬喻君子品德，到底是指什么？
古籍記載，孔子教導弟子說 ' 夫昔之君子，比德于玉焉 '。緊接著，他把玉石的色澤、紋理、質地、聲音、生成、用途等，比喻成君子的十一項美德。
孔子的 ' 十一德說 '，較為全面列舉了君子的玉德標準。除此之外，同期還有管子的 ' 九德說 '、荀子的 ' 七德說 ' 等。
玉之所以能夠被文人人格化，就是因為它擁有稀缺的無瑕品質。
到了漢代，玉石的 ' 人格化 ' 不斷得到發(fā)展和提煉，在《說文解字》中得到了極具代表性的概括。在作者許慎筆下，凝結仁、義、智、勇、潔的 ' 五德說 '，是玉文化的恰切注腳。
許慎根據玉的色澤、紋理、質地、硬度、韌性五個特性，總結為玉有五德：仁德、義德、智德、勇德、潔德。玉好比君子化身，溫潤色澤代表仁慈，堅韌質地代表正義，聲音清越代表睿智，不折不撓代表勇敢，不露鋒芒代表高潔自持。
以親切溫和的態(tài)度善待人、事、物，是 ' 仁德 '。玉石的光澤，柔和而不刺眼，觸感微涼而不生寒，體現儒家常常提倡的仁愛、仁政。仁者愛人，彼此間友善互助，社會和諧，這是一種仁慈的力量。
條理清晰，由表及里，是 ' 義德 '。根據玉石外觀的紋路，可以準確反映內在的情況，做到表里如一，公平正義。正如朱熹所說，' 義者，心之制，事之宜也 '，從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到內在的道德觀念，都應該如同一塊質地上乘的玉石，達到得體適宜的狀態(tài)。
聲音悠揚，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是 ' 智德 '；故有 ' 金聲玉振 ' 這個成語。以鐘發(fā)聲，以磬（玉石制成）收韻，奏樂從始至終，音韻響亮、和諧。從玉石之中，彰顯出睿智之感。
遇強不屈，寧可折損，是 ' 勇德 '；和氏璧的故事眾所周知，卞和寧愿血染璞玉，也要維護證實他對寶玉的鑒別判斷，似乎印證了那一句 '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 勇 '，帶著一種徹底的純粹和崇高，顯示出極致的完美。而當這種完美遭到破毀的時候，君子也將表達拒不屈從的剛毅。
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 ' 翠玉白菜 '。
邊緣銳利而不傷人，是 ' 潔德 '。內秀如玉，不露鋒芒，堅守自身的潔凈，在掌中光滑細膩，十分純粹。由此引申為品行的清白，道德高尚，具備 '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 的清廉人格，修養(yǎng)出高潔的風骨。
仁、義、智、勇、潔，玉之五德，完美體現了君子的人格樣態(tài)。古往今來，君子們不舍 ' 玉成 ' 的信念，守著 ' 玉碎 ' 的勇氣，把自我修養(yǎng)貫徹始終。
比德于玉，風雅留存
沉浸在東方古典傳統(tǒng)之中，我們領略了翡翠玉石的美。但換一種視角，則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1863 年，法國礦物學家德穆爾（A.Damour）把翡翠與和田玉統(tǒng)稱為玉，并首次發(fā)表兩種材料的礦物學特征和物理化學性質，被認為開啟了近代相關研究的先河。
上世紀 20 年代，卡地亞（Cartier ) 曾經制作了一批玉質珠寶：1924 年制作的 ' 龍形翡翠胸針 '，雖然沒有龍的威嚴，但也呈現出華美的風格；1925 年制作的 ' 翡翠香水瓶 '，設計上簡約大氣，高雅精致。
到了 21 世紀，蕭邦（Chopard ) 推出的 ' 絲綢之路 '（SilkRoad）新高級珠寶系列中，有一對翡翠耳墜。耳釘部分是水滴形弧面的祖母綠寶石，下方耳墜鑲嵌了兩枚雕有云紋的翡翠。耳墜紋案繁美、顏色艷麗，展現了翡翠的美感。
借助西方的他者眼光，我們可以看到玉石的其他可能性，它可能是華麗的、璀璨的，甚至象征著異域的神秘。但總歸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詮釋有很大不同。
在高度物質化的當代，人們逐漸被吃什么、穿什么、買什么而定義，外在事物和我們的關系發(fā)生顛轉，生活的純粹和本真受到拘束和掩埋。被 ' 物化 '，是大家都需要面對的困境。這個時候，就需要重新審視君子與玉的關系，從中得到啟發(fā)和觸動，呼喚美好的品德。
君子，比德于玉?，F今，人們佩戴、賞玩翡翠等玉石時，如果愿意慢下來，在漫長的時光中與之相處，傾注想象、情感、思考、感受于其中，則能重新感受古今君子的風雅。
?作者 | 曉箬
?排版 | 方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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