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輕易下筆，怕一不小心，便誤了你的終身。當紅梅的花瓣如雪飄零，我等來了一場春天。它開在窗前那一串蘭花的幽香里。我久久久久不能釋懷的，不是你的遁失，而是你懷里緊緊揣著的那張小照。她叫達娃卓瑪。你的不二之愛。
昨夜就一場殘雪，你終于翩翩而來，在我的夢里。彼時的你，不是拉薩的王，也不是雪域高原最美的情郎。你滿懷憂傷，那憂傷沉重得擠壓了黑夜的濃烈和，我清淺的呼吸。然后呼之欲出。你不再接受眾生的膜拜和景仰，你是走下須彌山的凡人，靈魂留在佛國，肉身走下圣壇。今夜，你究竟要表達什么呢？很多年以來，你從未涉足我的夢境，哪怕我在佛前求了千百年。這世間有無數(shù)的達娃卓瑪，為什么你只記取這一個？這世間每一個女子，都可以成為你的達娃卓瑪。你幽怨嘆息：龍王潭初見，只是一眼，便是驚鴻一瞥，便是一眼萬年，便是此生彼世。即便是生生世世的轉(zhuǎn)世輪回里，你仍忘不了那漆黑的雙眸，忘不了那銀鈴的笑聲，忘不了那風幡一般靈動的舞姿。她是你寧肯放下天地也不肯放下的掛牽。
高原的冰雪一薄再薄，日不落的拉薩，裹卷漫天的梵唱。你卻只記得八廓街的小酒館，只記得那個雪夜布達拉宮高墻外深深淺淺的腳印。你跌跌撞撞奔向幸福，卻被一場天意出賣。那年的西藏，風起云涌。你接受膜拜，卻在眾生之外。你高高在上，一顆梵心卻甘愿為一個酒壚女仆伏塵埃。
曾有一個女子，在經(jīng)殿的香霧中，因為你一句誦經(jīng)的真言而心心念念。為了把你遇見，她把佛寺塔山轉(zhuǎn)遍。哪一條山路可能留有你行走的痕跡，她都要一步一長頭的叩拜，以為如此便可以貼近你的呼吸你的溫暖。她繞著湖泊尋找你的蹤跡，哪一寸水面曾映照過你的容顏。她觸摸過燃燒的清香，仿佛握住你的指尖，哪怕灼傷的疼痛漫延至眉尖。你是她此生最焦急的尋找也是她，來生的渴盼。你住進她的心里，是最虔誠的皈依。從此，她一襲紅衣，站成馬尼堆的風幡，沒有日月。
你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沒有銘刻的神咒，卻藏著一首首的情詩，那些打滑的文字，一不小心，便迷失了自己。你不接受比丘戒，也不接受神諭，你只想做一個凡人，默然相愛，寂靜歡喜。
我的思緒，陪著你在回憶里打轉(zhuǎn)?；泻鲩g，就滑落在你遺留的詩篇：“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中幽居。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告訴我，要有怎樣的勇氣，才能從佛的手中掙脫。你放棄做一個佛子，如何確認自己真正的出路。山海無恙，星河燦爛，你一遍遍問佛，卻總無法在法外逍遙。這山河是你的，這日月是你的，這眾生是你的，你統(tǒng)統(tǒng)都不想要。卻把一個女子夢斷，然后還企圖還原。你想借一杯酒了卻一樁心事，卻不知道小酒館讓你肝腸寸斷。在天亮之前，你可否漸悟，這世間，原來不值得!
今夜，你的到來，挾裹著高原冰雪的潔白，我徹骨寒冷。你獨坐須彌山巔，可曾把萬里浮云一眼看開？你在春天的黑夜，帶來一場冬雪，季節(jié)被你加持，我卻只能伸出冰冷的手，不為借取你的溫暖只為，拭去你眼角滑下的那滴淚痕。你原本該在你愛的人的懷里放聲慟哭。可是你隱忍了眼淚，隔著時空踏雪而來，不僅僅是為了讓我看清你的淚水。你是高高在上的王，怎么可以有個人的喜悲。可是我懂你，你心中裝著眾生的大愛與大悲，這眾生，也包括她啊。你怎么不可以為她掉一滴眼淚？而空門內(nèi)外，誰聆聽你的煢煢低語？不是眾生無情，原是你太多情。難道你還不懂嗎？蕓蕓眾生的眼里，你只能是神，神便不可以有凡情，五蘊皆空，四眾圍繞，而你一走，山就空了。你從梵天跌落，跌落凡塵，歷經(jīng)人世的苦難，難道你還不明白，這世間，一草一木皆是有情之品。你用世間所有的路，一步步倒退，一步步回溯。退到你的龍王潭，回到你的歌舞升平。然后呢，那場大雪，終沒有封印你的真心。你脫口而出，供認不諱。你以為小酒館有永久的熱鬧溫情，有永遠的幸福等候。你腳步踉蹌，一腳踏破失望。那個把盞相望的女子，遠走他鄉(xiāng)，結(jié)婚生子。她不能自私到從眾生手里奪走你。所以她含淚，但義無反顧。你的六塵境界到處都是她撒下的花種，卻在一夜之間，一片荒蕪。那些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也在一夜之間遁失凋謝。你以為滿身洗也洗不盡的春色，突然就都枯黃萎頓了。決絕得，沒有給你留有一絲余地。
你穿過世事向我走來，只因有那么一個瞬間，我深深地從你的詩篇里讀懂了你。你一定聽到了我的嘆息。那些覬覦你的人，都已立地成佛。你也在轉(zhuǎn)世靈童的傳說里，繼續(xù)存活。為什么你還是不肯放下，連同那張照片，一起歸于塵泥？你看天地茫茫，一片潔凈。你說一場雪可以把真理和謊言封存，但真相大白于黎明之前。我再一次懂了你的艱辛。你千里迢迢而來，嗓子里落滿灰塵，但梵心靜如夜空。你仍是你，在一首首詩篇里纖塵不染。一邊談情說愛，一邊護佑蒼生。那就這樣吧，趟不過去的河留給來生，這一世，你只飲酒作詩，守著你的姑娘你的酒肆，甚至你可以再退一步，直接退出你的名字。你只是八廓街上，那個浪蕩的宕桑汪波，在一場春夢里深藏不露。
春天的花事都有些輕浮，你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個季節(jié)，走進我的夢里，還心事婉轉(zhuǎn)？梅花剛落，日光還不足以催熟一朵玫瑰。我正幻想枕著百花入眠，你就來了。帶著幾世的心事。前世傷了的心，這一世還尚未綰接？為何選擇了我，掏心掏肺？你說你終于逃離了自己的經(jīng)脈骨血。你懷揣著六字真言，把世事洞穿。你說，把一朵花開到雪山，把一段情埋藏青海，這就是選擇。在色與空之間，佛意綿綿。你說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你說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你說完整的人生無需多少愛來支撐，一句佛號便風平浪靜。而八萬四千法門，向所有的人敞開。我說我就深在其中啊，你看連春草都綠得大慈大悲功德無量。
一抬眼，你在一朵花里，隱藏了你最深的笑意。你最初的憂郁，是為我來生設下的圈套，我險些被你牽掛。
“白色的仙鶴啊，請借我飛翔的翅膀。我不到遠處，飛到理塘就回來?！眰}央嘉措啊，你的魂靈，就這樣消失在一首詩里。我一著急，就掉進了你的山水法門。
從此，我的夢總是夜夜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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