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葆泉
圖:來源網(wǎng)絡(luò)
城市的天空沒有炊煙,只有煙霧。飄在城市上空的煙霧是黑沉沉的,迷漫開來就象一把黑傘,籠在心口,令人窒息。在鋼筋水泥組成的城市里生活久了,難免要想起故鄉(xiāng)溫暖的炊煙,懷念那種清新的味道。炊煙,那是鄉(xiāng)村最美的風(fēng)景了!
炊煙代表著家。一個屋子里,只要有炊煙升起,那個屋子就有生命。荒蕪的屋子是升不起炊煙的。有些新蓋的屋子,很漂亮,但屋頂總沒有炊煙,主人一定尚未搬過去,那個屋子便不能算一個家。遠古時期,人類的祖先發(fā)明了火,炊煙便開始與人們相依相隨。那時候人們住在巖洞里,或是草棚下,居住條件極其簡陋,但能生起火來烤獸肉和生魚,一堆篝火聚集著一個家族,火焰盡處,飄起炊煙,那就是家的味道。火的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人類文明時代的開始,火和炊煙是同生的。人類走過幾千年,炊煙也從歷史的天空一路飄來,在人們的靈魂深處締造成了一個堅不可摧的情感堡壘。
對炊煙充滿深情,于我還有另一種原因--在我的內(nèi)心世界里,炊煙總是和母親有關(guān)。母親絕大部時間在灶臺、稻田、菜地之間活動,那幾乎是母親的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母親一天的勞作總是從灶臺開始,也是從灶臺結(jié)束。凌晨時分,公雞尚未打鳴,母親已經(jīng)起了床,開始往灶膛里塞第一把柴火,隨著“噼里啪拉”的燃燒聲,一股濃濃的白煙從屋頂?shù)臒焽杳捌?,沖破了鄉(xiāng)村清晨的寧靜。熊熊燃燒的火光把母親的臉照得通紅,那是一張沉穩(wěn)而慈祥的臉,象熟盡的稻穗,發(fā)出金燦燦的光澤。母親手腳麻利地?zé)鲲?,待到父親起床,一盤滾燙的熱水早就放在了盤架上,旁邊是潔凈的毛巾和散發(fā)著清香氣味的香皂。待洗漱完的父親走進廚房,小方桌上已經(jīng)放著一個大瓷碗,盛著滿滿一碗米飯,用筷子一攪,埋在飯粒下的兩個白花花的雞蛋就露了出來。這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離開家門,扛著鋤頭朝著村口自家稻田的方向去了。
夜深了,父親早已在床頭響起了鼾聲,母親卻還在廚房。系著圍裙的母親依舊在灶臺前忙碌,一整根粗壯的柴木把灶膛塞得滿滿的,柴木的一頭在燃燒,露出的另一頭架在一條橫木凳上。這種情形眼熟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煮豬食,整木不劈開來燒,硬生生往灶膛里塞是為了省柴火。母親時不時揭開鍋蓋,拿起大鍋鏟來翻動大半鍋黏乎乎的物什,間或倒入幾瓢米糠或是紅薯,使勁攪拌,直到一鍋東西徹底煮得稀爛,這才抽出灶膛里的柴木,用水澆息了火星,離開廚房,宣告一天的勞動結(jié)束。屋頂?shù)拇稛熞灿蓾庵恋従徤⒈M。
煙囪是農(nóng)舍里最高的建筑,從灶膛里升騰而起煙柱,便注定成了一個家最顯著的標(biāo)志。在老家,煙囪往往代表一戶人家的境況。煙囪高的,屋子一定高,家境則要比常人好,這家的女人生起火來也更有勁,大把大把的柴火往灶里塞,使得煙囪冒出的白煙濃又厚,染白了一大片天。這就是所謂的煙火旺。境況好的家里拼命燒火,并不是無趣的浪費柴火,而是家里人多,客人也多,經(jīng)常要做大桌大桌的飯菜,這是窮人家不能比擬的。母親無疑是幸福的女人,屬于經(jīng)常要大把大把燒柴火的那一種。因父親是村支書,性情也十分豪爽,一些單位的人下鄉(xiāng)來到山里,常喜歡來我家作客。母親在村里是個農(nóng)家好把式,飼養(yǎng)的雞鴨肥壯成群,種植的青菜翠綠成片,十多畝稻田年年豐收。雞鴨隨時從籠里抓出來宰殺,青菜隨手拔了洗凈就可以下鍋??腿藖頃r,母親是最快樂的女人,輕快的身影奔忙在廚房內(nèi)外,煙囪里的白煙也一陣趕著一陣,仿佛要把整個山村的天空淹沒了去。
我家的煙囪高出一頭,得益于母親的勤勞。母親初嫁到我家時,父親是村里最窮的那一撥人。母親曾說,當(dāng)時父親為了應(yīng)付老丈人委派的人過來“看家門”(當(dāng)?shù)亓?xí)俗,意為察看準(zhǔn)女婿家的家境),偷偷借了別人一櫥衣服來作假,才得以瞞天過海。真嫁過來,母親才發(fā)現(xiàn)衣櫥竟然空空如也,爺爺奶奶還處在共穿幾條短褲的窘迫境地。母親并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和父親一起攜手奮斗,扛木頭,磨豆腐,開小店,歷盡艱辛。當(dāng)時家里住的舊屋子又黑又矮,煙囪東倒西歪。母親咬著牙,硬是讓破敗的房屋頂上,每天清晨第一個人家飄起炊煙,深夜里最后一家散去煙火??啾M甘來,多年之后,母親終于親手造成了一棟新房子,在屋頂上豎起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煙囪。
兒時,炊煙還是母親的召喚。假期在家,我包攬的活是看牛。清晨把牛牽出去,找個水草豐足的地方把牛拴牢了,或是干脆把牛趕進一個三面環(huán)山的峽谷,出口處插上幾根木樁做成一道門,就撒手不管了。下午則要認(rèn)真挑一個長著嫩草的去處,牽著牛去啃。夜幕降臨,牛吃飽了,我便一邊看牛,一邊不時抬頭往家的方向眺望,看到一縷煙柱從我家的方向升起,我就立刻收了韁繩,趕著牛兒回家了。那縷煙柱就是母親無聲的呼喚,炊煙升起,我仿佛一下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轉(zhuǎn)過一道彎,果然母親就遠遠地在路口等著。看到我牽著牛過來,母親急急過來牽過牛鼻子,吩咐我洗凈了手去吃飯,她自己則牽著牛往牛圈里去了。
一天傍晚,夕陽的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在了山頭,我卻總沒有望見那個熟悉的方向飄起炊煙。踏著夜色,我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趕,心里象揣著個兔子。近了,屋外的路口竟然沒有母親的身影,我一時之間心神大亂,嚇得哇哇大哭。正當(dāng)我失魂落魄的當(dāng)兒,身后突然遠遠傳來一聲母親的呼喚。母親告訴我,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到集市上去買肉,母親要給我做一頓紅燒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趕來,淚眼朦朧的我即刻被母親緊緊地擁入了懷里。我抹去淚水,把頭偎進母親胸前說:“我不要過生日,不要吃紅燒肉,就要您在家里等我?!蹦莻€夜晚的炊煙來得比平日更晚,但揚起的姿態(tài)比任何時候都迷人。煙霧裊裊,放飛的是一個農(nóng)家女人對自己兒子最深沉的愛。煤油燈下,母親專注地看著我大口咬著紅燒肉,一臉的滿足。然而,母親或許不會明白,那一縷晚起的炊煙,給我幼小的心靈里刻下了一道怎樣的印記。我要感謝那縷炊煙,讓我銘記住了母親對我生命的意義。
以高高在上的煙囪為榮的母親,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離開那個灶臺。90年代中期,當(dāng)村支書的父親幸運地被選錄為公務(wù)員調(diào)進了鄉(xiāng)政府工作。這一突如其來的喜訊令母親不知所措,一個習(xí)慣于在灶臺和田地間奔波的女人,竟為今后的生活打算犯了難。最后母親選擇了隨同父親一道離開老家,成了鄉(xiāng)政府大院的一個隨從家屬。突然告別寬大的鐵鍋,離開了濕漉漉的菜地和稻田,母親欣喜之余,還有些失落。面對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的那臺液化氣灶,以及架在灶上的那口精致的小鋁鍋,母親的手腳顯得有些生澀。父親在一旁卻笑了。父親打趣說:“老婆子,這么精巧的東西,用不習(xí)慣吧?過陣子就好了!”
離開老家,廚房的頂端不再有高高在上的煙囪,母親亦不用熱火朝天地往灶膛里添柴火,炊煙逐漸在我和母親的記憶里漸行漸遠。某一天,老家的那棟屋子,炊煙終將散盡,但我知道,飄蕩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那縷炊煙,是永遠散不盡的,它是我心中永遠的風(fēng)景和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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