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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生產(chǎn)隊時期的“決算”

“決算”,是上世紀人民公社化時期廣大社員群眾對生產(chǎn)隊結(jié)算分配方式的一種俗稱，是生產(chǎn)隊對社員群眾勞動一年后應得報酬的計算過程，也可以說是一個生產(chǎn)隊對一年來經(jīng)濟運行、生產(chǎn)狀況的一次總結(jié)。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地里刨了一年食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他們在生產(chǎn)隊這個集體大家庭中，任四季變換，任風吹日曬，把一滴滴晶瑩的汗珠揮灑在土地里，把種子變成禾苗，把禾苗務成成熟的莊稼，把土地里的莊稼收割上場，經(jīng)過打碾，又使莊稼變成一顆顆糧食。他們在家務莊稼，出門搞副業(yè)，到了年底，在完成國家下達的公購糧指標后，就等著通過決算，獲得自己應該得到的那一份報酬。

“決算”是那個年代全體勞動群眾一年到頭最為關心的事，是當時農(nóng)村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搞好決算，不但是對當年工作的總結(jié)，給所有的社員群眾一個交待，也對下年的生產(chǎn)生活有著重要的作用。

（一）

我在高灣塬上插隊落戶的那個時期，正是農(nóng)村人民公社化制度發(fā)展到比較成熟的歷史時期。當時，各種管理制度和運行方式均已基本完善，特別是分配方式，經(jīng)過自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以來幾十年的探索實踐，形成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進行經(jīng)濟核算的分配模式。決算就是這種分配制度的貫徹落實和具體體現(xiàn)。

決算是一項十分嚴謹而又比較復雜的運行過程。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生產(chǎn)隊的頭等大事就是決算，所有的工作都圍繞著決算進行。當時由于沒有屬于集體的辦公場所，隊里就會確定某一戶人家作為開展工作的地點。期間，隊長會至始至終現(xiàn)場坐陣及時處理有關事宜；班子成員會也隨叫隨到，及時研究有關事項；會計和保管、出納會沒明沒夜地加班加點進行統(tǒng)計計算，一把古拙的老算盤被會計的幾個手指頭撥動得從早到晚“噼噼啪啪”山響。

決算伊始，首先要確定基本方案。這些方案，有的可以由生產(chǎn)隊班子成員集體討論決定。如將當年農(nóng)業(yè)收成（糧食）的多少份額和其他收入（現(xiàn)金）的多少比例納入決算；人口與勞動工分在決算中所占的比例等。當時，官方對各生產(chǎn)隊具體的分配方案沒有硬性的規(guī)定，只有一個大概的政策界定，要求在決算分配方案中既體現(xiàn)“人人有飯吃”的社會主義制度優(yōu)越性，又要突出“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在這個大的前提下，各生產(chǎn)隊可根據(jù)本隊的具體情況和大多數(shù)社員群眾的意見確定分配比例。

當時較為普遍的分配比例是“人七勞三”。所謂“人七勞三”，就是把生產(chǎn)隊納入分配的糧食總量劃為十份，將其中的七份按人口進行分配，三份按勞動工分進行分配。也有生產(chǎn)隊按“人八勞二”或“人六勞四”進行分配的。如果按“人八勞二”的比例，對那些人口多、勞動力少的家庭比較有利，而“人六勞四”的比例則對那些勞動力多、掙得工分多的家庭比較有利。整個權衡下來，還是“人七勞三”比較公平合理，既照顧了人口多、勞動力少的家庭，又兼顧了勞動工分多的家庭。要確定究竟按照哪一種方案施行，不能完全由隊長說了算，也不是領導班子成員研究后就能夠決定的，而是要經(jīng)過社員大會集體討論決定。在討論這個方案時，經(jīng)常會有很大的分歧。那些人口多、勞動力少、掙得工分少的家庭就傾向于“人八勞二”，而絕大多數(shù)社員都比較擁護“人七勞三”，也有個別工分比較多的家庭成員提“人六勞四”的。經(jīng)過社員大會的討論，按照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遵照大多數(shù)社員群眾的意見，最后由生產(chǎn)隊班子決定。在我插隊的那些年份，我們生產(chǎn)隊都是按照“人七勞三”的方案進行的。

為了體現(xiàn)分配的公平性，在對每個家庭的人口統(tǒng)計中，還要對未成年人根據(jù)不同的年齡段進行“成數(shù)”劃分：如6歲以下的兒童算6成，6~12歲的娃娃算8成，滿12歲了就按成人計算，為10成。這樣的劃分統(tǒng)計，雖然繁瑣復雜，但能夠更加體現(xiàn)分配中的公平合理性。試想，如果一個未成年的娃娃，和一個在生產(chǎn)勞動中扛大梁的攢勁勞動力擱在一個等級上，分得同樣數(shù)量的糧食，能說是公平合理的嗎？雖然這樣的劃分經(jīng)常有人反對，但按照當?shù)剞r(nóng)民的一種說法叫“大家的愿許大家”，對每一個家庭都同等對待，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某一個家庭。其實，每個家庭的人員結(jié)構(gòu)都是處在一個動態(tài)狀態(tài)，如那些娃娃多、勞動力少的家庭，過幾年娃娃就會全部長大、成了勞動力多的家庭；那些當時看著勞動力多、娃娃少的家庭，過上一兩年年輕人一結(jié)婚，生上一堆娃娃，也就成了“軟食口”①家庭了，用老百姓的話說，是“打墻的椽子——上下翻著哩”。就是當時國家為城市居民供應的商品糧，也是按照不同的年齡段劃分不同的等級的。

（二）

每年的決算大都是在陽歷年一過、陰歷年未到的這段時間進行的。到了陽歷年底，會計就開始“扎賬”了。所謂“扎賬”，一是對生產(chǎn)隊的所有收支截止，期間發(fā)生的收支只能暫時擱置，待決算結(jié)束后轉(zhuǎn)入下年；二是針對社員的勞動工分而言，要求社員們在這之前把該記的工分全部記齊，會計就開始以家庭為單位將工分“上賬”。當時，大多數(shù)社員每人都有一個自制的工分本，每天干完活后由記工員、領工人員將應得的工分記在工分本上，待“扎賬”后由會計記入工分賬，這就是每個社員在本年度參加決算分配的依據(jù)。有一部分社員沒有工分本，因為他們干的是“特殊工種”，如牧羊的羊戶長、喂牲口的飼養(yǎng)員、看場老漢以及村校的民辦教師等，他們的工分是以“滿工”計算的，這部分人一年到頭沒有休息日，工分滿打滿算，到“扎賬”后會計直接給他們上賬就行了。某人如在一年期間曾經(jīng)請過假，就把他們請假未出勤的這些日子扣除。還有一部分人也沒有工分本，他們是生產(chǎn)隊的主要班子成員，如隊長、會計等，這部分人的工分原則上也是滿打滿算，但仍然必須除去一年中間因請假未出勤的日子，這個一般都由自己報，會計上賬時進行扣除。實際上，一個生產(chǎn)隊就那么幾個班子成員，誰一年中間哪些時間因啥事而不在，大家基本上都清楚，加上那時候人都比較誠實，自己因私事請假，也不會賴那幾個工分。如我們的老隊長有一年請假去沿河的親戚家，來去半個月，到年底上賬時，會計已經(jīng)按照滿工給他上賬了，他突然記起自己請假走親戚之事，又讓會計改過來了。那時候我經(jīng)常接到上面的通知出外參加縣上、地區(qū)的一些會議，這些會議都對屬于農(nóng)民身份的參會者每天發(fā)四毛錢的誤工補貼，回來后，我把這些補貼交給隊里，工分照記。

勞動工分上完賬后，按照上級的要求，還要進行張榜公布。由于張榜比較麻煩，也浪費紙，為了節(jié)約，也為了省事，會計就在社員大會上進行宣布。通過這樣的形式，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出錯，一方面也是對那些出勤高、工分多的社員的一種表揚，對出勤低、工分少的人的一種曝光，無形中能夠起到獎勤罰懶的作用。

每到會計上完工分賬后的這段日子里，人們在地頭路尾碰面以后，經(jīng)常會互相詢問對方掙了多少工分，誰的工分最高，誰的工分最低。那些工分高的社員這時候就顯得很自豪，而那些工分低的人就有點沒面子，他們會想方設法回避別人的詢問。

（三）

生產(chǎn)隊的實物分配并不是等到年終統(tǒng)一進行的，實際上從每年年中的夏糧上場打碾后就開始了。期間除了按照上級下達的指標完成公購糧的上繳任務外，由于生產(chǎn)隊沒有多少糧倉，邊打碾出來的糧食就邊分給社員，“藏糧于民”。這個階段的分糧算是“預分”，基本上是按照人頭分的。到了秋糧糜子、谷子下來，還是如此。挖洋芋的時候，除選擇部分長勢比較好的洋芋留種子外，其他邊挖的洋芋就從洋芋地里分給社員，讓直接運回家。到了中秋節(jié)前后，生產(chǎn)隊還要宰殺一部分羊，給社員分一些羊肉。羊肉的分配方式是根據(jù)所宰殺羊只的數(shù)量，按人口平均下來，看幾家人能投一只，就直接分給他們幾家人自己去宰殺。像糧食、肉類這些實物的分配都要記賬，在以后決算時是要計入成本的。

還有部分實物，如籽瓜，仍然按照人頭分，這個不計成本，只是要把每家分得的數(shù)量記下，然后讓社員按照比例把瓜籽交來，生產(chǎn)隊收齊后要給公家繳。還有如遇雨水廣的年份，生產(chǎn)隊會在閑地里種一些蔬菜分給社員，這些都是不計成本的。

另外，在打碾糧食時，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一些帶有草殼的收拾得不太干凈的糧食，人們把這種糧食叫“糊顆”，數(shù)量也不多，都是按照人頭分給社員，不計成本。還有一種情況：麥子上場起摞后，要是遇到連綿的陰雨，麥摞的表層就會受潮發(fā)芽，這部分麥子打碾下來叫“芽麥”，屬于有質(zhì)量問題的糧食，這部分糧食也就按照人頭分給社員，不計成本。

（四）

當時，上級領導對農(nóng)村基層單位在分配中的要求是“先國家、后集體、再個人”。就是說，生產(chǎn)隊當年所生產(chǎn)的糧食，首先要保證完成向國家上繳公購糧，年景好的年份，還會動員生產(chǎn)隊向國家賣一部分余糧（國家）。生產(chǎn)隊還要留夠足量種子和一定數(shù)量的儲備糧（集體）。下剩的糧食才是應納入決算、向社員群眾分配的（個人）。

在確定了納入分配的糧食數(shù)量后，再把這些糧食中的70％按人口進行分配，下剩的30％按工分進行分配。

納入決算分配的除了糧食，還有一部分其他收入。如當時每年生產(chǎn)隊都會派一部分勞動力去外面搞副業(yè)，會有一部分副業(yè)收入；還有向公家繳的購糧、黑瓜籽、羊皮、羊毛等，會有一定的經(jīng)濟收入。這部分收入也要提留一部分用于下年的開支。上面還要求要提留什么“公積金”、“公益金”的，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其實都是紙上談兵，哪個生產(chǎn)隊都不會理睬。但為下年生產(chǎn)的正常開支留有一定的資金卻是必不可少的。

進入決算程序以后，要把所有納入決算分配的實物折價，完全貨幣化，才能進行計算。如1斤糧食按0·10元，1斤洋芋按0·02元（為了決算方便，會把洋芋折合成糧食，5斤洋芋折1斤糧食），1斤羊肉按0·50元。

把納入決算的糧食、現(xiàn)金和其他部分相加，就是全年納入決算分配的總數(shù)，也就是進入分配的“分母”；社員的勞動總工分就是分配的依據(jù)，是“分子”；用“分母”除以“分子”，就是每個工日的工分值。

如下列例子：

某年某生產(chǎn)隊共生產(chǎn)糧食330000斤，上繳公糧5000斤，賣購糧2000斤，集體提留60000斤，納入決算的糧食是263000斤，折貨幣26300元；

當年的副業(yè)收入12000元，其他收入5000元，集體提留4000元，納入決算的現(xiàn)金13000元；

26300元＋13000元＝39300元，這39300元就是生產(chǎn)隊當年納入“決算”分配的總數(shù)，即“分母”。

當年社員的總工分是50000個，總數(shù)39300元÷50000＝0·786元。

這0·786元就是這個生產(chǎn)隊這年的工日值，換言之，就是一個工日能分得0·786元。

工日值計算出來以后，就可以給每個家庭計算他們的分配結(jié)果了。其計算方式為：工日值乘以這個家庭的總工分，就是這個家庭當年應得的報酬。

緊接著就要計算出按照“人七勞三”的分配方案，每個家庭應該分得的糧食。其計算方法為：將納入當年決算分配的糧食總量按7比3的比例進行分解。

如前所述，這個生產(chǎn)隊當年納入決算分配的糧食是263000斤，按比例分解，則人口占184100斤，勞動工分占88900斤。這個生產(chǎn)隊共有人口375人，折合為“成數(shù)”3500成。將按人口分配的184100斤糧食除以3500成，就是每個人（10成）應分得的糧食。如：184100斤÷3500＝526斤，也就是說，每個成年人（10成）可分得糧食526斤；按勞動工分分88900斤，這個生產(chǎn)隊當年工分總和為50000個，88900斤÷50000＝1·8斤，就是說，每個勞動工日應分糧食1·8斤。

應得的報酬扣除應分配的糧食、羊肉等實物折價，剩余部分就是生產(chǎn)隊應該為這個家庭兌現(xiàn)的現(xiàn)金。

我們?nèi)砸砸韵聝蓚€家庭的分配來舉例：

某個家庭當年掙得工分530個，應收入就是0·786元×530＝416·58元；這個家庭有5口人，按成數(shù)是46成，應分糧食2420斤；每個工日分糧食1·8斤，530個工日分糧食954斤，兩項相加，共分糧食3374斤，計337·4元；羊肉20斤，計10元。416·58元－334·7元－10元，這個家庭就盈余71·88元。

這個家庭已預分糧食2500斤，再補分874斤。

有的家庭由于人口多、勞動力少，掙得工分少，決算下來，應得的報酬不足以扣除已分得的糧食等實物，這樣的家庭書面語叫“超支戶”，老百姓把這樣的家庭叫做“爛社戶”。仍舉例：

某家庭有,5口人，人口成數(shù)46，應分糧食2420斤；工分380個，應分糧食684斤；兩項相加，共分糧食3104斤，折價310·40元，工分值298·68元，即298·68元－310·40元－10元＝—21·72元。這家人就超支了21·72元。

他們已預分糧食2500斤，再補分604斤

按照生產(chǎn)隊的要求，超支戶在決算結(jié)束后就要把超支款交給生產(chǎn)隊。這些超支家庭，大都是有人在外面工作的，一般來說，交這些超支款沒有啥問題，一通知也就交了。要是有能力交而賴著不交，隊里就會把最后補分的那部分糧食扣著，待啥時候交來再分。對于那些確實困難的家庭，只能掛賬了。人，都要讓過嘛！

從以上兩個人口相同、人口“成數(shù)”相同、但勞動工分有差異的家庭的決算結(jié)果，我們就可以大概了解當時生產(chǎn)隊的決算分配基本情況了。

決算結(jié)果公布以后，社員們懸了一個多月的心也就算是落實了，他們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情等待著這個結(jié)果，接受著這個現(xiàn)實，有的人高興，有的人沮喪，那些腦子比較聰明的人其實早就自己盤算出結(jié)果了，只不過是正式的結(jié)果出來后，是對他們之前判斷的一種驗證罷了。高興也好，沮喪也罷，沒有什么反應也罷，反正一年就這樣結(jié)束了，只能寄希望于下年有一個更加好的年景了！

（五）

當時生產(chǎn)隊實行的決算方案，是一套非常科學、十分嚴謹周密的計算方案。如所有分配給社員的糧食全部相加，必須等于當年納入決算的糧食總數(shù)；所有分配到社員手中的現(xiàn)金全部相加，再減去“超支戶”的超支部分，必須等于納入決算的現(xiàn)金總額，其誤差僅僅是由于在計算時的“四舍五入”所形成的極其微弱的誤差。這也是驗證整個決算過程計算得是否精確的公式。要是這兩項數(shù)字的相加和兩項總數(shù)有差異，則說明肯定在計算過程中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全部推倒從頭再來。

決算分配工作全部結(jié)束后，一直為決算鼓著一股勁的老隊長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如同蛻了一層皮一樣的會計，干脆把分最后一部分糧食的花名冊交給保管，把兌現(xiàn)現(xiàn)金的單子向出納一扔，讓他們?nèi)プ鲞@些最后的掃尾工作，自己就隨便躺在搞決算的這一家人的熱炕上，蒙頭便睡，要是中間沒人叫他吃飯，他最起碼能夠睡個兩天三夜。

注釋：

 ①“軟食口”：農(nóng)村人對那些孩子多、勞動力少的家庭的俗稱，含有貶低的意思。

（2019·2·28 完稿 于白銀·獨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