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論明朝的中樞運作,就不能繞開內閣這個話題。不過明朝之初,內閣不但不重要,還非常不起眼。
洪武十三年朱元璋罷丞相、廢中書省后,六部就整體性的被抬升了一級,地位達到了歷史的最高點。因自身的職權(考核、銓選官員)吏部尚書也一躍成為百官之首,被恭稱為“天官”,而此時還沒有內閣和內閣大學士。
明成祖登基后,為降低繁重的政務壓力正式設立內閣。此時大學士們并不能主動接觸政務以及發(fā)表意見,更別提做出決策了。他們只是在皇帝需要的時候,就某項政務為皇帝查閱和整理相關信息、數(shù)據、歷史記錄等等,以協(xié)助皇帝更為高效的做出決策。
成祖簡翰林官直文淵閣,參預機務其時章疏直達御前,出宸斷。儒臣入直,備顧問而已。
《明史·宰輔年表》
換句話說內閣成立之初大學士們不但執(zhí)掌不了中樞而且也未被納入政務處理流程,僅僅是沒有話事權的“秘書”。此時的大學士們的官階(五品翰林)也旁證了這一點,跟正二品的六部尚書們完全不可比。
仁、宣兩朝因國家逐漸穩(wěn)定、息兵修養(yǎng),皇帝和朝廷更依賴奏疏這類公文的流轉來掌控皇朝以及治理天下,這就皇帝對“秘書”的依賴逐漸增強。
為了更為高效的處理政務,仁宗讓大學士們對指定的奏疏做出“預批”(類票擬)。為方便大學士們理事,仁宗也開始給大學士加“三公”虛銜,抬升他們在朝堂的地位。除此之外,更為重要的是仁宗給予大學士們起草詔令的權力,讓他們正式參與進了朝政的處理流程。
不過皇帝在重視的同時還是視大學士為“秘書”,沒有進一步提高內閣的權力和地位并改變朝堂格局的想法。宣宗在內廷(司禮監(jiān))設立內書堂,命翰林培養(yǎng)宦官輔助自己理政,而不是擴大內閣編制或職權,即可旁證這一點。
所以此時內閣雖然正式涉入朝政,但在朝堂的存在感和話語權仍然很低,更別說抗衡六部執(zhí)掌中樞了。不過內閣的轉機很快就出現(xiàn)了。
宣德十年宣宗英年早逝,年僅七歲的英宗登基。由于天子直領六部并獨掌決策權,所以當皇帝無法理政時朝堂就要癱瘓。為了解決問題同時預防外朝勢力膨脹侵蝕皇權,太皇太后張氏遂決定與內閣、宦官這兩個“弱勢”群體合作,推出了“票擬批紅制度”。
注:“票擬批紅”的大致流程是奏疏經通政司預處理(退回不合規(guī)、分類并謄抄存檔)后轉司禮監(jiān)。司禮監(jiān)對其分類,將只需依制辦理轉發(fā)對應部司執(zhí)行,其余轉內閣票擬。奏疏附上內閣票擬(另寫在一張紙條上)轉回司禮監(jiān),司禮監(jiān)根據皇帝意思在奏疏上批紅(同意則將票擬意見謄抄到奏疏上,不同意則退回內閣重新票擬)。
至此內閣從制度上成為了朝政處理的重要“節(jié)點”,大學士們也憑借“建議權”擁有了干涉朝堂各部司事務的權力。
此后為了更方便政務的處理,皇帝開始召各部司的堂官直接入閣,如景泰朝王文以左都御史進吏部尚書后入閣,成化朝李賢以吏部尚書的身份入閣等等。
這些部司堂官在增大自身職權的同時,也提升了內閣在朝堂的話語權和地位。加上憲宗和孝宗對內閣輔臣和六部尚書采用“平衡并重”策略,因此這一時期內閣和六部進入了相持階段,但相互之間的摩擦也越來越多。
弘治六年這種“閣部之爭”第一次被擺在了臺面上。
當年京察,吏部尚書王恕認為官員們貪腐太甚,準備罷免兩千多名官員。內閣大學士丘濬認為王恕的做法太過于激進不利于朝廷穩(wěn)定,建議皇帝將那些情節(jié)不嚴重的官員記過留任。
吏部自然不能容忍內閣干涉自身最為重要的職權,因此本來敵對的雙方爆發(fā)了激烈的攻訐。
而“和事佬”孝宗卻一反常態(tài),并未居中調和而是旗幟鮮明的支持內閣丘濬。而且孝宗借劉文泰彈劾王恕失職,直接把王恕給罷斥了。孝宗這手操作,讓“受益人”丘濬也尷尬不已。此后兩年直至病逝,為了避嫌丘濬一共上呈十三份請辭的奏章。
只能說孝宗就是要“挺”內閣。原因并不復雜,皇帝已經意識到想要掌控朝堂、乃至整個皇朝,光靠集權是不夠的。因為皇帝沒有能力和精力去使用龐大的皇權,必須依賴“助手”們。
雖然宦官可以輔助皇帝掌控和行使皇權也更容易控制,但是宦官在具體政務處理上的能力、效率又遠不如職業(yè)官僚,因此孝宗才會抬升內閣來彌補這一缺失。
由于皇帝的傾向,內閣大學士等于宰輔的概念逐漸形成,內閣也躍升到六部之上成為了“百官之首”。正因為如此,正德十六年楊廷和才能獨自與張?zhí)笞h定嗣君人選,而且在等待朱厚熜入京登基的三十七天里,代皇帝總攝朝政,六部九卿幾乎不得與聞。
以至于憤懣的吏部尚書王瓊率九卿主要官員至左順門參加朝會時,當面質問楊廷和:“九卿在廷,我為長,今日誰當立者,而不使聞?”這聲不甘的怒吼實際上也是變相承認了,六部已屈居內閣之下了。
此后世宗因大禮議和自身的修仙怠政,加上他不喜宦官干政,對內閣的倚重也更深。張熜、夏言、嚴嵩、徐階等內閣大臣間接管控著朝堂,六部九卿長期只能通過閣臣與皇帝溝通(世宗不召見他們),這也讓六部開始淪為內閣的執(zhí)行機關甚至下屬機構。
隆慶三年深得穆宗信任的高拱還朝,為讓高拱迅速總攬朝政,穆宗命其入閣的同時另授他吏部尚書一職。在高拱眼里內閣早已不是“秘書”,也不是六部那種執(zhí)行部門,而是站得更高,負有為朝堂、皇朝指明方向的重任:
我國家之事,皆屬部臣題請閣臣擬票?;蛭串攧t為之駁正,或未妥則為之調停。不嫌異同,務在參伍。是以事多得其理,而人不敢為奸。
《明穆宗實錄·卷五十七》
到了萬歷初期,首輔張居正聯(lián)合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馮保更是將內閣的權勢和地位推到了巔峰。一度形成了“(內閣)所理者,皇上之事也;所代者,皇上之言也”的局面,內閣也完全控制了六部,這也是張居正敢寫那個驚天動地的對子的原因。
不過物極必反,神宗親政后為收回權柄、重立皇帝威權對張居正展開了反攻倒算。這不但打壓了內閣,也讓六部看到了“翻身”的機會,因此閣部之間紛爭再起,六部堂官們試圖將內閣重新壓到下面去。
萬歷十二年御史張文熙彈劾首輔申時行“專恣者四事”,并請皇帝將其革職永禁。申時行在申辯的同時,反劾吏部選任不公,想借機剝奪六部的重要職權之一“廷推”。
注:明朝在任用高級官職時(包括內閣大學士),一般由九卿組織朝臣公議后推選出人員名單供皇帝挑選(皇帝如果不滿意名單則重新推選)并批準任用,稱為“廷推”。而內閣一直想以票擬代替“廷推”。
后經激烈斗爭閣部達成了妥協(xié),廷推被六部保留,但是吏部也被剝奪了自主任命部屬職官的權力(也改由九卿廷推),而且吏部也失去了地方府縣一級官員任命上的主導權,改成了抽簽決定職位歸屬的“掣簽法”。
萬歷二十一年吏部尚書孫鑨等人再次向內閣發(fā)起挑戰(zhàn)。當年京察在不知會內閣的情況下,大量內閣“私人”被評不合格。內閣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很快就借一樁陳年舊案“趙用賢絕婚案”(此時趙用賢為吏部左侍郎)挑起了戰(zhàn)火。
事情的經過這里就不展開了,結果是內閣首輔王錫爵大獲全勝,很多為趙用賢求情的六部高官被罷斥。
內閣能在神宗清算張居正的同時也持續(xù)贏得斗爭的勝利,原因無它,就是皇帝支持。神宗雖然厭惡內閣膨脹侵蝕皇權,但是神宗一樣明白內閣是其掌控皇權和皇朝的重要“助手”。所以整個神宗朝,無論朝堂如何斗爭、為何而斗爭,神宗在大方向一直是支持內閣的。
由此明顯可以看出,內閣是在皇權一步步的扶持下逐步走向前臺,成為百官之首并統(tǒng)攝朝堂。但皇帝的“扶持”也讓內閣天然的無法抗拒皇權,進而淪落為皇權的工具,這也是明朝中后期外朝和閣臣尖銳對立的一個重要原因。
注:整個明朝也就楊廷和、張居正兩位閣臣憑借“特殊天時”(一個是無皇帝、一個是皇帝無法理政)部分擺脫了皇權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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