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
魏文昭皇后甄氏進入這個狐貍精名錄，一定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然而她的風(fēng)流嫵媚，非但輝映當(dāng)時，縱使放眼古今，也不能不列諸前茅。蓬萊文章，建安風(fēng)骨，如果沒有了甄氏的美貌來相襯托，該減了多少風(fēng)情啊。
據(jù)《魏書》，甄氏生于漢光和五年（公元182年）。她出身名門，是漢太保甄邯之后（甄邯是大儒孔光之婿），甄家世代擔(dān)任二千石的大官。父親甄逸，當(dāng)過上蔡縣令。甄氏才三歲，他就去世了。他和甄氏母親育有三男五女，甄氏是最小的女兒。奇怪的是，甄氏的姐姐們都留有名字，獨獨甄氏真名闕如，我們就只能以“甄氏” 來稱呼她。
甄氏從小是個聰明而安靜的孩子。魏書就詳載了她許多美德。不過魏書每有溢美之詞，不可盡信。然而大體可知，甄氏恪守婦德，孝敬長輩，和睦家庭，還表現(xiàn)出非凡的智慧?！度龂尽の簳ず箦鷤鳌份d，當(dāng)時天下兵亂，饑民都拿出金銀珠寶來買谷物，甄家殷實，多有積谷（古時大戶人家往往積谷而不積金，防饑防盜），趁機賺了不少。年僅十余歲的甄氏，對家人說：“今世亂而多買寶物，匹夫無罪，懷璧為罪。又左右皆饑乏，不如以谷振給親族鄰里，廣為恩惠也?！奔胰硕颊J(rèn)為這主意很好，就聽從了她?？梢哉f，這個行動，既符合儒家道德，也使他們家族避免了被剽掠的厄運。
建安中，袁紹為次子熙娶甄氏。熙出為幽州刺史，甄氏一直留在婆婆劉氏身邊。以她自幼在大家庭中練就的一套做人本事，可以想象，嫁入另一個貴族世家后，她同樣如魚得水。如果這是一個太平盛世，甄氏的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不幸的是，她必須去承受另外一種命運。
官渡戰(zhàn)后，袁紹一蹶不振。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破鄴，當(dāng)時袁紹已死，守鄴的袁紹幼子袁尚，敗走中山（后和袁熙共奔遼東，為公孫康所殺），這樣，甄氏和袁氏家族一起，頓時做了曹家砧板上的魚肉。隨軍入鄴城的曹操長子、后來的魏文帝曹丕，從天而降，成為甄氏的拯救者，和新的主人。
請不要忘記，曹丕生于中平四年（公元187年），他們相遇的這一年，22歲的甄氏新婚的嬌羞還未褪去，而曹丕，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17歲少年，他的官銜，是五官中郎將，當(dāng)他闖入袁府，與甄氏的目光相碰撞的一剎那，故事，注定要發(fā)生了。
我們無法還原這一幕，只能看看前人是怎么說的。《魏略》記載：“紹妻及后共坐皇堂上。文帝入紹舍，見紹妻及后，后怖，以頭伏姑膝上，紹妻兩手自搏。文帝謂曰：'劉夫人云何如此？令新婦舉頭！’姑乃捧后令仰，文帝就視，見其顏色非凡，稱嘆之。太祖聞其意，遂為迎取?！?/font>
裴注引《世語》：“太祖下鄴，文帝先入袁尚府，有婦人被發(fā)垢面，垂涕立紹妻劉后，文帝問之，劉答'是熙妻’，顧攬發(fā)髻，以巾拭面，姿貌絕倫。既過，劉謂后'不憂死矣’！遂見納，有寵?！?/font>
什么樣的女子，在驚怖顫栗之中，披發(fā)垢面之際，仍不能遮掩她迷人的氣質(zhì)，絕代的風(fēng)華，使人一見不能自已呢？這兩段描述，《魏略》勝于《世語》，“以頭伏姑膝上”無疑比“被發(fā)垢面，垂涕立紹妻劉后”更能顯出她的宛轉(zhuǎn)嬌柔，可憐可愛。
曹丕可能是早已聽說甄氏美艷，才不顧曹操禁令，搶先一步入袁府的。有意思的是，《世說新語》載：“曹公之屠鄴也，令疾召甄，左右曰：'五官中郎將已將去?！?公曰：'今年破賊正為奴’”。世說是小說家言，姑妄聽之。然而寥寥數(shù)語，極為傳神，甄氏之美，呼之欲出。既然袁家破滅因為甄氏，稱她為狐貍精也不冤枉了。
讓我們再來看看小說《三國演義》是怎么寫的。
時操破冀州，丕隨父在軍中，先領(lǐng)隨身軍，徑投袁紹家，下馬拔劍而入。有一將當(dāng)之曰：“丞相有命，諸人不許入紹府?！必н惩?，提劍入后堂。見兩個婦人相抱而哭，丕向前欲殺之。忽見紅光滿目，遂按劍而問曰：“汝何人也？”一婦人告曰：“妾乃袁將軍之妻劉氏也。”丕曰：“此女何人？”劉氏曰：“此次男袁熙之妻甄氏也?！薄洗伺?，見披發(fā)垢面，丕以衫袖拭其面而觀之，見甄氏玉肌花貌，有傾國之色。遂對劉氏曰：“吾乃曹丞相之子也。愿保汝家。汝勿憂慮?！薄俳虇境稣缡习萦谇?。操視之曰：“真吾兒婦也?！彼炝畈茇Ъ{之。
這段描寫，雜取史料加以細化，又加上了曹操“真吾兒婦也”的感嘆，極寫甄氏之絕色。
“人生若止如初見，何事西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蔽狐S初二年（公元221年），使者持踐阼不久的文帝曹丕的詔命，來到鄴城，賜夫人甄氏死，將她草草埋葬。此前，延康元年（公元220年），曹操死，曹丕襲爵，南征，把甄氏單獨留在鄴城，也就在這一年，他篡漢建魏，改元黃初。山陽公，也就是遜位的漢獻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兩個女兒獻給新帝，與“郭后、李、陰貴人并愛幸，”很能理解，曹丕不愿意把皇后的名分授予失寵了的甄氏，但是甄氏大約也想不到，她淡淡幾句怨言，竟然招來了殺身之禍。
據(jù)說，年僅39歲的甄氏，下葬之時，“被發(fā)覆面，以糠塞口”，極為凄慘。六年之后，她的親生兒子，明帝曹叡登基，哀痛母親之死，厚禮營葬，又超出規(guī)格，別立寢廟祭祀，并大封甄氏家族。然而這一切，都不能挽回甄氏的生命和彌補她受到的委屈和痛苦了。史稱明帝“沉毅斷識，任心而行，蓋有君人之至概焉”，其實，就是剛愎自用，喜怒無常，殘忍好殺。除了帝王的權(quán)術(shù)，也許和母親的慘死，在年幼的他心中留下的陰影不無關(guān)系。
這十幾年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使曹丕絕情到殺死曾經(jīng)令他如此心動的妻子，他的兩個的孩子母親。甄氏做錯了什么呢？
她其實什么也沒有做錯。如果魏書的記載可信，她在曹家，也和她在甄家、袁家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恪守本分。她的孝心感動所有人，博得婆婆卞氏的愛憐；她從不爭寵，在曹丕最專寵她的時候，她卻努力勸說他把雨露分沾給后宮；任氏得罪被遣出，她流著眼淚哀求曹丕留下她，使自己免于妒嫉之名；她生下了曹叡，這本來是她最有力的鞏固地位的武器，可是似乎也沒有見到她借此爭奪什么……一句話，甄氏太乖了，太無可挑剔了。要怪，就要怪那個遠遠不如她美麗，卻比她強悍而有心計，號稱“女王”、后來成為曹丕皇后的郭氏，她的性格可能更對政治家曹丕的胃口，她的讒言使曹丕下定決心置甄氏于死地。
其實也不是，男人變心從來不需要理由，色衰愛弛而已矣。據(jù)樂府詩集載：
“后為郭皇后所譖，文帝賜死后宮。臨終為詩曰：'蒲生我池中，綠葉何離離。豈無兼葭艾，與君生別離。莫以賢豪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font>
這首詩，就詩論詩，是極好的，深情婉轉(zhuǎn)，哀而不傷，正符合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只是很難相信，乖了一輩子的甄氏，臨終之時，還是這樣乖。她的一生都任人擺布，努力討好每一個人，最終卻辜負(fù)絕代風(fēng)華，連自己性命都無法保全?？墒且苍S臨死的一瞬，她還是記著那個闖入袁府，把顫栗著的她的下巴輕輕托起，沉迷的看著她的十七歲少年。人世間的愛和恨，又怎么能夠說得清楚呢？
把甄氏和夏姬合起來看，更叫人嘆惋?？梢?，如果命定當(dāng)狐貍精，就應(yīng)該當(dāng)好狐貍精，否則反受其咎。又可見，狐貍精再風(fēng)流嫵媚，男人不肯配合，硬是要暴殄天物，大殺風(fēng)景，一切也就變得非常無趣。
乖巧到無可挑剔的甄氏卻有一件風(fēng)流遺事，那就是和曹植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愛糾葛。傳說曹植向曹操請求娶甄氏，曹操卻為曹丕迎娶了她，使二人抱恨終天。甄氏死后，曹植入覲，曹丕看到他，有點悔意，把甄氏的一個枕頭賜給了他。曹植行至洛水，恍惚如見甄氏，遂寫下了《感甄賦》，后被明帝改為《洛神賦》。
《洛神賦》和宋玉的《神女賦》，在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影響很大，可以說，他們樹立了一種女性美的終極典范。千百年來，我們對女性的審美取向，就沒有脫離過二賦的范圍：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頸秀項，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瓌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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