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太白《登金陵鳳凰臺》“抄襲”崔顥《黃鶴樓》的,多是被“太白擱筆”這美談所誤導,太白確實“抄襲”過《黃鶴樓》,但那首詩叫《鸚鵡洲》。
崔顥《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鸚鵡洲》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兩首詩的形制完全相同,都是“半古半律”,前二聯(lián)古風,后二聯(lián)則是整飭的律句。《黃鶴樓》連用三個黃鶴,《鸚鵡洲》則連用三個鸚鵡。《黃鶴樓》第四句出現(xiàn)“空悠悠”的三平尾,《鸚鵡洲》就跟上“何青青”的三平尾?!饵S鶴樓》寫鄉(xiāng)愁,《鸚鵡洲》的愁則更豐富一些,你也可以理解是鄉(xiāng)愁(遷客),也可以理解是“懷才不遇(月向誰明)”之愁。
《黃鶴樓》其實是半首古風+半首律詩,當然不是格律詩的正格,那為什么歷來詩論盡皆推崇,嚴羽更在《滄浪詩話》中定其為“唐人七言律第一”呢?我認為黃白山在《增訂唐詩摘鈔》里的評最能說明,他說:“前半一氣直走,竟不作對,律之變體?!鼻八木湟粴庵毕?,連用三黃鶴,讀來卻流利鮮活,第四句忽然轉到白云,飄然又不突兀,是盛唐氣象,三四句本應對仗,這里也都舍去,所以這是格律詩的變體。變體二字并不是簡單的區(qū)別于正格,盛唐時,格律詩處于發(fā)展階段,《黃鶴樓》正是崔顥對格律詩創(chuàng)作所作的嘗試,這是一個“從無到有”或者說“強強聯(lián)合”的過程,而這過程所孕育出的作品,也便是彌足珍貴的。
反觀太白《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此詩除了四五句失粘(上一聯(lián)下句第二字與下一聯(lián)上句第二字平仄相同為粘)外,完全符合格律,每一句都是整飭的律句,這是與《黃鶴樓》的半古半律有明顯區(qū)別的?!饵S鶴樓》的黃鶴是每一句用一次,太白的鳳凰則集中在一二句,不妨礙三四對仗,這是直接借鑒沈佺期《龍池篇》“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笨梢哉f兩詩的創(chuàng)作各有千秋,《鳳凰臺》也并沒有“抄襲”《黃鶴樓》。
那么兩首詩到底誰更厲害呢?前有辛文房《唐才子傳》的“抄襲訛傳”,后有嚴羽《滄浪詩話》“唐人七言律第一”的定調,后世論詩者大都傾向于崔詩或認為兩詩等量齊觀。這自然有對盛唐氣象的思辨,但也似乎少不了那么一絲若有若無的人云亦云。而用今人的上帝視角去看兩首詩,風云竊以為太白更勝一籌。
思想上,崔詩登樓,李詩登臺,都有吊古傷今之意。而崔詩在黃鶴白云后,繼而寫景,并未說透,鄉(xiāng)愁是極易引起共鳴的,便也顯得單薄。而李詩則用三四兩句來懷古,五六寫景,虛實有度,又不事雕琢,便覺超然,此李詩高。
氣勢上,崔詩前二聯(lián)古風占盡“地利”,三黃鶴一白云,一氣之下,又飄然而止。雖“吳宮花草埋幽徑”一聯(lián)的厚重,稍補李詩不足,仍無法軒輊,此崔詩高。
同樣寫景,“三山半落青天外”一聯(lián)的遼闊壯麗,崔詩“晴川歷歷漢陽樹”一聯(lián)便拍馬不及?;蛘f,融情于景才是主旨,崔詩日暮不見鄉(xiāng)關之愁融于細膩的江景,李詩浮云蔽日不見長安之愁融于壯麗的江景,各自相得益彰,未易甲乙。
這樣下來,兩首詩還剩下唯一相同的地方,“使人愁”,前邊已經(jīng)說了《黃鶴樓》是不見鄉(xiāng)關的鄉(xiāng)愁,而《鳳凰樓》則是不見長安的“懷才不遇”之愁,這愁還同時包含了對“浮云蔽日”的憂慮,結合“吳宮花草”聯(lián)來看其中的愛國情懷,又不是崔詩能比的了。
太白擱筆,自是一時美談,“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也誠如公論,而太白的氣,也都短在《鸚鵡洲》的長洲孤月中了?!而P凰臺》早脫出崔詩藩籬,凌云妙手自成一家,仍被古來論詩者抓住不放,頗感無奈。
讀者:
見仁見智!用一顆平常心來看,李詩中三山半落青天外這句大氣磅礴,最具創(chuàng)意,且對仗工整性好,不過詩各聯(lián)跳躍性太大,沒有一氣呵成的感覺,好像特意在作詩。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