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天宇,字體設計師,喜鵲造字創(chuàng)始人。
當我看到這個街邊的小排骨飯店用了我們的招牌體,內(nèi)心被一種溫柔擊中了。這一下就讓我想到做招牌體的初衷——希望我的字體能夠給街上的小店鋪多一種選擇,讓街面更好看一些。
大家好,我叫葉天宇,是一名字體設計師。我成立了一個字體公司,叫作喜鵲造字。很多朋友可能還不太了解字體設計師是做什么工作的。大家平時在 Word、Excel 這些辦公軟件,或者是 PS、Illustrator 這樣的繪圖軟件里面,經(jīng)常會面臨字體選擇的問題。我們經(jīng)常選的那些宋體、黑體,它們隨著電腦來,但不是電腦生成的;它們是我們這樣的字體設計師,一個字一個字,甚至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來設計、繪制的。我們就每個字不停地畫、不停地畫,直到最后把一套7000多字的字庫完成,才能夠滿足大眾的日常需要。我就是做這種工作的一個字體創(chuàng)業(yè)者。先跟大家講講我為什么做字體。其實很簡單,就是幾個字:工作沒意思。我2013年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shù)字藝術學院,是新媒體設計專業(yè)方向的,一個專業(yè)對口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經(jīng)理和UI設計師這樣的……人才。2013年、2014年是互聯(lián)網(wǎng)熱潮,我就跟著各種人參與創(chuàng)業(yè)項目,做了非常多「快餐」類型的設計,比如上線一些頁面,做一些宣傳,很缺乏作品感。日子久了,我就覺得沒有熱情去全力以赴地做那樣的工作。我自己內(nèi)心向往的是做一些雋永的作品,我希望設計一些生命力更久,能夠活得更長的東西。那時候我每天渾渾噩噩地上班摸魚,每逢周六日都會去逛北京潘家園的書攤,收集很多老的美術字書籍,以及一些老的課本、古籍之類的資料。在歷史進程中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字體,我希望能夠把它們做出來。所以我每天下了班就不停地畫這種字體,覺得很有意思。因為展現(xiàn)了非常多的天賦,我的老師就推薦我參加中國最厲害的字體比賽「方正獎」。于是我做了這么一個作品,叫作「天宇體」,以我自己的名字命名。我當時不敢起別的名,因為知識比較匱乏,我怕起別的名給起偏了,讓人覺得我不專業(yè)。當時我得了那次比賽的三等獎,接著這個作品還在中央美院展出,我就覺得自己非常 gifted,真是太天才了,隨便一做就得獎了。我覺得我一定在這方面有積累就能輸出。到了某一個時間點,這個時間點非常重要,可能是每個人心里都會過的一個坎——我突然就覺得真的不想再去上班了,只想做我的字。我想給自己一年的時間,不上班,就做字體。如果能設計出一整套字庫來給所有人用,大家可以在各種場合用我的字體,我會覺得特別有成就感。就算最后這個字庫沒有任何前途,那我也是擁有了一套字庫的男人,同時又是一個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快樂地生活過一年的男人。于是我就開始做了。我父母都是老師,我家是很傳統(tǒng)的教師家庭,所以我不敢告訴父母我在創(chuàng)業(yè)做字體。每天假裝去上班,其實是偷偷地去找一個大學的自習室,做自己的字體。到了2016年,我又得了一個獎項。我當時就覺得,啥也別說了是吧,又得獎。那次得獎是在國家大劇院展出獲獎作品。我當時覺得這個展覽的地方挺體面的,就向我父母坦白說,我?guī)銈內(nèi)タ纯从形耀@獎作品的那個展。那個時候我才告訴父母我在做什么。父母說既然你這么想了,你就去試試吧。孩子,你放心去飛吧。后來我就不用偷偷地出去做字了,每天在家做。但是在家每天特晚睡,特晚起,吃飯也不規(guī)律。你真的自由的時候其實是有很多代價的。我母親看我每天面對著電腦上這種白底黑字做字體設計,覺得孩子是不是精神不太好,怕我出現(xiàn)心理問題。要是老不出家門,以后怎么跟社會、跟人打交道?就算點外賣,她都不點到家里,而是點到小區(qū)門口讓我出去拿,為了讓我見見世面。后來我決定,我要是想做好自己的字體,必須得把它當成一個工作來做,得有一個規(guī)律的生活。后來呢,我就和互聯(lián)網(wǎng)分手,正式開始追求字體。我租了眾創(chuàng)空間的工位,也招聘了伙伴來幫我一塊兒做字體的開發(fā)和設計。▲ 和互聯(lián)網(wǎng)分手,開始追求字體我們的字體是產(chǎn)品,它不是藝術的表達,不是純感情的抒發(fā),而是為了給大家使用的。如果這東西不好用,或者沒有場景去使用,那我其實就根本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如果想做第一款字,我要以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動機去做呢?我能夠解決什么問題呢?我發(fā)現(xiàn)街邊很多小店的招牌不甚美觀,同質化非常嚴重,我不太好 diss 人家,但是我覺得它能更好看。我希望大街小巷的招牌能夠多一種選擇,哪怕變好一點點,也許能為街面的形象增加一分。我當時就覺得我如果要做字體,首先就做一套招牌體。我為什么要做這么一個像粗粗的楷體似的字體?在尋找方向的初期,我會不停地找很多以前的書法和古籍,因為我一直很信奉「創(chuàng)意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所有好的創(chuàng)作都有跡可循,我不相信憑空的創(chuàng)新。當時我翻了得有2000本電子版的古籍資料,找到這么一個嘉靖年間的《五經(jīng)》善本,它就是一個粗粗的楷體:我當時看到它就覺得,每一個字給人的感覺像很有力量的一拳,但是又比較溫吞,很有親和力。我想這個方向也許會適合招牌體,于是我以這個字為基礎,通過雙鉤法去改刻古籍。具體怎么做呢?我拿到這么多古籍的文字,先臨摹,學一遍古籍上面的字。這個就是我在畫草稿:就是這樣一筆一筆地把每一個筆畫勾勒出來,完成一整個字形,就繪制了一個字。我并不是完全按照輪廓把古籍上面的字給拓下來,那沒有什么意義,而是要拆分每一個筆畫,學到這個筆畫具體的用力方式,以及它的結構和裝飾特征。通過這幾百個字的學習過程,就可以把字融會貫通在我的心里。我畫了三四百個字的草稿,然后把草稿全都掃描到電腦上:你能明顯感覺到,上面三排字畫得比較草,結構還都不太穩(wěn),越往下就越來越規(guī)整了。我在學的過程中,就已經(jīng)把它自洽成了一種我想要的風格和狀態(tài)。下一步是從草稿變?yōu)槭噶扛?,因為字體這個東西本質上就是矢量字形的打包集合。我在電腦上用 Illustrator 這樣的矢量繪圖軟件一筆一畫地來設置錨點,把草稿勾勒成矢量的字形。我這樣畫好一個字之后,再不停地畫,不停地畫。畫了300個字之后,就可以從已經(jīng)畫過的字里面汲取出來橫、豎、撇、捺、點這些最基礎的元素。這些元素就是我最開始的藍本,也是以后復用的出發(fā)點。有了它們,就能做出很多偏旁和部首,在做幾千上萬個字的時候,就能用到各種各樣的偏旁部首去適應不同的字形。制定好了最基礎的元素和規(guī)范后,后面再繪制的時候風格會更穩(wěn)定、更統(tǒng)一。做了幾百個字后,再怎么做呢?那就再做幾百個,再做幾千個,然后再做更多。招牌體是我們喜鵲造字目前賣得最好的一套字,我很感謝它。這套字差不多把我們公司都養(yǎng)活了。接下來就稍微有一些嚴肅了,因為我要給大家分享一個我們賣得最不好的字體,叫樂敦體。這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一個字體,但是它比較個性,所以能應用的場景就會相對少一些。這個字實際上是一種復古類型的美術字,我收集了很多老報刊雜志上面的資料,找到了一種老廣告上面的字。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因為那時候我在學著寫這種平頭筆的字,尤其是這種橫細豎粗,再加上圓角拐彎的處理,我覺得很肉頭,很喜歡。這個字的表情不是那么嚴肅和死板。比如它每個口的方向都不太一樣,就像一個可愛的小胖孩,他的精神不太集中,指不定想著去哪兒吃飯,去哪兒跳繩,就很開心的樣子。這個字體是一個快樂的小胖墩,所以叫作樂敦體。聚珍體對我來說很有意義。它是中國最早的金屬活字族,是由丁輔之、丁善之兩個兄弟最早做出來的,在中國印刷史上的意義非常重要,在學美術史或者設計史的過程當中也是繞不開的。1920年左右,中華書局的這種刻本用的就是聚珍仿宋體:我看到它的時候,覺得它真的太美了。如果能用我的方式把這個字再復刻表達出來,變成一個讓大家在電腦上可以使用的字體,那該多好。于是我用同樣的方式勾勒古籍,總結筆畫。然后再做更多的字,變成字庫。這就是我們的聚珍體。它在2016年得了方正獎的排版優(yōu)秀獎。
它比較古典,經(jīng)常被用在書籍上。在逛書店的時候,我常常能看到用我們字體的書籍封面,因為自己也是一個讀書人,就很感動。剛才講的那些都是不掙錢的時候干的事兒。我從 2016 年就開始自己做字了,一直到 2018 年才開始思考應該怎么賣字。那時候我把字做完了,錢也花光了。兜兒都比臉干凈,出去跟人吃飯,我都得把共享單車的押金取出來。接下來怎么辦呢?只有把字體賣給大家用,我才能回點血,才能再做更多。但我發(fā)現(xiàn),關于字體付費有兩個門檻。第一個門檻就是很多人不了解什么叫正版字體,不知道字體需要付費,普遍還不太有這個意識。大家平時在電腦上正常辦公使用字體不需要付任何費用,但是一旦你把字用在廣告、包裝、影視劇的字幕,或者各種新媒體商業(yè)場景中,就得去向相應的廠商付字體的使用費。過了第一個門檻之后,第二個門檻就是價格。如果大家被高昂的價格嚇跑了,也無濟于事。在思考字體付費的過程當中,我看了這么一本書,叫作《世界現(xiàn)代設計史》,這里講到現(xiàn)代主義設計的宗旨是四個字,「設計為民」。這四個字給我的感觸特別深,擊中了我。設計不是為權貴服務的,而是做出好的產(chǎn)品,讓大眾都能用得起,用得上。我當時覺得我們的字體是可以做到「設計為民」的,因為我做好了字體文件,設置一個合理的價格,大家就都可以使用。我就給自己定了一個基調,希望我能做所有人都用得起的正版字體。我左思考、右思考,決定我們的字體要賣得特別便宜,就賣99塊錢,永久使用。我希望我們的字體能夠讓大家像買到一款正版軟件、正版游戲一樣,裝到自己的電腦里后,無論是自己用還是在商業(yè)創(chuàng)作中使用都是可以的,因為它就是你的工具。有了這么一個定位之后,那我這個字體要叫什么名字?有一天我走出家門,看見一只喜鵲從我頭頂飛過,我覺得喜鵲好漂亮,展翅的樣子非常美。第二天我又發(fā)現(xiàn)喜鵲從我頭頂飛過,第三天又看見了它。這次我仔細看,發(fā)現(xiàn)喜鵲叼著一根樹杈,在我家門口筑巢。當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只五彩斑斕的喜鵲,叼著一個宋體的橫畫在我頭頂飛過。我當時就問喜鵲,你怎么不去筑巢了,你去做字了嗎?喜鵲也不理我,我就不停地喊夢里的喜鵲,喜鵲你去造字了嗎?等我醒來的時候就不停地念叨「喜鵲造字」。這不就是老天送我的一個名字嗎?用喜鵲字有喜事,喜上眉梢,多好,所以我的字體和公司就叫「喜鵲造字」。2018年,在我的母校中國傳媒大學,老師給了我一個報告廳,做了一場我們喜鵲字體的發(fā)布會。當時那真的是有點轟動,我給字體做的廣告片在自來水的情況下微博轉發(fā)有2萬多次,要知道我可完全不是V啊。當時我們喜鵲造字的公眾號文章,也直接就是10萬+的狀態(tài)。
▲ 天宇給喜鵲字體做的 MV(節(jié)選)
大家開始真金白銀地買我們的字體,我的手機消息不停地蹦。當時我都嚇傻了,這就是活了你知道嗎?這感覺都不是「火了」,首先是「活了」。那一瞬間,我心里全是那種正能量的詞,什么「天道酬勤」「蒼天不負有心人」「老天愛笨小孩」之類的。大家買我們的字體以后,我實實在在地感覺到我跟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些許的關聯(lián),不經(jīng)意地會在不同地方看到大家使用我們的字體。比如,《唐人街探案》在他們的電影宣傳片里用到了我們的招牌體:平時我很喜歡逛書店,也看到一些書籍上面有我們的字體。這個是我們的在山林體:今天大家進場的時候,在海報和入口導視上看到的字體,就是我們的直率體。感謝一席的哥哥姐姐們用我們這個字體,非常開心。▲ 感謝喜鵲直率體和趙延斌《大合影》。設計:四九
前面這些讓我很自豪,但還有一種情況讓我非常感動。當我看到這個街邊的小排骨飯店用了我們的招牌體,內(nèi)心被一種溫柔擊中了。這一下就讓我想到做招牌體的初衷——希望我的字體能夠給街上的小店鋪多一種選擇,讓街面更好看一些??吹竭@個照片的時候,就覺得我做的這件事真的如我所想,讓大家多了一種選擇。我還認識一個打印店的朋友,他也買了兩款我們的字體,我當時以為打印店不會購買正版字體,但是他告訴我,當他在做門頭的時候,他的客戶——比如大槐樹烤肉,沙灘賓館,看到我們的字體時都會說「就這個,這就挺好」。他第一次感覺到他買了正版字體,別人真的會更認可他做的東西。
這都讓我覺得,我們做這件事是很值得的。不管是品牌,還是真正的街邊小店,都能從好用的字體中得到一些幫助,這在某種程度上很契合我心里想的「設計為民」這四個字。我們還做了一個「萬人造字」活動,就在西湖邊布置了這么一個展位,讓每個人盲抽一張字卡,你抽到什么字就寫什么字。然后由我們來匯總整理,開發(fā)成一個真正的字庫包,就是由萬人共創(chuàng)的一套字庫。當時人頭攢動,有小孩,有老人,也有老外,各種各樣的人都來寫。大家寫得可能有些奇怪,但都是那一時刻的抒發(fā)留下來的墨寶,對我來說是很寶貴的。有的字還用涂鴉的方式把字義直接畫出來了,我們把它們都保留下來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每一個字其實寫得都非常好,但是它們明顯就不是一個字庫。我就開始犯難了——這個字體要怎么推出?
我們的字體都是賣99塊錢永久使用,那這個字我也能這么賣嗎?顯然不行,因為我不能集大家的力量幫我賺錢,貪天之功不可為。而如果免費了,它或許就只能淪為漂浮在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中的一個文件包,因為免費的東西大家普遍不珍惜,那也沒什么意義。我思前想后,決定就把它設置成公益字體,大家9塊9就可以買這么一套字體。它的所有收入也不會進到我們的口袋,而是直接全部捐給公益。現(xiàn)在萬人造字體已經(jīng)銷售了1000多份,也已經(jīng)捐贈了1萬多塊錢人民幣到公益基金。雖然這個錢不多,但是它肯定能實實在在地幫到一些人。我覺得這件事非常完滿,因為當時寫字的人,我們做字的人,和后來買字的人,所有人都參與在這件快樂做字的事情中。我們目前已經(jīng)做了17款字體,還有幾套字體正在發(fā)布,接下來還會做更多。非常期待能不停地做字體給大家用,看到大家用了字體之后給我們反饋,我非常開心。從另外一個角度說,中國和日本同樣是漢字源的國家,他們字體設計的數(shù)量要比我們多得多,客觀地講,很大程度上質量也比我們的很多都要好。其實我對這點一直挺不忿兒的,我不希望我們比別人差,希望我能為這件事情做點什么。葉天宇演講后半個多月,2022年1月6日,喜鵲造字發(fā)布滿四周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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