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談古詩詞中的“簾”意象
在讀古代詩詞時，常常會讀到“簾”這一意象。小小的一張簾，給本已曼妙的詩詞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簾，是什么樣的一種物件，究竟有著怎樣的魅力，讓文人墨客如此青睞，以致于詩歌中常有她的身影呢？
簾，是古人居室習(xí)見之物?！墩f文解字》中釋為：“堂簾也，從竹，廉聲?！彼且环N遮蔽堂前及門窗的用具，多以竹、葦制成。帝王宮殿、豪門宅院的簾，則是用水晶等制成，如“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寶簾閑掛小銀鉤”、“手卷真珠小玉鉤”等。
中國古代建筑設(shè)計家們深諳建筑美學(xué)，創(chuàng)造出了“簾”這樣一種精美別致的物件。簾的作用，就室內(nèi)而言，透光、通氣，對視線阻而不隔；就室外而言，既避免一覽無余，又影影綽綽，若隱若現(xiàn)，春風(fēng)卷簾，簾后佳人，朦朧神秘，引人遐思。
詩人是美的發(fā)現(xiàn)者、表現(xiàn)者、創(chuàng)造者，他們有著對美的事物的超強(qiáng)的敏感力，“簾”迷人的美感特質(zhì)自然吸引了他們的目光。豪放如稼軒這般錚錚男兒，也寫下了“聞道綺陽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這樣溫情、纏綿的詩句。
“簾”給人的感覺是香艷綺麗的，唐代祖逖的《簾賦》這樣來描寫“簾”：“若乃少婦重閨,王孫華館,映錦屏以猗猗,增繡戶之煥煥?！币虼?，“簾”似乎天生就與被稱為香軟之體的“花間詞”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ㄩg鼻祖溫庭筠《菩薩蠻〉“水晶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薄八Ш煛薄ⅰ安Ａд怼?、“暖香”、“鴛鴦錦”渲染、烘托怎樣一種富貴華麗、香暖秾艷的氛圍，佳人美麗如許，幽情密意如斯，自不待言。韋莊《荷葉杯》“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痹乱够ㄏ?，水堂畫簾，“謝娘”的窈窕美好（“謝娘”代指美麗的女子），相期時的浪漫纏綿，宛然目前。韋莊《應(yīng)天長》“畫簾垂，金鳳舞，寂寞繡屏香一炷”，李璟《攤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笨梢哉f，翻開《花間詞》便能看見“簾”，而“簾”又更讓《花間詞》平添一份特別的美麗。
“簾”作為詩歌中的意象，更多的是與表達(dá)離情別怨、傷春惜暮的思想感情有關(guān)。李白一生豪情滿懷，意氣飛揚，可他寫的《玉階怨》哀怨深婉，斷人魂魄?！坝耠A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深宮夜靜，月色如水，秋露打濕了羅襪，她恍然驚覺?？稍律萌耍L夜難眠。簾后一雙憂郁的眼睛，就那樣眺望那輪皎潔的明月。四遭是如此的安靜，可她內(nèi)心一定是波濤翻滾的……王昌齡是絕句高手，他的許多宮怨詞寫的哀婉動人?！拔鲗m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云和深見月，朦朧樹隱昭陽”（《西宮怨》）。夜深人靜，百花吐芳，這是多么美麗的春天的夜晚。宮中少女，禁不住手卷珠簾。也許她想呼吸這芬芳的花香，也許她想欣賞這美麗的花朵?？伞爸楹煛庇砦淳碇H，她的手卻停在了空中。“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春意盎然，面對這撩人春色人何以堪！
進(jìn)出室內(nèi)，簾往往要卷起，因此詩詞中常有“卷簾”“垂簾”、“掛簾”的用語，而這些詞往往與表達(dá)孤獨、寂寥、落寞的心情有關(guān)?！敖鹁嗤┣锶~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鼻锶~梧桐，金井霜白，珠簾不卷，一片冷落凄清，可以想見女主人公已是個被冷落的宮妃，珠簾不卷就有一種暗示的意味在里面。“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酒醒夢覺之時，樓臺高鎖，簾幕低垂，突出了別后的失意潦倒，同時也就與后文相聚時的浪漫與美麗形成鮮明的對比。秦觀的《浣溪紗》“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比藗儶氋p“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以其造語獨特，情感的細(xì)膩幽微，成千古佳句。其實，“寶簾閑掛小銀鉤”也有不盡的意味。王國維在《間詞話》中說：“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畬毢熼e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如果說前語是寫情，寫惆悵失意落寞的心緒，此句則寫形，即無下意識的舉動——掛銀鉤，且著一“閑”字，這一無意動作其實是內(nèi)心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因此，清代詞論家馮煦稱“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br>簾既將室內(nèi)外隔開，但同時又不是將內(nèi)外外截然阻隔，因此室外的春光月影、風(fēng)吟雨泣往往會撥動室內(nèi)人敏感的心弦?！吧钤红o，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fēng)。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皎潔的月色透過簾幕，秋風(fēng)蕭瑟，寒砧陣陣，這一切對長夜不寐的人來說，是怎樣一種煎熬與苦痛。其情其景猶如“梧桐樹，三更雨，不到離情更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底怎一個愁字了得”一樣凄苦、斷腸?！昂熗庥赇?，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保ā独颂陨场罚┮龟@人靜夢中驚醒，“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故國煙消云散，簾外春雨瀟瀟，室內(nèi)羅被衾寒，李煜把亡國失家之痛寫得如泣如訴，撼人心魄?！坝駪艉熤芯聿蝗ィ瑩v衣砧上拂還來”，卷不去的不是月色，而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孤獨；拂不掉的不是月影，而是讓人“月月減清輝”的相思別怨。
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動人心魄的“簾”，可能要數(shù)李清照的“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了。又逢重陽，時光流轉(zhuǎn)。詞人自傷老大，情懷暗淡，西風(fēng)簾卷之際，金黃的菊花是如此刺人眼目，詞人情有所動，遂吟出了“人比黃花瘦”千古絕唱。而她的《永遇樂》：“如今憔悴，風(fēng)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更是哀慟欲絕，無限凄涼。這里的簾當(dāng)是窗簾。曾經(jīng)是乘醉泛舟溪亭、誤入誤入藕花深處的豪放，曾經(jīng)是“見有人來，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嬌羞，曾經(jīng)是“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任性，曾經(jīng)是與夫君“賭書消得潑草香”的幸福，而這一切都如一縷青煙一樣消散。南渡后的詞人落魄潦倒，以致“風(fēng)鬟霧鬢”。敏感而自尊的詞人，怎能容忍自己的美麗像“滿地黃花”一樣凋零、憔悴。“簾兒底下，聽人笑語”，該是多么的慘淡與凄涼。曠世詞人晚年境遇卻如此落迫、荒蕪，讓人感慨萬分。
而柳永的《望海潮》中“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詩句，則把南宋都城的美麗、繁華與富庶寫得激昂豪邁，令心向往之?！帮L(fēng)簾翠幕”，讓人想起杜枚“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唐與宋大都市人口都極其繁盛，生活富足，由此可見一斑。傳說金主完顏亮聽到有人歌唱柳永的《望海潮》時,“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币皇自~而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此事不可信，但由此可見這首詞的廣泛影響力。劉禹錫的“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則突出了陋室的清幽、高雅，主人的自豪與得意，清高與孤傲，從簡潔語句句中表現(xiàn)出來。
著名建筑家陳從周先生在《說“簾”》中寫道：“今日的建筑師、園林師們，似乎將簾已拋出九霄云外了。我總感到中國人的用簾，不僅僅是一個功能問題，它是蘊藏著深厚的文化在內(nèi)?！弊屛覀冏x賞古典詩詞，揭開那一張張神秘的“簾”的面紗，遙想那穿越千年的美麗，感悟古人的細(xì)膩的情思，美妙的情懷，美麗的人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