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讀書第三
經(jīng)常有同學說:“想學脈診,讀了很多書,結果越讀糊涂”。前邊舉了很多例子,講了很多感性認識。臨床中一定是感性認識在先,但理性知識也很重要。所謂的理性認識就在書里。也就是說,我們搜集脈診的資料,推求出臨床病機,在這中間的過程依靠的是對理論的理解。這些理論知識,包括診脈之前的種種理念的準備,都來源于書本知識。而且書本中的知識,本也來源于前輩的臨床實踐。所以,讀書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前邊講我看過一本脈書。一看就知道,作者脈學功底有限。為什么?他沒有手感。可這作者那也是民國初年的名醫(yī)呀。這不矛盾。這位作者,醫(yī)理明,臨證精,當?shù)蒙蟼€名家。而且,這本書也算是脈學名著。既然是名著,自有它獨到的地方。所以這書可讀,但書中有一些指責別人的地方就不要照搬了。書中講他自己的經(jīng)驗都很好,有借鑒意義。只是他手感不到位,那么在他手感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他是對的。出了這個圈子,就沒那么好了。所以看這本書,會看到其中有些指責別人的內(nèi)容,有些解釋前人的東西。因為他自己手感不到位,體驗不到前人的感受。于是,就是這些指責,暴露了他自己手感不到位。他在用自己所沒有的能力,去評價別人的知識。他的認識有誤,同時也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如果全信他說的,那我們就會陷入混亂了。
所以,要想讀脈書,先得學會怎么讀脈書。有了方法,再去讀書。用之實踐,臨床有驗,就不會亂了。
1.由淺入深
上文已經(jīng)說了,手感天成,后天可練。手感要一點點練。一開始就學很深是不可能的。所以,要由淺入手,一門深入。從我自己的經(jīng)驗來說,是從《神仙濟世良方》入門的。書中有七脈法“浮、沉、遲、數(shù)、虛、澀、滑”,也就四五行字,七個脈象。我就是從這里開始感受脈診的味道的。
過去曾經(jīng)有所謂的練脈法,拿個竹棍漂在水上,用三個指頭輕輕按壓。面對這樣一種辦法我也無話可說。個人認為,脈是一個綜合感覺,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長期堅持不懈的練習。而且這個練習應當靠臨床,靠在病人身上練習,從治病審證中練習,才能練出明堂。這種練習,需要專注。不可好高騖遠,要讓自己的視野與能力相當,才能達到蕞好的練習效果,所以才要由淺入深。
當然,如果有一個好師傅在旁邊時時指導,如同我之前所經(jīng)過的,那就更妙了。必須先要一門直入學好學深,然后才能廣泛學習,博采群書。這種方法不只是學脈的方法,也是學好中醫(yī)的方法。我們知道中醫(yī)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門派的存在。其實中醫(yī)的門派,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都是因時而化,因地制宜。每一個學派的興起,都是其存在的內(nèi)在動因與外在誘因共同作用的結果。一開始學醫(yī),就去學習這些門派,便會覺得紛繁復雜。從一個門派入手,一直學透,找到這一門派的內(nèi)在動因,外在誘因。然后再去博采眾長,也就有了依據(jù)。
剛開始,我學二十八脈法,結果把自己學得稀里糊涂。像濡、弱、緩,不同的脈書相互之間都不統(tǒng)一,都在變。什么結代促,沉呀伏呀,搞不明白的,不知道在講什么。
按《脈經(jīng)》序中所云:“弦緊浮芤,展轉相類。在心易了,指下難明。謂沉為伏,則方治永乖;以緩為遲,則危殆立至。況有數(shù)候俱見,異病同脈者乎?”意為:弦脈與緊脈、浮脈與芤脈,雖然是不同的脈象,但相互之間也有很多相似的特點。心里邊容易明白,但在手上就難以分清。將沉脈誤認為伏脈,那么方法與治則就會錯誤。將緩脈誤認為遲脈,依此立法處方,患者就會出現(xiàn)危險。何況,臨床可以見到不同的脈象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個病人身上?;蛘?,不同的病人不同的病,可以出現(xiàn)相同的脈象。可見,脈診的學習是很難的。
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因為它的分類太細微了,而體系則過于混亂。沒法把手上的感覺與頭腦中的思想得到相統(tǒng)一。王叔和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卻沒能解決這個問題。
比如《脈經(jīng)》中對基本脈的描述本身就有很多都是不相容的?!盎},往來前卻流利,展轉替替然,與數(shù)相似。一曰浮中如有力。”是說關于滑脈有兩種說法,一種指滑脈是對脈搏流利度的表述,一種指浮而有力為滑脈。顯然,這兩種解釋是不相類同的?!跋颐},舉之無有,按之如弓弦狀。一曰如張弓弦,按之不移。又曰浮緊為弦”。這弦脈也就更離譜了。一種弦指沉取而脈的緊張度高,如按琴弦;一種僅僅指脈象的緊張度問題;再一種則是浮取緊張度高。第二種說法尚可,而與第三種說法根本就是不相容的。“伏脈,極重指按之,著骨乃得。一曰手下裁動。一曰按之不足,舉之無有。一曰關上沉不出,名曰伏?!狈}則有四種說法。一說脈極深沉,著骨乃得;一說沉取厥厥動搖;一說沉取無力;一說關上無力。這四種說法,都是不能類比的。
其實古人也知道這里邊有問題。所以,一方面立《脈經(jīng)》為四大經(jīng)典之一,另一方面又有很多人對《脈經(jīng)》提出質疑。更多的人則想規(guī)避其中的矛盾。崔嘉言《四言脈訣》提出綱要脈,將脈法歸納分類。既可以簡化脈法,減少記憶理解的困難;又可以規(guī)避對每個脈象獨立定義所引起的混亂。李時珍的父親李言聞,繼之作“補正四言脈訣”,提出以“浮沉遲數(shù)”四總脈象為總綱,提出以四脈法入門。這是簡易、蕞好上手的入門法。隨著手感進一步,再進一步細化,別的脈也就出來了。如“浮脈主表,腑病所居,有力痰實,無力氣郁。”也就是先找到大的方向,再一點點深化,將臨床與脈象相對應。其他還有六脈法、十脈法,等等。但是,這依然不能真正解決脈法定義混亂的問題。
2.熟讀經(jīng)典
熟讀經(jīng)典,其實這也就是說一說罷了。真正的經(jīng)典不是用來讀的,是要背的?!案∶}為陽表病居,遲風數(shù)熱緊寒拘,浮而有力多風熱,浮而無力是血虛”,“滑脈為陽元氣衰,痰生百病食生災,上為吐逆下蓄血,女脈調(diào)時定有胎”。這些脈訣要背得滾瓜爛熟。我教學生學習脈診,就讓他們先練背功。二十八脈不必全背下來,幾個重要的則必須背熟。
在我們臨床實踐中,脈的診查與判斷分析,就是一瞬間的事。如果背功不到位,臨床之時現(xiàn)去想。一邊摸一邊想,時間就全浪費完了。所謂診脈看病,就是一閃念的事,所以必須得背。而且,《四言脈訣》、《瀕湖脈學》都得背。后世說“脈訣出脈經(jīng)隱”,也就是說高陽生的《王叔和脈訣》一出現(xiàn),王叔和的《脈經(jīng)》就沒人讀了。其實也不難解釋,《王叔和脈訣》本來就是按《脈經(jīng)》的內(nèi)容編寫的?!睹}經(jīng)》是講脈診的方法與理論,所以,它的文體不適合去背誦?!睹}訣》則是專門為了背誦而編的,我們說“左手心肝腎,右手肺脾門”,就是從《王叔和脈訣》中來的,朗朗上口,非常好記,這句話講了上千年。所有學脈的人都離不了這句話。所以要背經(jīng)典,背下來的東西才能用。
就師門所傳,背誦蕞好是從《瀕湖脈學》和《脈理求真》這兩本書入手。
3.廣泛涉獵
我學脈診,背的就那么幾條,臨證倒有近二十年,看的書不計其數(shù)??梢哉f是無書不看,脈診方面的書少說也有幾十本。當然,讀書的前提是“手有感覺,胸有定見”才能去廣泛涉獵,也才能看懂這些書中真義。前邊講到了脈象是立體的。很多人講脈診,講自己的臨床經(jīng)驗,實際上是從不同的角度去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臨床體會。然后用自己的臨床體會與理論知識對照,就知道問題在哪兒,該怎么去理解。
比如前邊那個老中醫(yī)說濡脈,我一聽,就知道老先生講的是什么意思。如果只是看書的話,別人關于濡脈的定義與老先生不一樣,這樣得出的結論自然也不一樣。如《三指禪》中說濡是正常脈,不用治。相差幾百年的二位前輩,沒辦法對濡脈的定義取得一致,只是各說各話??嗟木褪俏覀冞@些后來人。所以胸有定數(shù)之后看書就不容易混亂。《出師表》中有“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學診脈也是這樣。古人對同樣的問題也許會有不同的觀點與看法,如果看的書多了,再加臨證,辨別能力就會越來越強,也就不容易被這些歧義攪亂。
明朝李時珍就有一篇文章叫《脈訣考證》,專門解決這一方面的問題。前人還有《脈訣刊誤》等書專門辨別之,后結果只能是越辨越糊涂。所以,學脈當由淺入深,不可貪多求深,更不可妄想一日功成。
北宋名相范仲淹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之嘆。后人尊之,以從儒入醫(yī)為醫(yī)門正途。故醫(yī)書之盛,蔚為大觀,脈診之書,又是重點。除單行本之外,諸論著中單列篇章,單獨討論者,自《難經(jīng)》、《備急千金要方》以下,比比皆是。然自《黃帝內(nèi)經(jīng)》首論脈學,就非是一途,于是根基先亂。王叔和《脈經(jīng)》與高陽生《脈訣》已有高下之爭。有尊《脈經(jīng)》者,有尊高陽生《脈訣》者。其實,諸賢者所述歸一(脈),所論則相互否藏,傳法則變化無窮。如脈賦、四言脈訣、七言脈學、脈圖、脈論、脈證合參等。
故手感若得,當多讀書,心照前人之得。何者為弦,何者為滑,然后驗之臨床,方能得真。一本好書,當清晰明了,要言不煩,尤重舉一反三,前后照應。又謂為醫(yī)之道,全是活法;讀書之法,明理為先;死于句下,也是枉然。故診脈三要,是謂讀書。然讀書亦有必讀者,即是《黃帝內(nèi)經(jīng)》與《瀕湖脈學》,前者是脈學之根本,后者平白易讀,上手容易。
4.相信古人
學古人書,先要學會相信古人,再要學會存疑。我個人來說,比較推崇唐以前的書,尤其《黃帝內(nèi)經(jīng)》、《難經(jīng)》之屬。歷史上,漢以前是沒有紙的,大家都是刀筆簡書。也就是用刀子將文字刻在竹簡上。寫書那是力氣活,所以大家沒什么廢話。那時寫書,不是為了現(xiàn)實的需求,如賣錢,升職稱。寫書就是寫書,是為了把自己的經(jīng)驗傳諸后世,甚至于寫書就是為了給自己的子孫后代看,所以書中無假貨,書中無虛言。
到明清以后,就不同了,紙也輕了,筆也輕了,寫書也可以圖虛名了。而且很多是文人入醫(yī),隨筆一揮,千言萬語就出來了。當人圖名圖利的時候,就開始爭了,也就開始罵人了,文人相輕嘛。見得多了,就發(fā)現(xiàn)這些人罵來罵去,卻看不出他們在罵什么。不過我還是愿意相信他們,相信他們只是限于學識所限,而不是想把人教壞。所以,我只是相信他們說的,而不相信他們罵的。只相信他們自己的表述,相信他們自己的臨床體驗與知識。對罵人的部分就丟到一邊。比如說,某大師書中說了,某某某說的沒有道理。也不知道誰說得有道理。兩家學術底蘊不同,學術出身不同,學術流派不同。當雙方?jīng)]有就一些基礎概念的認識達成一致時,出現(xiàn)一些爭執(zhí)是很正常的。
我們知道中醫(yī)分三六九等,有庸醫(yī)、眾醫(yī)、明醫(yī)、神醫(yī)。宋元明清時期,張三李四各說句話,講點理論就成一家之言。對嗎?也對。不過差距真有那么大嗎?比如說所謂四大經(jīng)典之一的《溫病條辨》,吳鞠通自己都說是仿《傷寒論》的體例,并且第四條就為造《傷寒論》條文云:“按仲景傷寒論原文,太陽病,但惡熱不惡寒者而渴者,名曰溫病,桂枝湯主之”。他實在是傷寒大家呀,為一己之論,為造《傷寒論》條文,他在干什么?他在立偏言。他不立偏言,怎么會引起別人的重視。他為什么這么做?救時弊也。所以,把問題看明白了,也就沒有什么爭執(zhí)了。
明末清初,瘟疫流行。此時用溫病法的幾率,就明顯多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溫病學派。那么,這溫病法是不是明清才有的呢?當然不是。這種方藥,是清朝才有的。但其立法則早已經(jīng)有之。白虎湯、竹葉石膏湯、麥門冬湯不都是溫病法嗎?后邊的實踐部分還會提到這些內(nèi)容。所以,看古人書不要看人罵人,如說某某人不好,對某某的觀點提出質疑,不要去看。就看這些前輩自己的經(jīng)驗就行了。如果他說什么很好,就行了。我們立刻拿來用就行了。從實踐中去驗證古人的經(jīng)驗。證實或者是證偽,都沒問題。這是相信古人。
5.學會存疑
前邊提到《黃帝內(nèi)經(jīng)》成書是漢以前,特點是言簡意賅。這樣后人注《黃帝內(nèi)經(jīng)》就會出現(xiàn)異議。比如同一句話,后人解釋紛紛不同。所以,自古代起中醫(yī)就有各個不同的流派。我們說“傷寒派”、“溫病學派”、“金元四大家”,都是從古《黃帝內(nèi)經(jīng)》中變化出來的。那么誰對誰錯?都對。如何理解?從臨床中理解。古人著書立說,就要講理,講理就要將理講圓了。此時,也就有問題了。天下道理真的永遠都可以自圓其說嗎?于是,有人糊涂了。當然,有的人是真糊涂,有的人是假糊涂。真糊涂是不明白;假糊涂則是要立偏言。所以,讀書中有不理解的地方,就放在那兒不理它。等到自己水平提高了,臨床經(jīng)驗豐富了。自然也就明白過來了。
實際上,很多醫(yī)書中攻訐別人的地方,也是大家都有疑問的地方。這些地方也是著書人有困惑的地方。自然也是我們進步的階梯。往往過了很久以后,再回頭看這些問題。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樣說了,這就提示自己水平提高了。所以不對別人的爭執(zhí)發(fā)表意見,時不時回頭看這些問題還有沒有,也就知道自己進步的速度了。每解決了一個問題就是進步了一點。從我個人學中醫(yī)的體會,學中醫(yī)是要下很大工夫的。我這一路不是走平地順大路來的,而是爬大山,一步步爬過來的。那么,我們向上爬的階梯,就是這些有爭議的問題。
后世朱丹溪、崔嘉彥、李中梓、李時珍、秦景明、張景岳等于診脈一道各有心得,或有專論,或有專著,發(fā)為高論;若能用之臨證,但求心心相印,則脈學可得。然諸賢之論,理固相同,小異當存。如十二經(jīng)脈與奇經(jīng)八脈所存何處?臟腑表里如何搭配?實踐之中,又有種種之難題,須得一一解明。如遲數(shù)如何共見?滑澀為何共顯?濡本主濕,浮濡何以又為傷暑?諸如此類,總須明辨。
諸脈名稱又是變化紛紛。高陽生著《脈訣》立“七表八里九道”之名,于是大行于天下。有《脈訣》出,《脈經(jīng)》隱之論。后世論脈者日漸繁雜,有二十七脈,二十八脈,多至一百零三種脈象。一般而言,論脈象有二十余種,加奇經(jīng)八脈共為三十余種,此為常論。又有“太素脈”,專論清濁以明貴賤。諸本中,雖言大同,又多有小異。有問者曰:“如此多之論,何者為對?”答曰:“論有善與善之別,而無對錯之分?!鄙w此種種之書之論,皆是作者經(jīng)驗之談。其著者無不以為后學指路明燈自詡。是書皆是真?zhèn)?,所限者各人脈學功力有異,表達方式不同而已,故皆曰善。也許有一法可應脈,就是“只言其是,勿論其非”。也就是于諸書之中,凡言是處則驗之,凡所辨別處則存疑以待將來。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