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宗子
如果我沒記錯,《水滸》中第一次說出“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這句名言的,是魯智深從鎮(zhèn)關(guān)西手中救出的東京女子金翠蓮的官人趙員外。這位愛好槍棒的鄉(xiāng)村財主,行止大方,有情有義,用今天的話來說,不折不扣是位開明士紳,慈善大戶。
梁山泊上的英雄好漢,論人品,很多人不及他,盡管他只是個過場人物。朋友遍天下,縱然孟嘗君復(fù)生,他也做不到。“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只能是安慰人的話,就像孔門高足子夏當(dāng)初安慰無兄無弟的司馬牛一樣。
天罡地煞一百單八人,真正親如兄弟的并不多,基本上是一伙一伙的。林沖和魯智深好,魯智深和史進好,武松、楊志、魯智深,同在二龍山落草,彼此意氣相投。晁蓋和劫生辰綱的一群,三阮、劉唐、吳用和公孫勝,一度是山寨的核心集團,后來被宋江摻沙子破了。吳用乖巧,改飛高枝,成了宋江的左右手。公孫勝冷眼旁觀,看得明白,于是提前退隱,回鄉(xiāng)侍奉師父和母親去了。林沖被吳用利用,火并王倫,山寨重新排座次。王倫的老部下杜遷和宋萬,自知本事低微,死活不肯坐第四第五把交椅,與朱貴一起,自愿落在隊尾。黃永玉畫水滸,畫到杜遷,題詞道:“看定自己沒有本事,倒是人生第一大學(xué)問?!彼馓柮?,不知從前如何風(fēng)光,居然得到如此稱呼?此后夾起尾巴做人,恐怕只能每天摸自己的腳丫子了。魯智深先前出場,看不起小氣鬼的打虎將李忠。和李忠結(jié)伙占山的周通,本是流氓無賴,搶奪民女,被智深一頓飽揍。周通怨恨智深,還有幾分道理。智深卷走山寨的金銀酒器而去,周通罵,李忠卻還要下山去追討,“也羞那廝一番”。這樣的人物,和智深不是一個檔次,如何能結(jié)為兄弟?再如李逵。被他殺了小衙內(nèi),斷了上進的門路,朱仝大概一輩子都恨他。宋江為了逼秦明上山,設(shè)計讓他全家老小全部被殺。秦明雖然不得不忍,心里終是不平。宋江把兄弟義氣提高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打著集體利益的旗號,做兇暴更甚于貪官污吏的事,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兄弟義氣自然變了味,成了等級森嚴的組織關(guān)系了。
魯智深和林沖惺惺相惜,王進和史進師徒情重,三阮、二張本是一母同胞,還有一些捉對兒寫的人物,如呂方和郭盛,龔?fù)投〉聦O,解珍解寶兄弟,以及孫新孫立樂和顧大嫂等一大家子,差不多算是特例了,與別處不同。
施恩善待和追隨武松,前面是用他,后面是靠他。施家父子獄中照料武松,和差撥與管營看在銀子和柴大官人面上照料林沖如出一轍。倘若不是為奪快活林酒店需要武松幫手,會無緣無故地對他另眼相看嗎?
張青喜交豪杰,他對武松,出于仰慕,還更靠譜些。解珍解寶被毛太公陷害,顧大嫂率人攻入監(jiān)獄,一邊大喊:我的兄弟在哪里?這是親人發(fā)自肺腑的呼喊,簡單,卻感人。
基于政治和利益的親密,看起來既不那么可信,又表現(xiàn)得夸張,與做戲無二。譬如宋江整天掛在口邊的那些話,幾個人真心相信?起碼公孫勝和林沖,魯智深和武松,以及李俊那一幫揭陽嶺揭陽鎮(zhèn)上的老兄弟,都頭腦清醒得很。
帝王將相,以及小一號、小幾十號的帝王將相,不可以常情論之,但在社會中下層,乃至愚魯而不通政治的尋常百姓那里,還能體會到人情的溫暖。
《水滸》在引入梁山好漢之前,先講了王進的故事。王進身上,代表了真正的英雄可能有的品質(zhì):武藝高強,為人正直。他的遭遇,也有典型意義:遭惡勢力陷害而踏上流亡之路,流亡途中,萍水相逢講義氣的江湖人物。林沖故事就是王進故事一個更曲折的翻版。王進攜母出逃,到史家村求宿,莊主太公殷勤款待,王進過意不去,要付房錢,太公說:“不妨。如今世上人,哪個頂著房屋走呢?”這句話大概是流傳的俗語,當(dāng)初說出這種話的人,后來認同這句話的人,大有仁者之心而近于神圣。次日王母發(fā)病,太公安慰王進,讓他們多住幾天,并抓藥給王母治病。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后,到開封大相國寺看守菜園。一向霸占此地的眾潑皮,想給他來個下馬威,借請酒之際,把他推入糞坑。后來吃智深打了,見智深有真本事,人又爽直,不僅不銜恨,轉(zhuǎn)而討好他:“次日,眾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三二十潑皮飲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眾人們壞鈔?’眾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里,與我等眾人做主。’智深大喜?!睗娖冋f高興有師父替他們做主,說得真切,也見出這些社會底層人物生活的不易。后面寫:“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毙?zé)o城府,何等快活。
金翠蓮父女走過江湖,人情練達,得魯智深相救,輾轉(zhuǎn)流落到代州雁門縣,“結(jié)下一頭好親事”。翠蓮做了趙員外的外室,從此安定下來。翠蓮的出身貧賤,在渭州被鄭屠欺壓,做了他三個月的小妾。這些“不太光彩的經(jīng)歷”,本不足為外人道,翠蓮卻不隱瞞,“常常對他孤老”講說魯智深的大恩。有此鋪墊,趙員外見了智深,才會熱情相待,鼎力相助。在雁門這樣的地方,金氏父女一輩子都未必能再見智深,即使遮過舊事,趙員外也無從知曉。但他們在雁門剛有了家,就在家里寫了紅紙牌兒,寫上智深姓名,“旦夕一柱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
▲《水滸傳》劇照
再有一例,是關(guān)于林沖的。林沖在東京,做八十萬禁軍教頭,救助了在酒店當(dāng)伙計、因偷錢而吃官司的李小二。后來發(fā)配滄州,小二正巧流落在這里,娶了酒店王老的女兒,安家立業(yè)。街上巧遇:“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譀_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里漿洗縫補。’”此后時常走動,林沖在異地,等于有了個家。李小二夫婦“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這句話,也很令人感動。高俅的爪牙富安和陸謙從東京來,在小二的酒店商量做掉林沖,虧得小二報信,救了林沖一命。
物以類聚,壞人不免狼狽為奸,好人也是一個牽扯一個的。五臺山上眾人,只看見魯智深“形容丑惡,貌相兇頑”,主持智真長老看到的卻是他“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后卻得清凈,正果非凡”。若干年后,魯智深流浪草莽,落草做強盜,受招安,重新做軍官,四方征戰(zhàn),一日路過五臺山,思想往事,上山拜見智真。插香禮拜畢,“智真長老道:‘徒弟一去數(shù)年,殺人放火不易?!斨巧钅粺o言”。
每次讀到真長老這句話,也是心中默然。細想知智深者,莫過于他老人家了。智真是魯智深的恩師,給他起的法名,卻和自己同輩。這其中有什么含義嗎?莫非是敬重他,故要以兄弟看待他?
說到殺人放火,在《水滸》中,武松和石秀的殺人,過于狠辣,區(qū)別僅在于武松剛直,石秀有心計,后人多有詬病他們的行為的。李逵和魯智深的殺人,在書中有象征意味。
第五十三回羅真人說李逵:“貧道己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dāng)?shù),為是下土眾生,作業(yè)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贝蟾抛髡哂璐税凳荆^殺人,是名而非實。就連李逵的殺虎,對照武松打虎,也有漫畫似的喜劇效果。但魯智深另有不同,他不像李逵,經(jīng)常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一排頭劈過去,他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智真長老說“不易”,沒有嘲諷之意,直把“殺人放火”當(dāng)作修行一般。
▲李逵
《碧巖錄》中圓悟禪師有名言:“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方可立地成佛;有立地成佛的人,自然殺人不眨眼?!敝钦骈L老的話,與他的同代人圓悟不謀而合。當(dāng)初趙員外上山,長老問候說:“施主遠來不易。”正是同一個“不易”。
況且殺人一事,《西游記》里有一段,不妨拿來與智深類比。孫悟空初次跟定唐僧,替他除了六賊(王陽明不是說過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而在唐僧眼里,這么做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罪大惡極:“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
只有看破表象,才能心中不疑。人傳曾參殺人,曾母不信。一而再,再而三,曾母拋下手中活計,翻墻逃走。說到底,她對兒子的信任,并不如自己以為的那么堅定。無論做兄弟,做朋友,為師徒,若彼此間沒有信心,如何能長久,如何經(jīng)得起考驗。這信心,就是溫暖之源泉。
人之讀書,貴在有會心處,不在得多少微言大義,也不在做學(xué)問,別立新論。所謂會心,不過于文字中發(fā)現(xiàn)一些好處,發(fā)人一笑,宿慮盡消。布魯克納的《第八交響曲》,長達一個半小時,聽到第三樂章,豎琴聲起,真有春風(fēng)駘蕩、花雨繽紛之感?!端疂G》中這幾節(jié),雖然難以相提并論,感受卻近似。
史進受教于王進,愿意留他母子在莊上終老。智深在野豬林救下林沖,相送十七八日,直到安全之地,才灑淚告別。他聽到素不相識的金翠蓮被惡霸欺凌的故事,“回到經(jīng)略府前下處,到房里,晚飯也不吃,氣憤憤的睡了”。這是什么樣的同情心!難怪李贄的批語,贊他為“活佛”!
相反的是,湯隆為了討好山寨,主動獻計誘騙表哥徐寧上山,又假扮徐寧搶劫,斷他歸路,逼他逃亡,把他好端端的日子徹底毀掉。兩相對比,“為了山寨大業(yè)”的湯隆,還是人嗎?
石秀與楊雄結(jié)拜兄弟,楊雄太太與和尚私通,他跟蹤調(diào)查,揭破奸情,看起來是“正義”,是“兄弟義氣”,但在我看來,正義和義氣還在其次,為自己被冤屈而出一口氣才是真的。燕青對盧俊義忠心耿耿,雖說身份所限,情有可原,畢竟奴才氣太濃,以至于擂臺上一招鵓鴿旋、撲翻擎天柱任原這么露臉的豪舉,也打了一個折扣。
人的情感發(fā)自天性,是無條件的。出于種種計較的情感,無論那些計較出于自愿還是不得已,都只能視為一種退化了的情感,便如引種水果時常有的情形,果子還是那個果子,名義不變,外形相似,味道不同。林沖和魯智深,是《水滸》中人品最貴重的人物,所以遭逢特異。都說《水滸》作者憎恨女人,女性角色寫得不堪,潘金蓮、閻婆惜等號稱四大“淫婦”,下場奇慘;清風(fēng)寨知寨劉高的老婆,恩將仇報,到鄆城縣說唱諸宮調(diào)的白秀英,仗勢欺人,也不配善終。然而林沖的娘子張氏,還有金翠蓮,一個溫柔賢淑,一個正直爽朗,卻是難得一見的好女人,偏都讓他們遇上,豈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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