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傷春光易逝的作品，詞中不可勝數(shù)，蘇軾這首《蝶戀花》，在秀麗的意象、婉媚的風(fēng)姿中暗含人生暫思，耐人品味，故能獨樹一幟，千古傳唱不衰。
《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strong>這幾句是寫暮春時節(jié)的景物特點。春花凋謝、殘紅將盡，青杏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枝頭，表明春天將要過去、夏天就要來了。對于春天的逝去，宋人多抱著較理性的態(tài)度，更為樂觀曠達。這種樂觀曠達一方面固然是他們看到了春花雖逝、夏木陰陰的事物的全貌，另一方面還因為他們用理性的態(tài)度克制自己的情緒。他們與常人一樣，也有喜愛春天的情感，對于春天的逝去自然也是不舍的，所以雖然曠達，卻又不免有傷感。“花褪殘紅青杏小”，既寫了衰亡，也寫了新生，所以作者也交織了傷春和曠達。
暮春時節(jié)
“枝上柳編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兩句和前幾句的情緒一樣， 仍然交織著傷感與曠達的復(fù)雜心情。作者雖然看到了“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但他并沒有因此完全擺脫傷春的情緒，所以又陷入下一輪的矛盾。“枝上柳綿吹又少”的“又”字，極具感情色彩。柳絮越來越少，意味著春天越來越走到盡頭，而一個“又”字，表明作者一直在關(guān)注著、眷戀著春天的逝去。清代王士鎮(zhèn)曾經(jīng)說：“‘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摩，未必能過。”（《花草蒙拾》）意指蘇軾這句“枝上柳綿吹又少”比柳永詞還要綺靡。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此處的“綺靡”不是愛情詞的香艷纏綿，面指充滿婉約詞的深于情的特點，深婉感人。下旬“天涯何處無芳草”，作者的情緒仿佛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又由傷感變?yōu)闀邕_:枝上的柳綿雖然越來越少，可是綠意盎然的芳草已長滿天涯。在這樣顯著的矛盾情緒中，其實作者的傷感是真實的，曠達也是真實的，曠達不等于沒有傷感，而是善于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情緒，善于在傷感中看到希望。
下片由寫景轉(zhuǎn)到一個頗有點戲劇性的場景。“墻”可說是中國文學(xué)中-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意象。古代的女子無法像男子一樣自由地在社會上活動，她們被隔絕在高墻之內(nèi)，但是對于墻外的男子以及愛情的向往卻是高墻無法阻隔的，于是“墻”成為無數(shù)愛情故事或單相思故事中的重要道具。比如宋玉的自我敘述當(dāng)中，有對他無限傾慕的“窺墻”的東鄰女；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說“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后成為白樸《墻頭馬上》的著名雜劇；當(dāng)然還有《西廂記》中的“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生跳墻與鶯鶯相會。
《西廂記》中張生跳墻與鶯鶯相會片段選照
所以，“墻”在文人筆下常常用來作為阻隔青年男女的相思或相戀的道具，蘇軾此詞同樣有這層意思，但卻有了新的表達。在關(guān)于“墻”的故事中，或是女方登上墻頭，主動表示，或是男方跳墻過來，繼續(xù)發(fā)展，這樣，愛情故事才能有下文。在蘇軾這首詞里，“墻”卻阻隔了“行人”，他無法得見“佳人”，這個無法繼續(xù)向愛情故事發(fā)展的故事也就超越了描寫單純的男女之情，而蘊含了更多的意義。
下片寫了什么呢？有研究者認為這詞里的“行人”就是作者自己，他在墻外聽到妙齡女子的充滿青春氣息的歡快笑聲，面感慨自己年華已去，只能獨自悵恨。這固然是一種解讀。 但在我看來，這首詞下片所寫的似乎是一個單相思的愛情故事，但又不僅僅如此，它還充滿了象喻的意味。那墻里佳人的笑聲，猶如暮春時節(jié)最后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給人以無限遐思；只是這風(fēng)景也如同春光一樣易逝難留，于是只能“多情卻被無情惱”。
正因為下片不僅僅是一個單相思的愛情故事，上下兩片才能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上片的景物描寫不但為人物的出現(xiàn)鋪設(shè)環(huán)境，而且與下片都體現(xiàn)了詞人對于短暫面美好的事物的欣賞與留戀。不過，詞中雖有美好事物難以久留的傷感，而“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兩句又最突出地顯示出蘇軾的本性，表達了他的樂觀蓄達的生活態(tài)度。作者選取自然現(xiàn)象中常見的季節(jié)更替和生活中普通的情感波瀾，把它提升到審美與哲理的層面，表達了對于“美”的追求和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從而給人以回味不盡的意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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