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濫”之名,源于唐代。日本僧人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文二十八種病》》說:“相濫,謂一首詩中再度用事,一對之內(nèi)反復(fù)重論。文繁意疊,故名相濫。”由此可見,“相濫”是指在詩的上句或上聯(lián)中用過的詞語,在詩的下句或下聯(lián)又換了另一個面貌出現(xiàn)。這是詩人思想蒼白詞匯貧乏的表現(xiàn),是一種語言浪費,違背了詩詞辭簡意豐的基本要求?!跋酁E”漸成為詩病之一,為詩評家所詬。
先試舉一例說明“相濫”的情況。譬如李白《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本詩系贈酬之作。首聯(lián)點題,直抒胸臆,表達(dá)了李白對孟浩然的欽慕之情。二、三兩聯(lián)描繪了孟浩然摒棄官職,白首歸隱,醉月中酒,迷花不仕的高雅形象。尾聯(lián)抒情,把孟氏的高雅比為高山巍峨峻拔,令人仰止。全詩直抒胸臆,情深詞顯,自然古樸,格調(diào)高雅?!独钐自姶肌穱?yán)滄浪曰:“矯然不變,三四十字盡一生?!薄短扑卧娕e要》吳汝綸曰:“一氣舒卷,用孟體也,而其質(zhì)健豪邁,自是太白手段,孟不能及?!辈贿^嚴(yán)羽《評點李集》中曾道:“李白詩多匠心,沖口似不由推敲?!?b>謝榛《四溟詩話》云:“太白贈孟浩然詩,前云‘紅顏棄軒冕’,后云‘迷花不事君’,兩聯(lián)意頗相似?!?/b>此處犯“相濫”之病也。
“相濫”的詩例,有表現(xiàn)在一句中之間的,也有表現(xiàn)在兩句之中或兩聯(lián)之內(nèi)的。下面分別舉例說明之。
第一,“相濫”表現(xiàn)在一句中之間的。如杜甫《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xì)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本詩寫于至德元年(756年)秋,安祿山攻陷長安,杜甫被俘。次年尋機(jī)脫逃,沿長安曲江出走,遂作《哀江頭》以記。此詩回憶唐玄宗與楊貴妃游幸曲江之盛事,并感傷貴妃之死和玄宗出逃諸事,描繪了長安在遭到戰(zhàn)火洗劫之后的蕭條景象,表達(dá)了詩人對國破家亡的巨慟之情。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云:“其詞氣如百金戰(zhàn)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得詩人之遺法?!鼻濉坌掠X羅弘歷《唐宋詩醇》亦云:“所謂對此茫茫,百端交集,何睱計及風(fēng)刺乎?敘亂離處全以唱嘆出之,不用實敘,筆力之高,真不可及?!辈贿^吾有二疑,其一,“同輦隨君侍君側(cè)”之句,曰“同”、曰“隨”、曰“侍”,不免語復(fù);又曰“君君”,不免語窮。一事三重,此處“相濫”,非不能避免也,如改“同輦侍立君王側(cè)”并無不可。其二,“清渭東流劍閣深”之句,“深”煉字不精,“深”字與“去住彼此無消息”關(guān)聯(lián)度不強(qiáng),不如“遙”字貼切。《易·系辭上》:“日新之謂盛德?!泵咳胀脐惓鲂拢粩喔淖儎?chuàng)新才稱得上深厚的品德。作詩也要避免重復(fù),要求日新。陸機(jī)《文賦》云:“謝朝花之已披,啟夕秀于未振?!币獠粡?fù)出,既不語重于人,亦不語重于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此詩之大道也!
第二,“相濫”表現(xiàn)在兩句之中或兩聯(lián)之內(nèi)的。如王維《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hù)在燕然。
唐開元二十四年吐蕃發(fā)兵攻打唐屬國小勃律(在今克什米爾北)。次年春,河西節(jié)度副大使崔希逸在青滌西大破吐蕃軍。唐玄宗命王維以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奉使涼州,出塞宣慰,察訪軍情,并任河西節(jié)度使判官,《使至塞上》寫于途中,全詩記述出使塞上的旅程以及旅程中所見的塞外風(fēng)光,抒發(fā)了作者漂泊天涯的悲壯情懷和孤寂之情。徐增《而庵說唐詩》評此詩:“大漠”“長河”一聯(lián),獨絕千古。王士禎在《唐賢三昧集箋江》評價此詩云:“直”“圓“二字極錘煉,亦極自然。后人全講煉字之法,非也;不講煉字之法,亦非也。不過,吾對此詩有兩個疑問,其一疑:“大漠孤煙直”,大漠孤煙,煙從何來?清代趙殿成對其注有二解:一云古代邊防報警時燃狼糞,“其煙直而聚,雖風(fēng)吹之不散”。二云塞外多旋風(fēng),“裊煙沙而直上”。吾皆不認(rèn)同,一說狼煙,狼煙四起,非“孤”字可以概之,另此詩作于途中,非在前線,何以得見狼煙?至于“煙沙“直上一說,則更難與詩境相符,煙沙一起,“歸雁”“落日”便不可見矣!其二疑:“蕭關(guān)逢候騎”,“蕭關(guān)”又名隴山關(guān),故址在今寧夏固原東南一帶,王維奉使涼州,途經(jīng)內(nèi)蒙,并沒有至“蕭關(guān)”,何以能與“候騎”相遇?從而得知“都護(hù)”還在“燕然”呢?詩人說謊,不知耳熱乎?除去兩疑,還指一?。骸罢髋畛鰸h塞,歸雁入胡天。”語意重復(fù),浪費筆墨,頷聯(lián)犯“相濫”之病。對于千古之詩而言,實不應(yīng)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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