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自己都覺得和張祥龍老師很親近,也許是因為祥龍老師和我的老師倪梁康老師很近,也或許是因為我和祥龍老師的學生朱剛兄很近。當然這種近只是外在的,慢慢地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祥龍老師給人的那種親近感更多是源于他自身的“氣象”。
記不清第一次見祥龍老師是什么時候了,也記不得第一次從祥龍老師那里切身地受到教益是什么時候了。從可以翻檢到的電子郵件來看,我和祥龍老師的郵件往來可以溯至2003年。當然讀他的書聽他的報告肯定要更早些。
張祥龍
祥龍老師給予我的第一次系統(tǒng)指導是對我博士論文的評閱。那是在2010年。當時我在德國做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論文初稿完成后發(fā)回國內(nèi)請師弟幫忙打印送審。收到評審意見后,師弟堅持匿名評審的原則,電話告知了我?guī)孜辉u審專家的意見,我邊聽邊記,但當時更多聽的是老師們總體的鼓勵意見,對于一些不那么剛性的修改建議記得則不全。因此,在論文的修訂以及隨后的出版過程中,這些意見特別是幫助我進一步提高的建議并沒有被我充分關注。而且當時我也只是根據(jù)老師們提出的意見猜測分別出自哪一位評閱老師,并不十分確切。這一次,在祥龍老師逝世之后,我請同事在中山大學檔案館復印了我的博士學位檔案材料。這是我第一次讀到祥龍老師親筆手寫的評閱意見。除去一些對后學的鼓勵以外,祥龍老師對我的論文從標題到文獻綜述再到內(nèi)容論證都給予了明確的指導。祥龍老師認為我博士論文的題目“失于平板”,沒能反映出該論文研究的長處和特點。這一點是我至今都沒能修改好的。論文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時沿用了博士論文答辯時的標題:《質(zhì)料先天與人格生成——對舍勒現(xiàn)象學的質(zhì)料價值倫理學的重構(gòu)》,陳小文老師也曾打趣我說,這么冗長的標題影響了該書的銷量。后來,我曾當面向祥龍老師說明過論文標題的選擇考慮。正標題的兩個概念都來自于舍勒本人,是其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也剛好對應我的論文的上篇和下篇。這兩個概念從德文來看倒還是簡潔的:materiales Apriori與Personwerden。他聽后只是笑笑,大概還是覺得“平板”的。祥龍老師也指出我送審的論文缺少文獻綜述,沒有在導言中介紹國內(nèi)外研究。這一點令我慚愧不已。盡管博士論文的準備時間很長,但完成卻仍顯倉促。這在論文提交送審前也被我的導師倪梁康老師批評了。我博士論文的主體分為上下兩篇,其中上篇的主要內(nèi)容曾以德文撰寫,于2009年作為歐盟“德法哲學在歐洲”碩士項目的成果提交布拉格查理大學并獲答辯通過。博士論文下篇也有近20萬字的中文筆記稿打底。因此,我自己原本對博士論文的完成是“胸有成竹”的,但論文的最后成稿依然忙亂,以至于提交送審時并未來得及做文獻綜述,包括文后的參考文獻都是直接拷貝了我的德文論文的參考文獻。祥龍老師包容卻又不失嚴厲地指出“文獻未列中文文獻”。
對于我的博士論文,祥龍老師還提了兩個內(nèi)容論證上的關鍵問題。第一個問題涉及到我對舍勒人格概念的界定。祥龍老師提到:“深究'主體性’含義和用它刻劃舍勒思想(即便舍勒本人這么做)的合適與否。如此非對象化、時機化、情境化的人格學說,為何還是'主體性的’?”這個問題確實一直推動著我后來持續(xù)關注“主體性”以及與之相關的“自身意識”等問題。一來我認為盡管舍勒的人格學說對近代以來的主體性問題有深刻的批判和根本性的推進,但舍勒本人的確仍糾纏在近代以來的術(shù)語體系中,這一點海德格爾在其《時間概念史導引》中也有評說;二來我也想嘗試(或者跟隨著我所理解的舍勒去嘗試)跳出近代西方在“主-客體”對立模式上來談“主體性”,更多從日常語言的“主-謂”結(jié)構(gòu)的框架去把捉“Subjekt”的意涵。我在博士畢業(yè)以后的工作中對這個問題的繼續(xù)思考得益于祥龍老師此處的質(zhì)疑。祥龍老師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是關于維特根斯坦的。我在論文的上篇處理波爾扎諾、胡塞爾、石里克等人對于“質(zhì)料先天”的理解時,曾援引維特根斯坦的“句法”(Syntax)思想,提到維特根斯坦同邏輯實證主義、現(xiàn)象學的異同。祥龍老師提醒我要進一步深化對維特根斯坦思想的理解。不過這個問題當時的我并沒有特別留意?;仡^來看,波爾扎諾對于現(xiàn)象學和分析哲學的思想意義無疑是值得繼續(xù)深究的,1920至1930年代的現(xiàn)象學、邏輯實證主義、早期分析哲學之間的思想聯(lián)系同樣需要進一步關注。
博士畢業(yè)以后,我留在中大哲學系工作。彼時,祥龍老師也從北大哲學系榮休,并受聘山東大學一級教授。2013年11月,祥龍老師邀請倪梁康老師、朱剛兄和我一起訪問山東大學,并邀請我們都做了學術(shù)報告。我提交的報告題為“舍勒交互主體性現(xiàn)象學之導引——從'自身欺罔’到'內(nèi)陌己感知’”。這個報告的主題是關于交互主體性問題的,但談論交互主體性必然會涉及主體性。這也是我當面向祥龍老師匯報我對主體性新理解的機會。這次訪問中更令我感動的事情是祥龍老師和師母對我個人家事的關心。在我報告結(jié)束的當晚,接到母親電話告知外公已近彌留,我悲傷萬分。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我向祥龍老師告假要提前離開時祥龍老師那慈愛和關切的目光,那時候給了我莫大的鼓勵。
那幾年,中大和山大兩個現(xiàn)象學的研究團隊往來很多,我?guī)缀趺磕甓加袡C會向祥龍老師請益。也正是在那幾年,倪梁康老師編輯并主持翻譯了耿寧的《心的現(xiàn)象——耿寧心性現(xiàn)象學研究文集》,翻譯出版了耿寧的生命之作《人生第一等事——王陽明及其后學論“致良知”》。漢語學界開始了解并熟悉耿寧對陽明及陽明后學的現(xiàn)象學闡釋。我曾協(xié)助倪老師組織過江門、貴陽和廣州的幾次專題研討會,也參加過高雄中山大學主辦的心性現(xiàn)象學研討會。祥龍老師參加過貴陽那一次。在老師們的影響下,我也開始學習、閱讀陽明學和陽明后學的相關經(jīng)典,并嘗試做了一篇小文章“再思'寂靜意識’——以耿寧對'視于無形、聽于無聲’的分析為中心”,該文是對耿寧在“中國哲學向胡塞爾現(xiàn)象學之三問”以及《人生第一等事》中對“寂靜意識”或“冥思沉定”之現(xiàn)象學反思的進一步討論。文章初稿完成后,我發(fā)給祥龍老師請他批評指導。祥龍老師給我回了封長信,除去一直以來對我的鼓勵以外,也專門談論了他對于寂靜意識這種非對象性意識的現(xiàn)象學分析的看法。2019年我邀請祥龍老師來參加中山大學哲學系第二十二屆哲學月活動,他為我們的“智慧之光名師講座·現(xiàn)象學在東方”系列主講了“現(xiàn)象學的邊緣性”的講座,餐敘討論時,祥龍老師和我提到我對寂靜意識的現(xiàn)象學分析是符合現(xiàn)象學的“邊緣性”的。在祥龍老師的回信中,祥龍老師還提及了羅念庵(洪先),以及耿寧對陽明后學的閱讀方式,但沒有展開,我也是在后來讀到祥龍老師的《儒家哲學史講演錄》(第四卷)之后才體會到祥龍老師這里的意思的。
說到《儒家哲學史講演錄》,得先從2017年9月說起。在中山大學哲學系(珠海)陳建洪教授的努力推動下,張祥龍老師于2017年9月正式受聘中山大學講座教授,我和朱剛兄去觀禮聘任儀式。在儀式上,我提到,倪梁康老師主要推動的“心性現(xiàn)象學”研究和祥龍老師推進的“天道現(xiàn)象學”研究是漢語現(xiàn)象學的兩個重要方向,祥龍老師加盟中大,對于中大現(xiàn)象學團隊的“現(xiàn)象學的中國化”和“傳統(tǒng)思想的當代化”研究大有裨益。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此后的三年中,廣州和珠海的研究團隊交往頻密,共同推進漢語現(xiàn)象學的開展。
2017年11月,第十四屆國際舍勒思想研討會在廣州召開。國際舍勒思想研討會是由國際舍勒協(xié)會主辦的雙年會,該次會議也是國際舍勒思想研討會首次在歐洲以外舉辦,具有特殊的意義。倪梁康老師和我邀請祥龍老師與會并做主題報告。祥龍老師以英文做了大會主題報告,討論舍勒倫理學和儒家的關系,涉及價值感受、愛的秩序和共同體等舍勒思想的核心問題,同時從儒家的視角予以檢討。報告引起了國際舍勒學者對于舍勒思想的跨文化理解特別是舍勒思想與中國古代思想之間可能的溝通的濃厚興趣。祥龍老師預先將文稿發(fā)給我學習,我學習到很多,也從我的角度提了點小的讀后感。在隨后的幾年中,祥龍老師私下不止一次和我說過,盡管早前就讀過舍勒(主要是《舍勒選集》和倪老師翻譯的《倫理學中的形式主義與質(zhì)料的價值倫理學》),但他越發(fā)感覺到舍勒思想很有意思,舍勒思想和儒家傳統(tǒng)之間也有很多話題可以深入討論。在商務印書館的《張祥龍文集》總序中,祥龍老師寫道:“這許多年來,舍勒、列維納斯等也越來越被我看重?!薄都遗c孝:從現(xiàn)象學視野看》的增訂版加了討論舍勒的章節(jié),在“增訂版序”中,祥龍老師說:“此書第一版于2017年由北京的三聯(lián)書店發(fā)行。限于當時條件,有些必要的內(nèi)容如對代際時間的正面闡發(fā)沒有收錄,一些有益的擴展如對父性和母系家庭的哲理展示也沒能實現(xiàn),還有一些很相關的西方哲學家(如舍勒和列維納斯)的學說沒有引入,實為缺憾?!痹谛掳娴摹冬F(xiàn)象學導論七講》中,祥龍老師也新增了討論舍勒現(xiàn)象學的附錄。祥龍老師晚期的現(xiàn)象學儒學研究中的舍勒因素,是一個需要細致考察的問題。
2017年11月,法國當代現(xiàn)象學家馬里翁來華訪問。在設計中大訪問行程時,除了馬里翁的學術(shù)演講以外,方向紅教授、朱剛教授和我一直想策劃一場中外現(xiàn)象學者的學術(shù)對話。這場對話后來以“心性與神性 天命與天道:中法現(xiàn)象學的新世代對話”為題,在馬里翁、倪梁康老師和張祥龍老師三人之間展開。學術(shù)對話安排在中大圖書館的學人文庫,感覺很好。這場對話也受到國內(nèi)學界的廣泛關注,網(wǎng)絡上也有朋友將這場對話稱作“Ereignis der Ph?nomenologie”。在一定意義上,這場對話不僅僅是中外現(xiàn)象學者的對話,其實也是漢語現(xiàn)象學界兩位頂尖學者的思想交鋒,特別是漢語現(xiàn)象學兩條可能的道路的同臺展現(xiàn)。
為慶賀2019年祥龍老師榮開七秩,朱剛兄在2018年就開始籌劃相關的活動。我向朱剛兄建議,是否可以將祥龍老師在珠海講的儒家哲學史的最后一部分整理出來,和此前已經(jīng)整理出版的三部書合并一起出版。其實朱剛兄也早有此意,旋即約請幾位同事同學開始整理書稿,祥龍老師也開始校訂前三書,并在商務印書館的支持下,于2019年出版了《儒家哲學史講演錄》(四卷),其中第四卷《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jù)》為新整理出版,至此,祥龍老師以現(xiàn)象學的方式闡發(fā)儒家思想,自先秦至晚明,形成了一個較完整的思想史脈絡。2019年11月,借四卷本出版之機,朱剛兄主持操辦了“現(xiàn)象學與儒學——張祥龍先生《儒家哲學史講演錄》新書座談會暨學術(shù)研討會”。在會議的開幕式上,祥龍老師還把他的成名作《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的手稿捐贈給中山大學現(xiàn)象學文獻館。
《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jù)》這一卷主要關注儒家心學出現(xiàn)的條件(古代印度的正統(tǒng)心學、印度佛教心學和禪宗與本心意識等)、華夏心學(《周易》和道家心學)、宋明心學。全書花一半的篇幅談陽明心學以及陽明后學的心學思想,同耿寧的《人生第一等事》有著大致相同的論題域。如何看待耿寧和祥龍老師這兩位現(xiàn)象學者對陽明學以及陽明后學的研究就是一個有趣且有意義的話題。也是在讀了這本書之后,我日漸明白了祥龍老師在此前給我的回信中的意思,即他所說的耿寧從現(xiàn)象學的視角出發(fā)閱讀陽明和陽明后學的“閱讀方式”,包括祥龍老師對羅念庵的態(tài)度。
耿寧是胡塞爾研究專家,尤重“意識”現(xiàn)象學的研究,比如他在“中國哲學向胡塞爾現(xiàn)象學之三問”一文中,通過對儒家思想中的“惻隱之心”、“良知”和“寂靜意識”的分析,更多是希望揭顯這些“意識”(寬泛意義上)行為的現(xiàn)象學本質(zhì)結(jié)構(gòu)。耿寧在陽明后學中給予羅念庵以極高(甚至可以說是最高)的評價。在他看來,王龍溪與羅念庵是“面對當時各種精神潮流最開放的、目光最開闊的和在哲學上最敏銳的”兩位思想家,但是王龍溪“時而也會給人以語詞輕浮的印象”,羅念庵則是在陽明第一代后繼者中“對'致良知’做了最徹底的思考、最仔細的實踐和在建基于本己經(jīng)驗的話語中最可靠把握的人”。較之于王門諸子,羅念庵不執(zhí)著于言詞概念之辨、“不訴諸于援引文獻章句的知解方式”,而是躬身實踐“致良知”并“直接以自家生命的體驗與實踐工夫的經(jīng)驗所得”來理解“致良知”。在這個意義上人們甚至可以說,在羅念庵的學問中浸潤著從而透顯出現(xiàn)象學的徹底的“面向?qū)嵤卤旧怼钡木瘛;蛟S,這恰恰是現(xiàn)象學家耿寧最為欣賞羅念庵的原因之所在。
祥龍老師的《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jù)》則以陽明后學中泰州學派的羅近溪做結(jié),并將羅近溪的學說定位為“宋明心學的又一高峰”。這恐怕并不是一個沒有爭議的結(jié)論,但祥龍老師的學術(shù)旨趣卻是清晰可見的。祥龍老師強調(diào),羅近溪繼承了孟子和宋明心學的“心即理”和“致良知”的主流路子,通過原發(fā)本心來進入終極真實和道德至理;羅近溪以現(xiàn)象學的方式開顯出時機化的、孝悌慈化的“赤子之心”,他闡發(fā)和當場實踐的回復赤子之心的工夫論,達到了充分見在化、當場構(gòu)意化和時中化的高妙境界。與耿寧追究“惻隱之心”、“良知”和“寂靜意識”等“意識”行為的現(xiàn)象學本質(zhì)結(jié)構(gòu)不完全一樣,祥龍老師更傾心于現(xiàn)象學的時機化、生機性和源發(fā)性。祥龍老師尊羅近溪為“羅子”,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羅近溪提出格物知本的關節(jié)點在于親子之間血脈相連的孝悌慈,“格物之本在親親”。祥龍老師多年來推進“家與孝”的現(xiàn)象學和哲學研究,致力于闡發(fā)親親現(xiàn)象學,很自然他會引羅近溪為儒家現(xiàn)象學研究的先行的同道。
張祥龍贈給作者的題簽
朱剛兄曾籌劃編輯出版慶賀祥龍老師榮開七秩的文集,囑我撰文,我結(jié)合當時讀書心得擬了一個題目“象之忸怩與舜之憂喜——對圣賢、家與孝悌的心性現(xiàn)象學思考”,梳理了一些文獻,勾勒了一個框架,在不同場合講過,但一直未及成文。后來,朱剛兄操持祥龍老師四卷本《儒家哲學史講演錄》的學術(shù)研討會,因前文多個場合講過,不好意思再講,就此也錯失了向祥龍老師請教的機會,實在是遺憾。在那個會上,我又草擬了個題目“觀圣賢氣象——一項心性現(xiàn)象學的思考”,祥龍老師聽了我的發(fā)言后多有鼓勵,并在贈我的《儒家哲學史講演錄》首卷扉頁上題簽勉勵:“'氣’'象’有深意,愿君深究之”。
在祥龍老師的告別儀式上,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我以“儒者氣象”致敬于祥龍老師,祥龍老師則以“氣象深意”引我前行!是的,繼續(x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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