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天讀詩，今天我們也來聊聊詩吧。 中國詩詞大會的火爆，讓詩歌這個話題再度活躍在公眾視野?！案褂性姇鴼庾匀A”，為什么愛讀詩？不是為了顯擺有文化，而是因為詩句本身的“美”打動人，讓人忍不住念誦。中國詩詞大會上一屆擂主夏昆寫了本唐詩的品讀集《在唐詩里孤獨漫步》，讀后可以看出“讀者”本身對詩句的再回味。今天我們來看一個詩人的故事吧。 █ 文末有福利活動，拉到最后哦。 為天地找一個心靈的家 / 陳子昂 文丨夏昆 本文選自中國詩詞大會上一屆擂主夏昆的《在唐詩里孤獨漫步》，由鷺江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 公元七世紀的某一天，唐朝國都長安宣陽里的人們奔走相告，傳著一個消息：昨天，一個揮金如土的青年買下了一把價值百萬的琴，而且自稱擅長音律，今天，要用這把琴當(dāng)眾為大家演奏。青年還沒來，約定的地方已經(jīng)站滿了人，大家都翹首以待，想聽聽這價值百萬的琴能彈奏出怎樣的天籟之音。青年終于來了，在大家充滿期待的注視中解開了琴囊，拿出了那把昂貴的古琴，但是，他卻不急于彈奏，而是站在人群中央，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 “我是四川的陳子昂，雖無二謝之才，也有屈原、賈誼之志，我攜帶詩文百篇，自蜀入京，卻無人賞識?？墒且宦犝f我要彈奏這把價值百萬的琴，卻觀者如堵。其實，這種樂工的低賤小技，又能算得了什么？！” 說完，舉起古琴，在大家的驚呼聲中摔得粉碎。然后，陳子昂將自己的詩文分發(fā)給在場眾人，于是名聲大震。 智者首先是覺者 詩風(fēng)折射的其實是世風(fēng)。明確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的齊梁只能誕生娘娘腔的永明體詩歌了。大唐帝國建立之后，唐太宗幾乎是憑借本能指出，全新的帝國需要全新的詩歌為之增光添彩：“去茲鄭衛(wèi)聲，雅音方可悅。”（《帝京篇》）他認為要改變齊梁頹廢綺靡的詩風(fēng)，把詩歌由靡靡之音變?yōu)檠乓粽?。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是太宗自己，寫出的詩也?jīng)常是“結(jié)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fēng)散動浮香”。 這種詩與南朝那些跟著皇帝起哄的詩人所作，幾乎毫無區(qū)別。（《唐之韻》）而他手下的大臣們，高貴的地位限制了他們真實感情的流露，再加上上之所好，下必從之，于是其詩作大多也秉承了齊梁之風(fēng)，因此，唐初的詩風(fēng)仍然是輕薄婉媚的。這種詩風(fēng)的代表人物就是上官儀，即后來權(quán)傾天下的風(fēng)云人物上官婉兒的祖父，他的詩歌“以綺錯婉媚為體”，由于他位高權(quán)重，一時成為當(dāng)時詩風(fēng)的領(lǐng)軍人物，這種詩風(fēng)也就被稱為“上官體”。 面對遍及全社會的下半身寫作，真正的智者，需要的不僅是清醒的頭腦，更是過人的膽略，因為憑一己之力與整個社會抗衡，下場可能是很悲慘的，但是，這又是成為智者的必由之路，因為智者首先是覺者。 陳子昂就是這樣的智者。當(dāng)人們都還沉浸在齊梁的頹廢綺靡中的時候，他在一篇文章里面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詩歌主張，這篇文章如戰(zhàn)場上的第一聲鼓聲，為整個戰(zhàn)役奠定了宏偉的基調(diào)，又如天空中的一道閃電，劃開了頹廢的陰霾，露出湛藍的天空。這篇文章就是《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在這篇文章里，陳子昂提出了兩個重要的概念：興寄和風(fēng)骨。 興寄就是詩歌應(yīng)該有所寄托，而不能無病呻吟，更不能墮入下流庸俗的泥淖；而風(fēng)骨則是直指當(dāng)時詩歌的娘娘腔風(fēng)氣，并且把漢魏時的建安風(fēng)骨拿來作為詩歌的榜樣。的確，曹操的“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的瀟灑和曹植“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的豪邁，也許才是醫(yī)治當(dāng)時“人人眼角都是淫蕩，人人心里都有鬼胎”（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詩風(fēng)最好的良藥。 傅雷先生在《〈貝多芬傳〉重譯本序》里有一段發(fā)人深省的話： 現(xiàn)在，陰霾遮蔽了整個天空，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堅忍、奮斗、敢于向神明挑戰(zhàn)的大勇主義?，F(xiàn)在，當(dāng)初生的音樂界只知訓(xùn)練手的技巧，而忘記培養(yǎng)心靈的神圣工作的時候，這部《貝多芬傳》對讀者該有更深刻的意義。 我相信，當(dāng)陳子昂寫《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的時候，心中懷著的是和傅雷先生同樣的信念。他不憚于前驅(qū)，一意孤行，愿以吶喊來掃清五百年來詩歌的積弊，在這個矮小的四川漢子的身上，凝聚的是超越了凡俗的勇氣和精神。于是，楊炯旗幟鮮明地批駁當(dāng)時的詩風(fēng)“骨氣都盡，剛健不聞”，而陳子昂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人們奉為偶像的齊梁詩風(fēng)是“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英雄們互相呼應(yīng)，終于宣告了一個偉大時代的來臨。 多年以后，詩圣杜甫在拜謁陳子昂故居時說：“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楊馬后，名與日月懸?！表n愈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元稹更是感慨地說：我剛學(xué)寫詩的時候，感覺無從下手，正好有人給我看了陳子昂的《感遇詩》，我激動地反復(fù)吟誦，當(dāng)天就仿照寫了《寄思玄子詩》二十首，拿給親友看，令他們“深相駭異”。 就這樣，一個覺悟的智者，開啟了一個時代，帶領(lǐng)著后代的無數(shù)智者走進了一個輝煌的王國。 為天地找一個心靈的家 王夫之說：陳子昂以詩歌聞名于唐代，但是他的才能遠不止吟詩作文，如果能遇上明君，他也許能成為一個建功立業(yè)的大臣?？上В愖影簺]有遇上能夠賞識他的明君。 我經(jīng)常在想，當(dāng)陳子昂用摔琴這種近乎嘩眾取寵的炒作手段終于成名的時候，他心中浮起的，到底是得意還是酸楚？我想，應(yīng)該是后者吧。 心高氣傲的才子，何嘗不希望自己的才能能夠被當(dāng)權(quán)者主動發(fā)現(xiàn)，筑起黃金臺，卑辭重幣來邀請自己？可是，這種千金買馬骨的神話似乎也只存在于史書和傳說中，正如唐玄宗對孟浩然說的一樣：“你不來找我求官，怎么還誣陷我，說是‘不才明主棄’呢？”三顧茅廬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在人才濟濟的唐代，文人只有不擇手段地自我推銷，才能求得功名。這對斯文早已掃地的現(xiàn)代人來說是很正常甚至是必備的，但是對那個時代的文人，卻是苦澀的。所以，陳子昂別無選擇，因為，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在長安一無所獲地游歷了十年了。 自己的人生究竟能有幾個十年？當(dāng)時的陳子昂并不知道，但是，他顯然已經(jīng)感覺到了在這無盡的時空中，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渺小。二十四歲，陳子昂中進士，任為麟臺正字，再遷為右拾遺，多次上書論時政。二十六歲和三十六歲時兩次從軍出塞。但是，不管是在朝廷還是在軍營，他的意見總是不被重視。在第二次出塞的時候，他與主將武攸宜意見不合，遭受排斥打擊。在陳子昂的多首《感遇詩》中，都抒發(fā)了自己懷才不遇不被信任的憤懣： 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黃金臺。 （《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郭隗》） 自古皆有死，徇義良獨稀。奈何燕太子，尚使田生疑。 伏劍誠已矣，感我涕沾衣。 （《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田光先生》） 終于，697年的一天，三十六歲的陳子昂登上了幽州臺，這里傳說是燕昭王筑黃金臺召納賢士的地方，可是，斯人已歿，斯景已逝，獨自站在這高臺之上，陳子昂感覺到的不是君臨天下的豪邁，而是發(fā)自肺腑痛徹全身的孤獨和悲哀： 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其實他未必不知道，只有麻雀斑鳩那樣的凡鳥，才會整天聚在一起，因此，它們不會有鴻鵠那樣的寂寞感，不會有蒼鷹那種無法回避的孤獨。上天選擇了自己成為鷹隼，自己就必須承受這唯一和孤獨。于是，這孤獨已經(jīng)劃破了永恒的時間壁壘，越過過去和未來的無數(shù)庸庸碌碌，飛過此前和此后一直被無限復(fù)制著的蠅營狗茍，呼嘯而至，裹挾著詩人，飛翔到一個只屬于自己的高度，看見自己的孤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既是一聲痛苦的呼喊，也是一聲豪邁的宣言：過往里不曾有我，未來里也不會有我，我只生存在當(dāng)下，但是，我的孤獨從遠古而來，向未來而去。 當(dāng)詩人仰視藍天，俯視大地的時候，在這無限廣闊的空間中，他突然感覺到了另一種大寂寞和大孤獨。滾滾紅塵，蕓蕓眾生，都生活在這悠悠天地之下，其實，不管是麻雀，還是鴻鵠，它們都不是真正的孤獨，因為，麻雀不止一群，鴻鵠也遠非一只，真正孤獨的是這湛藍的天，蒼茫的大地，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因為權(quán)貴的青睞而晴空萬里，也不因為富貴的遠去而淫雨霏霏。永恒的空間和永恒的時間一起，就是永恒的大寂寞，也是永恒的大孤獨，同時，也是永恒的大自在。 此時的詩人，涕淚縱橫，因為，他感覺到，此時自己的孤獨已融入了無盡的時間，融入了無限的空間，于是，他不再孤獨，因為，他已經(jīng)為天地找到了一個家，這個家就是自己的心靈；于是，他陷入了更永恒的寂寞，因為，他的寂寞從此不再有時間的阻隔，不再有空間的羈絆，穿越了有限，成為無窮。 就在這一年，陳子昂離開了曾被自己寄予無限希望的官場，辭官回家。六年之后，他被武三思指使縣令段簡加以迫害，冤死獄中，時年四十二歲。但是，他的寂寞和孤獨，仍然穿越了牢獄的墻壁，穿越了王朝的更迭，充盈了天空，遍布了大地；從無窮的時間而來，向無窮的未知而去。于是，一千多年之后，我的眼里，也噙著淚，和他一樣的涕淚。 《在唐詩里孤獨漫步》這本書起先把唐詩放回歷史的大背景下去讀，以唐詩發(fā)展的軌跡為線索，突破傳統(tǒng)，結(jié)合音樂、電影等審美對唐詩進行知識性解讀；每篇又從詩人的命運沉浮、人生際遇、作詩緣起及影響等角度，對詩人進行中肯而不失趣味的介紹，最終撩起時代的面紗，讓詩人從悠遠的作品中走出來，走進我們的生活。 福利： 也來聊聊你喜歡的詩句吧，在本文末留下你最近偏愛的詩句，不限古今，當(dāng)然越獨特越好。 文化菌將在下周二（截至24：00）前選取10位留言讀者每人贈送新書《在唐詩里孤獨漫步》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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