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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眼睛||好詩點評124:李老鄉(xiāng)/大解/劉川/王躍強/施浩等38首詩 點評家:長安瘦馬 (總14...

長安瘦馬:本名尚立新,1968年出生于遼寧撫順,詩歌愛好者,現(xiàn)居西安。



點評詩人長安瘦馬

所讀詩人:

李老鄉(xiāng)/陳超/多多/大解/劉川/王躍強/施浩/阿月渾子/史榮新/大林/惠詩欽/谷未黃/李曉峰/周文婷/尤成群/李之平/南南千雪/任聰穎/彭戈/馮景亭/蘇龍/王子俊/迷迭香/杜律新/鶴軒/樊瑛/路軍鋒/陳小平/納蘭/胡茗茗/海男/峻嶺/王法/王峰/任小湖/張篤德/青海湖/魏武亮(排名不分先后)

長安瘦馬:讀詩,就是讀他的靈魂

每一個詩人,都是一個獨立的世界。讀詩,就是讀他的靈魂。

做為一個詩歌愛好者,我努力地沉浸在詩人的詩歌里,每選定一個詩人的作品,我都會把他放到電腦上,然后靠在椅子上,抽上一支煙,看著發(fā)呆。他(她)為什么寫這首詩?他(她)為什么這樣寫?他(她)經(jīng)歷了什么?他(她)創(chuàng)作時的情緒是什么樣的?他的思想層面是什么樣的?

慢慢地,隨著煙霧,詩人的詩歌顯影開來,詩人的思想、詩人的愛恨情仇、詩人的喜怒哀樂、詩人的生存狀態(tài)清晰起來,詩歌也不僅僅是或長或短的排行分列的文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靈魂,豐潤、立體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透過詩行我可以和他們對話,我能看到他們的思想行走的痕跡。

詩人的心靈是相通的,詩人歡快我也歡快,詩人痛苦我也痛苦,這個過程是艱難的,有時候讀一個詩人一首詩,我會用去三天甚至更長的時間,但是我喜歡并且享受這個過程,徜徉在每個詩人的詩歌里,讓我受益匪淺。

我不是詩評家,只是一個普通的詩歌愛好者,我的學(xué)識和詩學(xué)理論遠(yuǎn)遠(yuǎn)達不到評論的水準(zhǔn),所以我閱讀每一個詩人的作品,是仰視和平行的。也就是說,我努力地抵達詩人靈魂的營寨,發(fā)現(xiàn)詩歌外面故事,揭開詩人的隱喻,讓我以及我的讀者以及詩人一起,碰撞出火花來。

現(xiàn)代詩歌,新詩百年,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真的是一個最好的詩歌時代,人人都可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并且很快被大家聽到。據(jù)說網(wǎng)絡(luò)上每天能產(chǎn)生兩萬多首詩,而每首都有他的受眾,盡管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但是我認(rèn)為,這確確實實是詩歌的黃金時代。

詩歌對我下了蠱,多年來讓我離也離不開,但是我感謝詩歌,詩歌讓我在喧囂的塵世里找到一方凈土,找到我在摘下世俗的面具后安靜休憩的世界。寫詩、讀詩,是我的一大快慰。

積土成丘,集腋成裘。慢慢地我寫了一百多篇讀詩的札記,這些詩人僅僅是在我的閱讀范圍內(nèi)遇到的星辰,有詩歌大家,也有詩歌草根,有享負(fù)盛名的名家,也有蒸蒸日上的90后,時間橫跨了新詩百年,一直到現(xiàn)在。所以說這個詩歌賞讀,是沒有系統(tǒng)的,他只是我個人在閱讀當(dāng)中的一個機緣的觸動,我甚至把羅大佑也當(dāng)做詩人,在開篇我刻意選用了李叔同大師,這些,都是我個人的詩歌觀點,或許,這一百篇連續(xù)起來,也能說明我作為一個詩歌愛好者的一點詩學(xué)理念吧。

所有這些,僅僅是一個讀詩的札記或者讀后感。

野 詩

李老鄉(xiāng)

老鄉(xiāng)的野詩沒有節(jié)奏

跟隨太陽的哥兒

四處流浪

長在落日的地方借宿

長能分享大千世界

那種悠悠的蒼茫

當(dāng)暮靄里出動的長城

成了我的詩里

最為冗長的句子

一行讀不斷的絕句

竟使我蒼涼的雙肩

從此聳起了悲壯

有我的城垛

就有我城垛上的

男朋女友

就有高跟鞋

任風(fēng)

在那高孔的鞋底

哎喲喲地吹

哎喲喲地響

長安瘦馬:2017年夏天,詩人李老鄉(xiāng)在天津去世了,掙脫了塵世的牽絆,李老鄉(xiāng)去天堂里寫詩去了。

其實作為一個詩愛者,我對詩人了解的并不多,直到他去世才知道李老鄉(xiāng)曾任《飛天》編審,我一直以為他是哪個地方的農(nóng)民呢,至于他的詩,我只記住了這首《野詩》,并且記到了骨子里。

讀這首詩的時候,還是小青年,剛剛開始寫學(xué)習(xí)寫詩。那時候,除了什么雪萊普希金惠特曼泰戈爾等等經(jīng)典,一本《朦朧詩選》仿佛就是教材,又讀了自白派,印象派,整個腦子都亂套了,寫出來的東西自己都看不懂。其實這還是自身的原因,功底太差,即便有吸星大法,吸來的功夫也會讓你爆炸。我記得當(dāng)時有篇文章,把詩歌分為意識流和生活流,到今天我還贊同這個說法,什么這風(fēng)格那流派,不管你多牛逼,在藝術(shù)的分類上,詩歌的細(xì)化,我認(rèn)為意識流和生活流還較為是妥當(dāng)?shù)摹?/p>

那么就說說這首詩,樸實的語言,漫不經(jīng)心的表訴,其實這里面藏著大智慧,拉近了歷史和現(xiàn)代的距離,拉近了作者和讀者的距離,有歷史的蒼傷感,但透著詼諧,有現(xiàn)代的生活氣息和調(diào)侃,個體、歷史、現(xiàn)實,都在里面了。最讓我受教的就是這種語言表達方式和思考方式,并且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的學(xué)習(xí)沿襲了這種方式。走進去跳出來,再走進去再跳出來,永遠(yuǎn)都和讀者面對面的看著說話,這種語感我非常喜歡,并且深深地影響了我。詩人不是歌星,一個人唱,大家在下面看,而是深夜里月光下,一對朋友在交談訴說。

詩歌永遠(yuǎn)年輕,詩人永遠(yuǎn)年輕。這首詩有二十幾年了,現(xiàn)在讀也不過時,甚至還比較前衛(wèi)。

無端淚涌

陳超 

雪峰

巨大的投影

在午后兩點

漸漸縮短

最后移開

瞬息間

太陽淡綠的光瀑

灌滿了鹿馬登的山谷

陽光照亮一座

各色石板壘成的……谷倉?

哦,不,是傈僳人的小教堂

在它尖頂?shù)氖旨苌?/p>

一只藍(lán)杜鵑

靜靜佇望

腳下

怒江平靜流淌

遠(yuǎn)處

溜索孤單

教堂內(nèi)

傳出贊美詩參差的吟述

我虛弱地蹲下

無端淚涌……

長安瘦馬:詩人一旦進入了詩歌狀態(tài),他的靈魂就脫離了肉體,他便沒有阻隔,他可以在時空中任意徜徉,他的心時而如水中的葦,風(fēng)兒掠過的時候,他會看著遠(yuǎn)去的大雁露出慈悲的笑臉;他的心時而如結(jié)晶的冰凌,無論他如何的冷峻與深邃,他也會把自己融化成柔軟的水。

執(zhí)念,執(zhí)念使詩人揭開一個又一個星空,就像繭羽化成蝶的過程,他忍住繁華的誘惑和人間的疼痛,用詩歌去感知、去揭示、去探索生命以及人類的真諦,這個時候,他自身就是一首詩了。其實這是一件危險的事,就像靈魂脫離了肉體,在完成了詩神的召喚和詩歌的使命后,你要在天亮前雞鳴的時候趕回自己的肉體,否則,你真的會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堅強與脆弱,睿智與敏感,詩人的身體里有一個特殊的器官,就像蝸牛的觸角最先感知尋常事物里的詩意,詩人艱難地爬行著,我甚至唯心地認(rèn)為詩歌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的宿命,他抗拒不了,逃脫不掉,面對塵世,他會突然地“無端淚涌”。

于是,陳超的這首《無端淚涌》我好像知道他為什么“無端淚涌”了。西南的一隅、雪峰、鹿馬登的山谷、太陽淡綠的光瀑、平靜的怒江、孤單的溜索、傈僳人的小教堂、藍(lán)杜鵑、贊美詩參差的吟述。這具有特質(zhì)風(fēng)光的景致,油畫般一幅幅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們靜謐著,每一幅圖景在靜謐中似乎都有一種昭示或者隱喻,谷倉與教堂的轉(zhuǎn)換,讓我在物質(zhì)和精神間追問,我們要做一個怎樣的世界和人生?

原始的、原生態(tài)的風(fēng)物像塊石頭,擋住了詩人的路,詩人的觸角觸摸到了,詩人爬到石頭上,這場景最容易打開詩人情感的閘門,自然的魅力讓你熱愛,讓你匍匐,塵寰中我們偉大又渺小,詩人突然百感交集,可是剎那間,他只是本能地“無端淚涌”。

還是執(zhí)念,詩人延續(xù)著詩歌追求,在詩歌的世界里不斷地構(gòu)建、升華他的精神世界。馮至有一句詩:“我情愿消滅了一切執(zhí)念,冰一般凝凍了我的心腸”??墒?,對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來說,這怎么能夠做到呢?

致太陽

多多 

給我們家庭,給我們格言

你讓所有的孩子騎上父親肩膀

給我們光明,給我們羞愧

你讓狗跟在詩人后面流浪

給我們時間,讓我們勞動

你在黑夜中長睡,枕著我們的希望

給我們洗禮,讓我們信仰

我們在你的祝福下,出生然后死亡

查看和平的夢境、笑臉

你是上帝的大臣

沒收人間的貪婪、嫉妒

你是靈魂的君王

熱愛名譽,你鼓勵我們勇敢

撫摸每個人的頭,你尊重平凡

你創(chuàng)造,從東方升起

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錢!

長安瘦馬:我還記得,當(dāng)年我看到這首詩的題目的時候,我的心是虔誠的,我做好了積極向上的準(zhǔn)備,那高大的、光明的太陽,早已在我心里定格為精神引領(lǐng),光芒四射。我甚至覺得地球上一切的一切都被太陽恩賜著,我們在陽光下微笑,我們和植物一樣,在太陽的光合作用下生長。

“給我們家庭,給我們格言/你讓所有的孩子騎上父親肩膀”開篇,并沒有超出我的預(yù)期,安靜的語言酷似一個男中音,渾厚舒緩,像一個長者在抒情。可是讀下去,正跟著詩歌的抒情而抒情的時候,詩人最后突然拋出“你創(chuàng)造,從東方升起/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錢!”,便戛然而止。

險跌破我眼球,詩人搞錯了吧,費盡氣力拿出大把的抒情甚至煽情做鋪墊,最后該拔高了收合了,咋突然的就來個“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錢”呢?我絮絮叨叨地糾結(jié)在“四海通用的錢”里。

后來,就把這首詩忘了,我甚至把詩歌都忘了。今天我想起了多多,我翻出了這首《致太陽》,我讀了幾遍,我突然的笑了,笑的有些詭異,甚至有些不懷好意。

詩人的力量或者智慧,或許也就這點能耐,怒吼或者鶯啼的指向那愛與不愛、謳歌和批判的攪拌中,個中滋味,還需細(xì)品才覺妙處。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多多這算什么呢?

從時間上看,多多他們那一代詩人在現(xiàn)代詩歌的發(fā)展上已經(jīng)留下了靚麗的一筆,開創(chuàng)也好、繼承也罷,這都是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的必然,因為時代總是在前行,總會有人站在時代潮頭呼喊。而后的詩歌發(fā)展,一直到今天,更是春秋戰(zhàn)國、旗幟林立,但無論如何,都是有趣、有生氣的。

在河之北

大解 

在河之北,并非我一人走在原野上。

去往遠(yuǎn)方的人已經(jīng)彎曲,但仍在前行。

消息說,遠(yuǎn)方有佳音。

拆下肋骨者,已經(jīng)造出新人。

今夕何夕?萬物已老,

主大勢者在中央,轉(zhuǎn)動著原始的軸心。

世界歸于一。而命運是分散的,

放眼望去,一個人,又一個人,

走在路上。風(fēng)吹天地,

烈日和陰影在飄移。

在河之北,泥巴和原罪都有歸宿。

遠(yuǎn)方依然存在,我必須前行。

長安瘦馬:有限又無窮

讀詩的感覺,就像戀愛的感覺,那種在嘈雜、熙攘的人群中,只輕輕的一瞥便怦然心動的感覺?!对诤又薄愤@首詩就讓我怦然心動熱血沸騰不能自已,就像有一股力量拍打心門,莫名的壯烈、冷峻、悲涼、還有榮光,紛沓而來。

極少的文字能夠表達極豐富的內(nèi)容,這是詩歌的一個重要的特征。無論長詩還是短詩,詩歌的任何一個詞匯、段落、音節(jié),都包容著無限的巨大,這種巨大是情感的巨大、思想的巨大、藝術(shù)的巨大。

有過藝術(shù)創(chuàng)造經(jīng)驗的人會有體會,在一定的背景下,他在人類悲傷和快慰的亢奮中,經(jīng)過了萬千年的揉搓,萬千年的行走積沉下來的天籟之音或者血淚之音或者焦灼難耐無可名狀的聲音,所謂的藝術(shù)也就因了這聲音具有了藝術(shù)的美,這種美存在的價值并不是因為藝術(shù)才有的意義。

《在河之北》,是宗教的,這種宗教沒有具體所指,包括佛家東來、玄奘西去,包括、默罕默德的征伐、包括耶穌走上十字架、包括那本《出埃及記》。而我分明在讀一首詩,在讀大解的《在河之北》,視覺、聽覺、幻覺潮水般涌來,攪得我寢食難安,時而仰天長嘯、時而沉默無聲。

《在河之北》,從遠(yuǎn)古神話走來,從現(xiàn)代思辨中走來,從我們祖祖輩輩的血脈里走來,熱血沸騰又無可奈何。遠(yuǎn)古以降,農(nóng)耕文明的秩序在燃燒著的荊棘中“泥巴和原罪都有歸宿”。人類燦爛輝煌,日新月異,“拆下肋骨者,已經(jīng)造出新人?!?,我們又開始給我們的泥巴和原罪尋找新的歸宿,一代人走了,一代人跟上,一代人失去一代人,一代的文明更換一代的文明,我們覺得辛苦和血淚,因為我們看不到我們眼前的文明,因為我們正在創(chuàng)造著文明,我們所處的這個科技時代,一切的不安和惶恐,在考古的狀態(tài)下,我們的后代會有發(fā)現(xiàn)和總結(jié),就像我們追溯我們的祖先一樣。

扯遠(yuǎn)了,讀詩歌我總是游離。大解的《在河之北》我之所以怦然心動,一個是我祖籍就是河北,一個是這些年從青海、甘肅、陜西、陜西、山東再到河北,一路的黃河走下來,我說不清的心靈悸動,我說不清大解那一萬六千行的《悲歌》里的人物,哪一個是我們具體祖先。榮辱興衰、色調(diào)鵝黃厚重,波譎云詭、磅礴氣勢、線索繁復(fù),我努力的在這里面尋找出強烈暗示?!斑h(yuǎn)方依然存在,我必須前行。”。

還是說詩歌吧,我是個詩歌愛好者。詩和歌分家以后,詩歌傳播的橋,自斷了一條筋脈,但斷橋處仍有有心人撐起傘,在傘內(nèi)聽詩歌的雨打在傘上的聲音,合著他的或者她的心跳,律動了起來。我這樣說,是因為在一個微信詩歌群里,聽到一個叫任小湖的詩歌同仁,制作了誦讀詩人大解的《百年之后》,我熟悉那首詩,而我感嘆的是詩歌終究是情感的結(jié)晶,有限又無窮,詩人在完成了自我的經(jīng)驗認(rèn)知和理想后,也就由小眾走向了大眾。

“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復(fù)仇記

劉川

怕忘了

遂將仇人名字

刻于劍上

乘舟復(fù)仇

因為激動

中流失劍

為了記住

失劍之處

舟上刻痕

至今,他抱著船板

帶著刻痕

在世間找人

長安瘦馬:“是吾劍之所從墜”,于是那個楚人在舟上刻下一道痕跡,于是他成了漢語中的經(jīng)典。兩千多年了,我以為事情已經(jīng)翻篇兒,我們不在默守陳規(guī),不在痛惜那些身外之物,誰知道另有隱情。原來這是把復(fù)仇之劍,而仇人的名字就在劍上刻著,偏偏復(fù)仇者把這把劍弄丟了,又忘記了仇人的名字,這就等于把仇人也給弄丟了。

在劉川這里,補充接續(xù),把那個成語故事演繹成一首具有冷幽默氣質(zhì)的詩歌,循著文本,我們不妨仔細(xì)剖析一下詩歌所透露的信息。這樣執(zhí)著地去復(fù)仇,無疑是個深仇大恨,但詩人開篇就說“怕忘了”,仇人的名字都怕忘記了,這真是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對于復(fù)仇,連仁愛的孔子都說:“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不用回家取兵器,直接就和他拼命,然而復(fù)仇者竟然忘了復(fù)仇對象,只空泛地固守著一個“復(fù)仇”的概念,以至于抱著船板,帶著刻痕,愣愣傻傻的在世間轉(zhuǎn)悠了兩千年。

劉川的詩歌以諷喻警世見長,他常常在平談無奇的事物中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構(gòu)思巧妙、機變敏捷,三言兩語,便化腐朽于神奇。正如這首《復(fù)仇記》,敢于直視、并且剝離我們身上的劣根,就像一面鏡子,讓我們看清自己。

無厘頭的冷幽默充滿了苦澀,荒謬、乖張的行為蘊含了譏諷。就像唐吉坷德對著風(fēng)車假想出一個敵人,但他幻化的是勇敢的騎士,他立志要鏟除的是人間邪惡,夢沒有醒來以前,他所有的偏執(zhí)都是荒唐可愛的。

而我們似乎生來就有仇恨,仇從哪里來?什么樣的仇恨讓我們兩千年還不能釋懷?!稄?fù)仇記》中的“仇”,就是我們的心結(jié),抱著的船板就是我們給自己套上的一個枷鎖,詩人就是要告訴我們,我們的真實的仇人其實是我們自己,放下枷鎖,打開心結(jié),你就會豁然開朗,你就會是一個明亮的人。

睡蓮

大槍

如果廣袤的宇宙真有飛碟,我希望它是綠色的

它在深夜探訪我并潛入我家的小水池中

并于早晨像一株新生的睡蓮從我惺忪的

眼睛里醒來,它給我?guī)淼厍蛏锨八从械臍庀?/p>

兒子說只有睡蓮才配得上被選中做這樣科幻的替身

見到它的人都會被施以魔法,并從此用綠色和圓

破解地球上關(guān)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密碼,地球是圓的

那么一切應(yīng)以圓來適配,正如這圓形的葉子

圓形的蓮蕊,這是一部開放的《圣經(jīng)》所必要的

還應(yīng)演奏適合圓舞曲的音樂,這讓許多女人

勇敢到不留下一丁點兒新娘之夜的神秘

因為在它面前地球上所有的神秘都將不成立

庸常的幸福正成為一種眾所周知的體面的幸福

拒絕黑夜也已經(jīng)成為夏花開放方式的精神象征

人所唾棄的浮萍將不再是空無所系,你輕易就能

想象出水下有許多類似美人魚的品質(zhì),它們會

幫助這些走失的綠色的圓重新回到《圣經(jīng)》中來

如同返回曾經(jīng)熟睡過的房間,直到它們像

往常一樣把我家的小水池當(dāng)成求愛的燈光舞池

并找到駕馭它們的騎手,重新駛回廣袤的宇宙中去

長安瘦馬:在一個詩人諸多的風(fēng)格迥異的詩作中拿出一首詩來說事兒是片面的,好在詩人是隨心隨性的寫,讀者也是隨心隨性的讀,待讀到讓你怦然一動或者拍案擊節(jié)的時候,你不僅真正地走進了詩人的詩歌里領(lǐng)略到他的精髓和奧妙,同時也打開了自己的心靈大門與詩人面對面進行交流并且受到啟迪。

近些日子,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大槍以每天一首的均速寫了近四十余首詩,可以看出這些詩歌是詩人特殊時期有意識的自覺寫作,這個時期每個詩人的作品都不可能避免外部環(huán)境帶來的情緒浸染,盡管有時候詩人在刻意的隱藏和回避這種侵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于是,就真的啥也不說。

跑題了,還是回到大槍的這首《睡蓮》。我的感覺就是整首《睡蓮》其實就是一句話,一句長長的話,一句語速舒緩略顯低沉的積夢囈和魔幻于一身的話,一句帶有經(jīng)卷體的腔調(diào)講述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話,一句孩童般童稚和哲人般深邃的話,一句絮絮叨叨語重心長看破并沒有完全說破的話。

我驚奇的是大槍的創(chuàng)造力,他寫《睡蓮》竟然把飛碟、綠色、戰(zhàn)爭與和平、地球、圓舞曲、新娘、小水池、《圣經(jīng)》、美人魚、宇宙等等這些十三不靠的詞匯編織到一條繩上來,并用這條結(jié)實有力的帶有魔幻色彩的繩牽來了一池水,水上就漂浮著大槍的這首《睡蓮》。

有人說寫文章就是說話,我認(rèn)為寫詩也是說話,只不過詩歌的話是特制的話,一句樸實簡單的話經(jīng)過詩人的組合就具有了靈動的畫面和深刻的寓意,詩人甚至不需要鋪墊就直奔主題,或者貌似啥也沒說,但是一顆苦心和一把辛酸淚已經(jīng)在那里了?!熬芙^黑夜也已經(jīng)成為夏花開放方式的精神象征/人所唾棄的浮萍將不再是空無所系,你輕易就能/想象出水下有許多類似美人魚的品質(zhì),它們會/幫助這些走失的綠色的圓重新回到《圣經(jīng)》中來”

其實讀大槍的《睡蓮》我不再拘泥他究竟在說些什么,重點看的是他怎樣說的,比如他這首詩里面諸多情境,看似都毫不相干,但絕不是無用的墻角石料,無論詩人怎樣的神游,他的這些話都是在為他的主題服務(wù),凌亂與松散恰巧是緊密的機關(guān);而句式的形制就像厚重的鼓,增添了詩歌的濃度,或許把大槍這四十余首詩都讀完,或者他們排列到一起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不同的視覺效果。

讀一首詩會受影響的,比如我讀完這首《睡蓮》,寫下這幾句讀后感,語速和語感就有了大槍的腔調(diào)。

我們是見風(fēng)就疼的時間

王躍強 

我們是見風(fēng)就疼的時間

走過的河流,都叫逝去

我們在岸邊叩首隱居

不回頭,也不喊叫

只在流淌中抵達或者遺忘

流水留得住天,留不住山

我們握緊了瞬間,漏掉了永遠(yuǎn)

匍匐在泥沙和落葉中

我們是見風(fēng)就疼的時間

不敢驚擾——

血液里的紅魚,懸崖上的鷹眼

我們不能在刀尖上否認(rèn)自己

不能在大霧中互相指路

總是傷口還沒縫上,幸福就已做舊

我們不愛江山,泥土還是流失

我們不愛落日,黑夜照樣盛開

我們不愛死亡,葬禮追著跑來

長安瘦馬:有時候,在詩歌的狀態(tài)下,我覺得時間是不存在的,以我個人的體驗,那些逝去在時光里的人和事,他們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而是正在發(fā)生;有時候,我覺得人是在大鐘指針上吊下來的蜘蛛,好像給時間加一分重量,時間就不再行走或者前行緩慢。

王躍強的《我們是見風(fēng)就疼的時間》,恰巧暗合了我對時間的冥想,白駒過隙,千年也只一瞬,佛家稱作“剎那”,一念中有九十剎那,一剎那又有九百生滅。我們都是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在剎那中體驗“九百生滅”的悲歡離合,感悟人間的薄涼冷熱,從這個層面說,詩人筆下的詩歌就是詩人通過人生的體悟?qū)懴碌馁收Z。

在這首詩里,王躍強的體悟是疼痛的,好多詩人的體悟都是疼痛的,只不過王躍強沒有將疼痛停留在個體的長吁短嘆和悲鳴呼號上,他投放的視野更為寬闊遼遠(yuǎn),而落筆處猶如一碗墨猛然潑在寬大的宣紙上,然后再進行勾勒。這就讓《我們是見風(fēng)就疼的時間》這首詩具有著大多數(shù)人的共性和共鳴,在一個醒目的的標(biāo)題下,通俗的語言直抵人性的“善惡”,奔涌的詩情翻滾起人間百態(tài)的浪花,智性、理性、靈性、悟性,不是通透使然,而是在壓抑著一腔憤懣和跌宕的背景下進行著的娓娓訴說。

王躍強的詩總是能在直白通俗的語言中編織出詩意的美,在他眾多清新秀美的的詩中這首詩顯得凝重一些,在這里我的目光聚焦并不是他文字里呈現(xiàn)出詩歌藝術(shù)的陶鈞和打磨,而是他思想層面的深度和廣度。“我們是見風(fēng)就疼的時間”,沒有錯,我們就是時間,我們就是時間里那些疼痛的故事,時間是不滅的,就像我們的祖先,他們消失在時間里了,但是他們沒有消亡,即便他們變成塵土,在土地里把有限變成了無限,有限的是他們生命,無限的是我們的接續(xù),并且循環(huán)往復(fù)接續(xù)下去。

如此,這是一首揭示有限和無限的詩,在詩中我們的苦樂和悲歡,都是時間的陷阱,我們深陷下去,疼痛,但樂此不彼。

稻草人的故事

施浩

秋分時刻

我們都很小

我們在稻場上玩戲

比我們更小的妹妹

赤腳站在稻場中間

我們仿照她的模樣

扎成稻草人  然后

在五厘田之外

用芒草制成箭  射中她的胃

妹妹遠(yuǎn)遠(yuǎn)倒下   秋分時刻

妹妹嫁給一座小山岡

山后面是山

妹妹便抱著一棵榕樹

站在荒涼的山岡上

貓鷹也常常在家門口叫她名字

小妹小妹小妹

小妹!

你走以后

我的小屋落滿灰塵

到了秋節(jié)

我又想起大地豐收后黃昏景色

農(nóng)家的燈盞依依亮起

我們作為孩童

抱著冬天的大雪和春天的雨水

在母親堆滿了糧食的家中

我們扎的那個稻草姑娘

一個人站在田野上

想明年的農(nóng)事

一夜沒有睡去

長安瘦馬:讀詩,開始是逐字逐句的讀,漸漸地不再覺得自己是在讀一首詩了,而是沉入進去,讓自己也成為了詩歌的一部分,在詩歌的情境里扮演一道風(fēng)景甚至自己就是詩歌的主角。這種閱讀的結(jié)果不是鵲巢鳩占,而是詩歌、詩人、讀者三位一體的最佳境界,這種閱讀的境界不是什么時候都有,文本的高度決定你閱讀的高度,可遇而不可求。

遇到施浩的這首《稻草人的故事》是一個偶然,從題目上看我還以為是一首具有浪漫風(fēng)格的小情調(diào)的詩歌,閱讀后發(fā)現(xiàn)這是一首信息量巨大的、情感豐富多極的、幸福與悲傷并行的、給人巨大心靈震撼的詩歌。

鄉(xiāng)土的、鄉(xiāng)情的、童年的、現(xiàn)在的、真實的、虛幻的、熟悉的、陌生的,這婆娑世界帶給我們的“悲欣交集”與其說是苦難不如說是積淀,半生積淀下來,那些苦難會變成鹽,變成我們?nèi)松豢扇鄙俚奈兜篮宛B(yǎng)分。從這首詩里,我似乎看到了施浩童年的生活真實,而施浩用詩歌表述出來的卻是亦真亦幻的場景,稻草人作為詩歌意象多重的的出現(xiàn),使詩歌具有了神性的韻味。

小妹——稻草人——小妹——稻草人,詩歌就這樣次第回旋著展開,每一次的展開似乎都有一個真實的故事,只不過這故事被施浩神性魔幻的筆隱藏了他的主觀色彩。百轉(zhuǎn)柔腸也好,撕心裂肺也好,此時詩人就像個鏡外之人,看著鏡中的景象,那些場景是他曾經(jīng)的生活,他的童年就在里面,但是此時似乎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了,這就使詩歌進入到了一個超驗的境界,“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讀到此,我得趕緊從施浩的《稻草人的故事》里走出來,沉浸久了,我怕糾結(jié)在“小妹”意象的凄涼中傷感了思緒,我怕會陷入施浩為什么把稻草人和小妹聯(lián)系到一起的偏執(zhí)追蹤之中而不能自拔。這是一首有故事的詩歌,而詩歌的故事不僅僅是為了講故事,詩歌的故事是為了創(chuàng)造情境,顯然,施浩就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

大漠黃昏

阿月渾子

我與黃昏坐在大漠上

遇見影子,我唯一的陌生人

它匍匐于流沙的波紋,伸出傷口內(nèi)部的葵花

碰觸四腳蛇帶電的奔跑

眼前的一切與母親說的不一樣

春天不僅翩翩來遲,還像我很難遇見的親人

流落各地,偶爾捎來馬隊的口信

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我相信靈魂將在夜晚叩響

胡麻地盡頭的獨房子,移走獨木舟和墻

你瞧,那間掛著馬燈的磚房內(nèi)

始終站著一位頭戴花環(huán)的姑娘

她日夜跟萬物交談

從七歲起就在沙漠自封為王

為了能做太陽的臣民,她寫過一封信

寄給遠(yuǎn)方,至今未能收到回信

長安瘦馬:蒼茫、凄美、悲涼、絕望、憤怒、孤獨、忍耐、堅強,熱愛。這些詞匯送給一位女詩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殘忍。

“我已經(jīng)死過多次了/所有的活著都不再是活著/當(dāng)你說愛我的那一刻/就割去了我的一塊血肉/可我還是假裝完完整整地/走在葉爾羌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里/走幾步就數(shù)一棵扎人的沙棗樹/直到再次被撲向童年的獸爪摔倒” ?!端械幕钪疾辉偈腔钪?。

她經(jīng)歷了什么?每一行文字都像沙棗樹一樣扎人,每一行文字都像沙棘在大風(fēng)里拼命地抱住腳下的沙。成長會疼的,活著都會疼的,只不過感覺阿月渾子更疼一些。我仿佛看見一個女子木然地坐在氈車?yán)?,任駕轅的馬在戈壁漫無目的的行走。從亂世里的磨難,到盛世里的麻木,歷史疊加著、重復(fù)著,蒼天下的蒼生就是這樣熬過來的,我們的祖祖輩輩就是這樣過來的,只不過詩人更敏感一些,只不過詩人把這影像記錄了下來。

俗世里的親情、愛情、乃至所有的人間情,都會被大風(fēng)刮走,只留下你的詩歌在風(fēng)中凌亂。讀阿月渾子,似乎看到她的靈魂從她的肉體進進出出,比如這首《大漠黃昏》,她幾乎在每一節(jié)開始就拋出一個希望,然后就斷然使這希望破滅,我不明白她為何對自己也這樣殘忍。

一切的詩歌理論在詩歌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辯解,一切的思想都大于表現(xiàn)形式,一切的感受、參悟都大于語言,一切的哀愁都小于時間,一切的傷疤都是詩歌。我享受這樣的詩歌,我享受在別人的痛苦里,我的閱讀就是冰冷的刀,割開,只看見傷口,不見了殷紅的血。

詩人的精神層面是高貴的,詩人通靈的心感知萬物,她又是悲憫的,由里及外、由己及彼,無論她怎樣的苦澀,她都是熱愛的,她和自己對話、和戈壁對話、和草木鳥兒對話,她修行著自己,她的詩歌就是她的經(jīng)卷。

一個七歲就在沙漠里自封為王的小女孩,她日夜和萬物交談,她寄出一封信,日出日落,大漠黃昏,她坐在荒漠里看著遠(yuǎn)方,她等待著回信。這些景象和句子,我分不清是哪個是詩歌哪個是現(xiàn)實,或許,她們早就合二為一渾然一體了。

人民

史榮新

人民,多么尋常的兩個字

被一個書法家

用柳體寫得瘦骨嶙峋

多像我廢棄的自行車

剝落的漆

隨好時光一起

煙消云散

只剩兩根鐵管

一副生銹的轱轆

想起當(dāng)年

滿世界亂跑的樣子

看看眼前

在宣紙上示眾的人民

多么希望能重活一次

認(rèn)認(rèn)真真地練練書法

用草書

讓人民瀟瀟灑灑

像鷹那樣橫空出世

或用顏體

讓人民豐滿圓潤

別再讓藝術(shù)

瘦成咳血的骨頭

我常在午夜坐起

聽窗外的咳嗽聲

那是現(xiàn)實中的人民

被惡夢驚醒

長安瘦馬:老史頭子者,我青年時期的詩友也。

大名史榮新,我喜歡稱他為老史頭子。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后半段的時候,我的家鄉(xiāng)遼寧撫順有一個在全國較有影響的《琥珀詩報》,圍繞著《琥珀詩報》成長了我們一批詩歌愛好者,老史頭子是我們這批詩愛者中的翹楚。

這首《人民》就寫在那個時候,現(xiàn)在看二三十年是有了。當(dāng)時我比他們年紀(jì)小,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懵懵懂懂覺得好,可是沒覺出來如何好,為什么好。老史頭子穿著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別著鋼筆,亂七八糟的大分頭,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好笑,可是那時候一群人都是這樣的裝束,包括我,看起來也挺文藝的。

說說這首詩,3節(jié)26行。詩歌的篇幅我一直認(rèn)為除非你要寫長詩,否則的話一般最多控制在25行左右最合適,原因是這樣剛好能夠有效表達出詩歌的抒情距離,行數(shù)多了讀者就沒有耐心了,你所表達的思想或者情緒也就因為冗長而斷斷續(xù)續(xù),主題容易亂。二三十年來,寫人民或者底層老百姓生活的詩歌很多,可是我沒看到過用書法和破自行車來說事兒的,第一節(jié)中的破自行車,剝落的漆,兩根鐵管,一副生銹的轱轆,就是人民的形狀,這種意象和象征絕了,天曉得老史頭子是咋想到的。第二節(jié),是理想了,這種理想我真的不想替他展開。第三節(jié),所以他驚醒了,是窗外咳嗽了還是他自己咳嗽了,這種咳嗽作為詩歌的隱喻代表什么?反正他坐起來思索。

現(xiàn)代詩也有起承轉(zhuǎn)合,只是這起承轉(zhuǎn)合看起來似乎不太重要,更可能需要更隱秘一些,要知道,這種隱秘是無覺的,甚至作者本人都無覺,無覺就出現(xiàn)了這首《人民》。有自嘲,有希冀,有無奈,有無聲的嘲諷,有無力的吶喊。

老史頭子是個真正的人民,一輛更破自行車,他不在寫這樣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只會讓他咳嗽。他在北京寫書,寫暢銷書,掙錢的,寫完了賣給出版社,給個三瓜倆棗的,好在人民要求不高,吃飽了就好?,F(xiàn)在,老史頭子暢銷書也不寫了,做起了大生意,大概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了“人民”的階層罷。

我看這首詩的最大的缺點,就是角度太高,你就是一個老史頭子,你就是兩根脫了漆皮的破鋼管,站那么高的角度干嘛,現(xiàn)在看那個時候,老史頭子太能裝。


浮云

大林

卦象說近日中孚,利于塬上臨風(fēng)而坐,不利遠(yuǎn)行

而我遠(yuǎn)行了,涉入水鄉(xiāng)深處,三千公里

我東南失友,卻不忍心質(zhì)問那些水鳥

于是在海面上大飲七日,我正東得朋

我頻頻舉杯,生猛抽煙,緊盯著那張琴伸開十指,大喊:

繼續(xù)拿酒

長安瘦馬:我聽說終南山里有許多隱士在修行,我每次進山的時候,我的眼睛都下意識地四處搜尋,希望能遇見一位隱士,這樣我便可以和他攀談,可惜每次都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我想象的隱士,不是悟道參佛的方外之人,也不是那些真的在山里面修行的世外高人,而是被我理想化了的書本里、詩詞中的那些已經(jīng)變成經(jīng)典的時代和人物。確切的說他們叫“士”,比如專諸、要離、豫讓、聶政這些俠士,他們甚至為報一飯之恩就肯捐生舍命,還比如竹林七賢和陶淵明,“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比如《酒中八仙歌》里那幾個酒仙,再比如李公樸、聞一多。

我總覺得我們血脈里的這一點執(zhí)著灑脫和剛勁硬朗有些破敗了,就像我在終南山上看到的一個破敗的廟宇,“君子固窮”,他用鄙視的冷眼看著遠(yuǎn)處繁華寺廟飄起的香火。偏我又相信那風(fēng)清骨峻、散淡灑脫、高邁不凡的血脈還在傳承流淌著,他不在廟堂,他在民間,他在群山和大海里,他在天上說不定啥時候飄來的一朵浮云中。

大林的《浮云》飄來了,“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許是大林在創(chuàng)作時的意識狀態(tài),已經(jīng)超越時間和空間,擺脫了客觀現(xiàn)實的影響和制約,他的思維在這短短的六句詩中完成了他自己的“逍遙游”。不是古典,也不是現(xiàn)代,是古典和現(xiàn)代的結(jié)合體,就像沖破了石頭壓著的一眼噴泉,水柱使出全身心的氣力沖向傲慢的天空。

達觀?憤懣?避世?狂放?散淡?抑或都有,我說不清楚。我就知道有時候詩人會在主觀幻想中實現(xiàn)他的藝術(shù)審美和訴求。在這個過程中詩人自覺不自覺地會暴露出他的學(xué)識、修養(yǎng)和思想,并且在主觀幻想中忘掉一切,構(gòu)筑、沉浸在他自己的“烏托邦”中。

詩歌的花園中你要允許各種花朵綻放,時代把詩歌引導(dǎo)得五花八門,有前衛(wèi)也有復(fù)古,而我更傾向于復(fù)古。比如大林的這首《浮云》,我是聽著古琴《廣陵散》寫下的這些文字的,恍然間覺得大林就是個無論古時還是現(xiàn)在,一直頑韌、執(zhí)拗地堅持操守的激昂、慷慨之士?;蛟S不合時宜,但世界需要這樣的聲音,有了這樣的聲音,古典和現(xiàn)在才不會徹底墮落,我自己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和樂趣。

好吧,諾!繼續(xù)拿酒,讓你我的信念在酒中癲狂!只是長安瘦馬探君來,切莫“道東籬醉了也”!

高山舊夢

惠詩欽

村莊是朦朧的

就像雨后的天空,有云

升起來,一朵兩朵

飄啊飄就集結(jié)成了一片

目光所及,永遠(yuǎn)是伸向彼岸的

一束光芒

那里隱藏著高山的舊夢

和一地草香,一樹花開

回憶猝不及防

在某個山脈的背面

洶涌出淚的磅礴

澎湃的心,本該守護著的語言

字字句句都由著他們

遠(yuǎn)遠(yuǎn)地釋然吧

高高隆起的山脈

一再變高,一再褪色

引我們

去季節(jié)更迭的地方

追尋零星的詩意

長安瘦馬:詩歌是一條奔騰的大河,詩歌也是一汪安靜的湖水,詩歌可以承載著大情懷,詩歌也裝得下小情緒。而小情緒是最能體現(xiàn)人間煙火的那縷炊煙,親切、富有自然的美,更接近我們的生活和情感的本真,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屈原,不是每個詩人都像一座雕像一樣長久地站在山巔崖口苦嘯長吟。所以在詩歌的高山上,哪怕是一株白杜鵑,她也是大山的一部分,她也是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

你可以崇高到能夠托舉民族乃至全人類的大纛,你可以神秘到具有與宇宙對話的靈通,你也可以為一滴雨水、一枚落葉感懷。傷春或者悲秋,每首詩都是詩人見心見性的一次抒發(fā),都是詩人自悟自省的一次提升。

惠詩欽《高山舊夢》這首詩,格調(diào)清秀中含著淡淡的幽婉,語言的節(jié)奏不急不緩,似面對著高山自言自語,訴說著內(nèi)心的感受,翻起記憶里曾經(jīng)的章節(jié)“在某個山脈的背面/洶涌出淚的磅礴”。然而,詩人并沒有把這“淚”展示給我們,只是像蜻蜓在澎湃的心湖上輕輕一點,便揭開了詩歌的悵惘的蓋頭,然后釋然地帶著我們“去季節(jié)更迭的地方/追尋零星的詩意”。詩歌留住了我們過往的影子,詩歌就是這般自言自語夢囈般的傾述,那聲音就在你耳邊輕聲回響,就像在靜謐的深夜里傳來的樂曲,伴著那幾朵云“飄啊飄就集結(jié)成了一片”,就飄到你的眼前。

這種語言的表達氛圍感極強,她營造出的豐富的場景氣氛快速地引領(lǐng)讀者進入詩歌現(xiàn)場,通過逐節(jié)的推動,村莊、高山、縈回的舊夢,一切都變成了詩和遠(yuǎn)方。作為80后的惠詩欽沒有時代給與的苦難,這就給與了她的詩歌俊逸輕盈的風(fēng)格,或許讀過幾遍之后才能咀嚼出本詩的妙處,但這正是詩歌的內(nèi)斂含蓄的特征所在?!陡呱脚f夢》,一個詩意的夢!

我的原罪是這樣的

谷未黃

在以馬忤斯的路上,復(fù)活的耶穌來到他的門徒

中間,與他們同行,但有意思的是

門徒太注意自己的失望和悲痛

沒有認(rèn)出耶穌就在身邊

他們沒有側(cè)重表達個人經(jīng)驗與內(nèi)在經(jīng)驗

沒有側(cè)重表達人與人的關(guān)系

在荒誕的視野里,一個落單的人向下超越

他們認(rèn)定善發(fā)生在復(fù)數(shù)的人群中

塵世的關(guān)系落實到人身上,依舊是

具體的,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命運

如果我發(fā)現(xiàn)馬廄里的孩子,撫養(yǎng)他,會是怎樣的

如果把我的孩子放在馬廄里,會是怎樣的

“那個拾荒者說,凡是像人的東西

我都不要”

2019年12月24日夜7時·漢口依云苑

注:引句出自拉薩。

長安瘦馬:如果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那么詩人一思考上帝就會悲啼。詩人在詩歌里救贖,敢于挖掘人性里灰暗的部分,甚至敢于撕開自己內(nèi)心深處灰暗的部分,讓灰暗裸露在陽光下,即便不能改變灰暗的底色,至少也會進行一點點光合作用,讓這世界和我們的心,看起來不是那么“惡”。

為了欲望我們赴湯蹈火,我們前仆后繼,把自己的靈魂抵押給魔鬼,有人說:我生前當(dāng)及時享樂,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利己?還是利他?人性的脆弱還真不敢去考驗。而總有智勇者去盜取火種,這火種蔓延開來,即便不能普度眾生,最起碼能度自己。人世間,一場真實也好、一場虛幻也罷,演繹著蕓蕓眾生的一枕黃粱,歷盡滄海,總免不了感嘆一句:你真美呀,請停留一下!這人世間便有了千千萬萬個浮士德。

《我的原罪是這樣的》這首詩,觸及的人性的層面似乎沒有“惡”的成分,而這大眾心里的淺表性的觸及更具有代表性,那就是虔誠面具下的麻木、冷漠和自私。整首詩更像一部活劇的解說詞,以馬忤斯路上耶穌和兩個門徒的故事,在谷未黃這里賦予了新的內(nèi)容和寓意,一邊在死亡,一邊在復(fù)活,“善”是別人的事,利己和才是自己真正的大事。

谷未黃的詩總是帶著人類自我救贖的覺醒意識,他常在生活的遇見中揭示人性里罪惡的部分,他這類詩歌寫作不是碎片化零散的無意識寫作,而是系統(tǒng)性、方向性明確的系列寫作,思考使他站在哲學(xué)的高度審視這個世界,這就使他的詩歌充滿哲理和警示。但詩人不是哲學(xué)家,詩人的責(zé)任也不是救世主,詩人只是通過他特殊的感官去反映這個世界,未雨綢繆或者干脆直接揭開世界的蓋頭。莊嚴(yán)而詼諧、深邃而淺顯,這便讓谷未黃的詩歌充滿了魅力,就拿《我的原罪是這樣的》這首詩來說,圣誕節(jié)這天,谷未黃舊瓶裝新酒,一個故事別樣演繹,兩個門徒的內(nèi)心活動和嘴臉多像我們自己。

詩歌的閱讀與理解是斑斕的,交流中我甚至發(fā)現(xiàn)與作者不同的理解,比如“那個拾荒者說,凡是像人的東西/我都不要”。我的理解這是本詩的詩眼,抨擊了人性的惡,而這個“拾荒者”的具象我的理解卻和作者的初衷不同,恰好這句引自詩人拉薩,而我一連幾天糾結(jié)在這首詩里,如此,一首詩完成了三個人的互動,撫心問世界,一詩迷三人,這便是詩歌的魅力和樂趣吧

兩顆子彈

李曉峰

子彈射穿另一顆子彈

需要多么硬的緣分

子彈射穿另一顆子彈

要具備怎樣的追尋

它們要遇見多少慈悲

才肯相約背棄使命

惺惺相惜墜落途中

讓戰(zhàn)士在余生

揀到另一種慶幸

長安瘦馬:這是我第二次被和子彈有關(guān)的詩擊中了,而且還是兩顆子彈。第一次是葉延濱的《一顆子彈想停下來轉(zhuǎn)個彎》,那個想要轉(zhuǎn)個彎的子彈至今我還沒有找到他的終極目標(biāo),就被李曉峰的這硬邦邦、急火火、響亮亮的《兩顆子彈》擊落在塵埃。

兵者,兇器也。我在塵埃里看遠(yuǎn)去的戰(zhàn)火,我在影視中聽響起的槍炮聲,從鐵馬金戈到槍炮陣陣,我竟然熱血沸騰,竟然感到非常過癮。人類的爭端從開始似乎就不可避免,循環(huán)往復(fù)著用鮮血去澆筑殺戮的堡壘。我曾見過一位弓箭制作大師,他祖上就以制作弓箭聞名,但是他說,這是一件有損陰德的事。

還是說詩歌吧,詩人有時暴烈激憤如豪俠,李白就“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詩人有時悲天憫人如慈悲的佛,李頎在《古從軍行》里就發(fā)出了“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的感嘆。詩人纖細(xì)又雄闊,詩人剛強又柔弱,詩人是矛盾的結(jié)合體,這矛盾源于他理想化的希冀在現(xiàn)實的峭壁崖口中碰撞時產(chǎn)生的內(nèi)心糾葛。

被李曉峰的《兩顆子彈》擊中,然后躺在那里,喋喋不休囈語般迂回穿越,詩歌的彈道旋轉(zhuǎn)著,閃著耀眼的光。正義的、罪惡的都是這光亮子彈,但這不是本詩的屬性,也不是詩人主要的詩歌訴求,這兩顆子彈只是詩人挖掘詩核的一個工具、展示詩人思想的一道布景。背棄了殺戮使命的兩個子彈,惺惺相惜,“讓戰(zhàn)士在余生/揀到另一種慶幸”。無以言說的結(jié)局撕開了詩歌的口子,是耶?非耶?冷酷的詩歌里流淌出輕柔的泉水,或許塵埃落定之后,我們才看見草木一樣的慈悲。

我是在李曉峰的組詩《第十四個夜晚》里被這《兩顆子彈》擊中的,這組詩似乎代表著李曉峰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短小精悍、發(fā)力迅速,看著發(fā)出去的是直線,卻偏偏在一個弧線的角度落下,有力度也有奇巧,有柔情也有決絕,甚至還有恐怖,平緩中大潮涌動,激蕩時鴉雀無聲。在他的詩歌里我總感覺他是克制著的,即便是情緒昂奮時,他也要讓詩歌的情緒平靜下來,這就讓他的詩歌有了理性的光澤,耐讀耐品。

雪和玫瑰花

周文婷

見一個人之前,先得白白浪費

八千里路才甘心。沒人取笑我的疲憊

身體里熱氣滾滾,我是尚未結(jié)霜的女人

(未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啊,結(jié)不了霜的)

我未流淚,我未在雪地里撒野

我未依法活完此生……

只對扎破手指的玫瑰花,高呼過

萬萬歲。我在邊地的小城

堅持熱愛白蘿卜、西紅柿、苦瓜

熱愛飽滿、希望、未來

熱愛著雪地里得不到的一切

此刻,我怎么敢輕易再次愛或不愛

北風(fēng)執(zhí)意為我效忠,多余的快樂

正在雪地里培養(yǎng)對于黑暗的信任

玫瑰花成了這場雪送我的唯一戒律

長安瘦馬:其實我總在尋找使我眼前一亮的詩歌,好的詩歌總會有一種先聲奪人的氣場,即便你是不經(jīng)意間一目十行的瀏覽,你跳躍過去了,你也會回來。其實詩歌最先吸引人的是整體框架內(nèi)帶來的情緒感染,或者詩歌中的一兩個抓人的句子,就像畫,最先吸引你的是一抹或濃或淡的色彩,然后你才靜下心,翻回來睜大了眼睛去尋找細(xì)節(jié)。

我讀過一些90后青年詩人的詩歌,曾發(fā)出過“勿以小子做后生”感嘆,若論詩歌,有一句經(jīng)典的話叫做“詩屬于青年”。青年詩人勃發(fā)的朝氣與滄桑了皓首沾染了暮氣的詩人是不一樣的,就如梁啟超說: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若此,真不能因為虛長了年紀(jì)就以為可以輕易地做年輕人的先生,因為他讀的書和見識,未必比你少。幸好,我也年輕過,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參加過一個詩歌培訓(xùn)班,有的老師的觀點我不贊成,甚至有常識性錯誤,我是不服氣的,只是我不敢說出。也許眾生永遠(yuǎn)不會做到平等,而詩人在文本里卻能做到,無論年齒、無論身份,你的文本在那里,即便沒人說穿,其實大家心里早有一桿秤,半斤還是八兩,打眼一看就知道了。

但是我反對年輕人在詩歌里過度的體驗生命,寫一些陰死陽活的詩歌,好像多么困頓、多么活不起的樣子。盡管有痛點的詩歌是扎人詩歌,盡管詩人以及藝術(shù)家的靈魂里天生就存在著悲劇精神,但是也要把作品的繩系個活扣兒,要知道詩人的嘴是有毒的。

讀到周文婷的這首《雪和玫瑰花》就眼前一亮,這是一首富有朝氣、清新爛漫的詩歌,心緒的繾綣與熱烈,源于對生活的憧憬和熱愛,懵懂、倔強、活潑頑皮。她“只對扎破手指的玫瑰花,高呼過/萬萬歲?!?而這玫瑰花卻成了她“唯一戒律”,她甚至認(rèn)為“白蘿卜、西紅柿、苦瓜”這些都是生活之所以可愛的重要標(biāo)志,細(xì)微顯示了熱愛的程度,詩人在詩歌的陳訴中取材巧妙,語言的拿捏輕松自如,這說明周文婷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是經(jīng)過了一番歷練和追尋的。

其實周文婷的詩歌是有厚度的,但我還是說她青澀,這青澀不是她詩歌技巧上的青澀,而是她詩歌里傾訴的青春的青澀,這青澀是純潔的,美好的,盡管她也有疼,但這疼是拔高的竹節(jié)發(fā)出的成長的聲音。我喜歡這首《雪和玫瑰花》,她讓我想起了李清照的一句詞:“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與白雪撕咬的杜鵑

尤成群 

這是個陰冷潮濕的日子

宜會友,煮茶

循環(huán)播放《大魚的海棠》

友人發(fā)來鎮(zhèn)安下雪的消息

附有各色杜鵑花

正與白雪撕咬的照片

回:雪也來爭春,卻讓春更俏

答:嗯哼,美不勝收

再沒有了下文

風(fēng)沿著長裙的縫隙爬上來

添上大衣,突然想起昨天的池塘

歡游的蝌蚪們,能去往哪里呢

長安瘦馬:2020年定會載入人類史冊,只不過我不知道,以后各國的史學(xué)家如何記錄這場蔓延在地球上的大瘟疫。我只知道,我們都在這段歷史里走動,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這段歷史中驚愕、恐慌、悲傷的眼睛讓我們看不到本質(zhì),只看到現(xiàn)象。但是我能看到一些詩歌的本質(zhì),尖叫的狂歡、悲憫的淚水、熱烈的謳歌、痛心的鞭撻,詩歌形式的口袋里有真誠也有虛偽,詩歌名義下的內(nèi)心處有淡泊也有功利。

遭遇《與白雪撕咬的杜鵑》這首詩,是在一個倒春寒的春天,朋友圈里有些地方在刮著風(fēng)、下著雪,所有的季節(jié)景象似乎都能沖擊脆弱的我。把自然當(dāng)做異象,把杯弓當(dāng)做蛇影,這個時候的我就猶如草叢中的兔子,風(fēng)一吹,就四處亂跑,方寸已亂,但不是春天里桃之夭夭的意亂情迷。

安靜,是在詩歌里提到的歌曲《大魚》開始的,承載了人類的靈魂的那條小魚,她能長大嗎?而此刻,一切和歌曲和電影的故事都沒有關(guān)系了。歌曲、茶只是一道布景和激活的按鈕,讓作者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在這種靜謐的無意識狀態(tài)下,生活的真實過程和思維過程瞬間升格為詩歌。在《與白雪撕咬的杜鵑》里,詩人只是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沒有修辭、沒有渲染,她只是近乎自言自語著敘述生活的細(xì)節(jié),而落筆處詩境叢生,詩意悲憫。

杜鵑花上的雪,應(yīng)該是美麗的景致,即便是在倒春寒的季節(jié)里,無論如何也不會用到“撕咬”二字,我想正是這兩個字暴露了詩人無意識下面的冰山,時情下蔓延的瘟疫給每個人的呼吸都設(shè)立了一個障礙,不去想他,但呼吸已不在順暢,江山景致已不在迷人,“歡游的蝌蚪們,能去往哪里呢”?

有意思的是,尤成群在這首詩歌里有一個“回”和“答”的小節(jié),這種對話體的嵌入使詩歌更加生動,生活的現(xiàn)場感更加真切,這種寫法《詩經(jīng)》里有、唐詩宋詞里也有,比如《齊風(fēng)·雞鳴》,比如辛棄疾的“以手推松曰:“去!”

窗外的風(fēng)敲打著玻璃,我在讀詩,我在努力地沉浸在一個詩人的詩歌中。此刻詩歌不是一大堆篝火,而是一支支火把,詩人們舉著火把,在各自的山林里,獨行踽踽。

新疆時間

李之平

醒來時間同內(nèi)陸一樣

四五點鐘,外面是半夜

黑天天幕

開燈寫作

穿越,漂浮

幻夢里才有真實

無法確定時間屬性

這是夏季還是冬天

這是遙遠(yuǎn)的少時還是地球上

任何一個(除中國外)我不熟悉的環(huán)境

我聽見雞叫了

哦,這遙遠(yuǎn)星際傳來的樂章

悠長悅耳

很多年被它伴隨

那種時候,時間寂靜得出奇

父母還在炕上

招呼我和兄弟們吃早餐

母親提前披衣下地?zé)岷灭x饃和茶

呵氣冒著煙

大路空曠,白楊林立

一個人走路去上學(xué)

不確定走在了塵世與天國

長安瘦馬:我認(rèn)為這個《新疆時間》是李之平自己的時間,是她大腦深層意識的波動而跳躍、穿插、迂回出來的時間。

這種波動由情感支配著,而一些情感埋藏在記憶深處,似乎塵封冰凍了,但是,說不定什么時候他會自我蘇醒。這種由情感支配的意識流動起來會產(chǎn)生幻影,在你眼前浮現(xiàn)起你曾經(jīng)的生活,你的嬰兒時期,你的孩提時代,和你有關(guān)的一些生活場景海市蜃樓般浮現(xiàn)出來。然而這海市蜃樓不是客觀的呈現(xiàn),而是經(jīng)過了加工、提煉、剪輯了的經(jīng)典的部分,你自己也分不出哪個是幻象,哪個是真實。

我相信每一個詩人都有過這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我也相信好的詩歌有時候是詩人不自覺的意識流動沖擊出來的,但這種意識的沖擊也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而是一個詩人經(jīng)過了詩歌的語言、知識的儲備、人生的歷練等等層級的修煉,才能夠做到收放自如,下筆如有神助。

李之平的這首《新疆時間》就記錄了這個過程,整首詩看上去簡直就是沒有情感色彩的語言敘述,把你帶到一幅場景,飽滿鮮活,卻舉目皆空。詩人在寫詩,詩人似乎在詩的外面,詩人創(chuàng)造這些場景,又像個旁觀者看著這些場景。

時間、空間就這樣穿越了。時間是一維的,一去不回,空間是三維的,可以存在我們的記憶里,詩人似乎就是個巨大的黑洞,把這四維時空都吸進去,在詩歌里完成自由的往來。詩人的意識就是這樣強大,她甚至不講道理,她就穿越了,她就站在那里看著自己過去的生活,這就給詩歌增添了“蒙太奇”的玄幻,似乎曲終人散,況味人生,連感嘆都沒有了。

清朝葉燮說詩歌要“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倘恍以為情”。詩歌的妙處就在于“情境”,而現(xiàn)在似乎我們懶惰了,我們似乎沒有耐心去營造“情境”,這就偏離了詩歌的母體,創(chuàng)作起來看似熱熱鬧鬧,詩歌卻缺乏藝術(shù)性,顯得蒼白無力。

至此,作為一首詩的《新疆時間》,“情境”上通過時空的穿梭、轉(zhuǎn)換完成了表達,而時空里面的百態(tài)人生、苦辣辛酸還在演繹,讀了,心里面空空的,說不出的味道。詩歌的魅力所在,就在于這種說不出的味道。

立夏

南南千雪

大風(fēng),不知因何而起

帶著野性瘋瘋癲癲又有重金屬赤裸裸的味道

在我毫無防備的世界里刮來刮去

敞開的門扉“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

把窗外的世界吹得七零八落呻吟不止

雖是初夏

但高大的梧桐已是一片深綠

被大風(fēng)席卷的樹冠

綠色的波濤橫生

枝條傾軋著偏向一邊

灰色的天空帶著厚厚的濕氣壓下來

蛛絲網(wǎng)顫栗著被一個細(xì)草屑刺中了咽喉

到了該說

“再會,春天”的時候

再會春天的花朵

再會我在春天一直呼吸著的一座山

再會我不明白一種叫百憂解的藥物都解不開的一些疼痛

再會一個詩人說“是母親和兒子一次次把我挽留”

“最后是我自己把我自己從自殺的念頭里勸了回來”

再會了在屠刀下無處躲藏的小女孩小男孩

再會了我眼淚紛飛過的幾條大街

再會了在那輪滿月之下

我秘密的心跳和讀了一半的《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再會了,死亡陰影茍活的愛戀,

哭泣的身體破敗的身體”

生命在每一個季節(jié)和每一天應(yīng)有的儀式

是進入冥想的時刻

唯一與愛隱隱作痛降臨到我身體的時刻

長安瘦馬:立夏那天西安刮起了大風(fēng),也刮來了這首詩。

看得出這是一首一氣呵成的詩,詩人的情緒鋪排開來,開始還克制著,可耐心沒有保持多久,詩句所帶來的視覺沖擊和靈魂沖擊就有如被壓住了的泉眼,沖破羈絆,噴涌而出。

其實,詩歌的每一行句子都是詩歌的表象,透過語言的鋪陳,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的內(nèi)心;而詩人正是依靠著語言的渲染把內(nèi)心的情緒、思想表達出去,至此,語言的高度和詩歌整體構(gòu)架只是她的附屬品,在情緒的帶動下詩歌創(chuàng)作中根本來不及遣詞酌句,這也是最考驗一個詩人功力的地方。南南千雪就有著很強的語言駕馭能力,她在情緒的紛飛里或跳躍、或?qū)憣?、或唯美,把看似不相干的甚至有些凌亂意象拉到一起、站成一列,來完成她的詩歌表達,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一個文本中暗藏的“隱喻”。

詩人在冥想中是最接近神靈的,她的詩句就是她的符。南南千雪的這首《立夏》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感官帶來的沖擊,詩人的悲憫、詩人的內(nèi)心自我爭斗都在字里行間翻騰,這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你甚至還沒有完全消化作者意圖,你的情緒就被調(diào)動了起來。這個春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不是“在春天一直呼吸著的一座山”嗎?怎么和“死亡陰影茍活的愛戀”聯(lián)系起來,這一系列跳躍就形成了一種吸引,把讀者也調(diào)動進去,從而完成了和讀者的互動。你讀到了,你沉浸去了,你怎么理解是你自己的事情,重要的是這首詩把你扎了一下,“被一個細(xì)草屑刺中了咽喉”。

南南千雪還很少有這樣憂郁憤滿的詩歌,我經(jīng)常見她寫生活的美好、秦嶺的蓊郁,充滿了對人生、對生活的熱愛,對故鄉(xiāng)小鎮(zhèn)的和贊美留戀,更多的時候她的詩總是呈現(xiàn)出一種輕快的美。而這首《立夏》顯現(xiàn)出的是一種責(zé)任,詩人是最為敏感的,正是這種敏感,使她通過一個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用詩歌記錄了世間表象,盡管是無力的吶喊,但我看到了一顆跳動著的滾燙詩心。

“讀詩之道亦在妙悟”。讀詩就是這樣,你有感覺了,你有感知了,哪怕你是錯誤的也無傷大雅,因為無論如何這首《立夏》成功了。

一張照片

任聰穎

遠(yuǎn)山、樹、一片紫色的花

我在半山坡上仰望

一臉美好。沒有人知道

我的對面是一排墳?zāi)?/p>

也沒有人知道

我剛從一場聚會中抽身

長安瘦馬:少年的時候讀《紅樓夢》,讀的懵懵懂懂,那個跛足道人唱《好了歌》,被甄士隱解注,就覺得那詞兒有意思,抄到本子上背了下來?!皝y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讀到任聰穎的這首《一張照片》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好了歌》解注。

也許,任聰穎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靈感真的是來源于一場聚會中的抽身,她逃離了熱鬧,她走進山里,她坐在山坡山仰望,遠(yuǎn)山、樹、一片紫色的花,一臉的美好,她用照相機記錄下來了她的一臉美好。圖片中,沒人會想到她的對面是一排墳?zāi)?,也沒人知道她在喧囂的熱鬧場景中逃離,我相信,這首詩的所有表達都是任聰穎生活中的一個客觀的記錄。

就是這樣平鋪直敘的一個客觀的生活記錄,就構(gòu)成了諸多的詩歌意象和詩歌的內(nèi)涵,看似信手拈來,卻顯現(xiàn)了詩人深厚的詩歌創(chuàng)作功底。全詩僅僅六行,里面有景、有思想、有突然的轉(zhuǎn)折、有意味無窮留白。

我們常說,人世間人情冷暖,世事無常,可是我們總在物欲橫流中樂此不彼,說的一個樣,做的一個樣,有時候連道貌岸然都省略了。那么,超脫或者超越,詩人總是感知萬物的先覺者,她總是最先洞悉,她只是客觀的呈現(xiàn),人生無常、萬物歸空。有一絲禪意在詩中,但不完全是,我們還不能完全斷絕俗緣,逃離也只是暫時的,我感覺這首小詩包含了哲學(xué)思想,但是我說不清楚。要是用一個字概括全詩,那就是“靜”,這種“靜”的下面,火山的巖漿在涌動。

在我有限的閱讀里,我發(fā)現(xiàn)一些女詩人的文字很干脆、很陽剛、很睿智,很豁達淡泊。我喜歡這樣的詩,我不喜歡那種起筆就:“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高高在上的詩作,彷佛他多么的超脫多么的不俗多么的不食人間煙火。

在鄉(xiāng)下釣魚

彭戈

去往池塘的路被茅草覆蓋

池塘被水藻覆蓋

我找不到一塊可以安放浮漂的地方

坐在池塘邊

風(fēng)送來母親的呼喚

這久違的聲音讓我想不起來是在哪里

我被往事覆蓋

這樣的守候

如同河水迷戀深潭

野花立于墻隅

草垛蹬在曬場邊

不見了的親人藏在草綠間

還能做點什么

我被重重的心事覆蓋

長安瘦馬:從某一個角度來說,詩歌的內(nèi)涵是靜止的,無論文本是多么的深邃悠遠(yuǎn)、多么的大潮或者暗流在涌動,詩歌的本身就像一幅畫,已經(jīng)掛在墻上了,詩歌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詩歌的外延還在不斷延續(xù),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會因為一首詩不經(jīng)意間就打開了讀者的心門、激活了讀者潛伏在大腦深處的記憶。

讀罷彭戈的《在鄉(xiāng)下釣魚》這首短詩,在不及細(xì)品甚至是在走馬觀花的情況下,我的耳邊竟然回想起羅大佑的那首叫做《鹿港小鎮(zhèn)》的老歌,我的嘴巴竟然哼出了“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這句歌詞。詩歌的張力不僅在詩歌里面,也在詩歌的外面保持、延續(xù)著著旺盛的火種和生命力。

顯然,彭戈的這首小詩是在追撫漸行漸遠(yuǎn)的故鄉(xiāng),此時的故鄉(xiāng)不再是兒時的模樣,這是當(dāng)下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實,往大了說,這是農(nóng)耕文明被工業(yè)化文明的擠占,往細(xì)微了說,反映了在這種社會現(xiàn)實下一代人的茫然和失落。不用往上追溯多長時間,每個人都是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血脈里的土地和故鄉(xiāng)情結(jié)讓我們欣欣向榮又悵然若失,這已經(jīng)是個共性的事情。

作為詩人,作為一首詩,彭戈的點落在《在故鄉(xiāng)釣魚》,落在“覆蓋”這個關(guān)鍵詞上,“路被茅草覆蓋”、“ 池塘被水藻覆蓋”、“ 我被往事覆蓋”、“我被重重的心事覆蓋”,由此引出母親的呼喚、親人的容顏、故鄉(xiāng)的風(fēng)貌,故鄉(xiāng)已經(jīng)讓“我找不到一塊可以安放浮漂的地方”。應(yīng)該說,當(dāng)下這類題材的詩歌很多,但是,詩歌有些時候不是要比別人寫得有多么好,而是要跟別人寫得不一樣,彭戈的這首《在故鄉(xiāng)釣魚》最大的特點就是細(xì)膩真摯,他通過“覆蓋”這個關(guān)鍵詞,一詠三嘆地追惜了往事,這就增加情感的濃度,讀來,于無聲處恍然若失。

不知道為什么,我在閱讀彭戈的這首詩的時候耳邊總是傳來羅大佑的那首歌,“家鄉(xiāng)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或許,一個藝術(shù)就是另一個藝術(shù)的入口,此刻,彭戈這首《在故鄉(xiāng)釣魚》做了我的引信,打開了我塵封的記憶,讓我也想起了自己漸行漸遠(yuǎn)的故鄉(xiāng)。

大雁塔

馮景亭

從天空中垂直往下看

大雁塔,就是一個圓圓的點

把這個點,不斷地用手往上拉

就成了一條線

垂直的線,看起來很美。其實

都活的很累

有一次,我進秦嶺

看到陡峭的巖壁上,一個采藥人用一條長長的繩,把自己懸在半空

垂直的身體,遠(yuǎn)遠(yuǎn)望去

像一個秦嶺的法器

秦嶺回來不久,幾個云南大理的朋友說,

要來西安玩,說一定要看看大雁塔,

我理解他們對塔的感情。

我對他們說:

最好不要看塔了。

我眼里容不下傾斜的東西。

說這話時,我正從燈火通明的

大雁塔前經(jīng)過。

塔前,那個手執(zhí)錫杖的和尚。

他只管塔的出生,

卻管不了塔的活法。

長安瘦馬:我和大雁塔是熟悉的,二十年來無數(shù)次在他身邊駐足和走過,我曾把大雁塔比作眺望麥田的哲學(xué)家,我還在大雁塔的一側(cè)發(fā)現(xiàn)幾棵盤槐,我曾說虬勁古樸的盤槐與佛做鄰居,看到的比佛都多,比如到慈恩里燒香的香客,他們在里面和在外面說的話不一樣。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把大雁塔提到半空中去,也從來沒有想到要倒著或者俯視這個世界。

馮景亭的《大雁塔》很是新奇,他空中看大雁塔就是一個小小的點,在高空中看所有的景致都是一個小小的點,他把大雁塔提起來,轉(zhuǎn)接為秦嶺峭壁上的“藥農(nóng)”,一個把自己懸起來像個法器的“藥農(nóng)”。這種詩歌意象的轉(zhuǎn)換讓我感到突兀,特別是“垂直的線,看起來很美。其實/都活的很累”這兩句,我的思維還固定在大雁塔的身上,我閱讀的慣性還在超脫凡塵大雁塔上面,就這樣硬是被詩歌轉(zhuǎn)換到滾滾紅塵中來。

世間事,已經(jīng)發(fā)生、正在發(fā)生、即將發(fā)生的,詩人都會給捻成一條線;那些虛幻的、真實的、亦真亦幻的事,有時候只是前因,有時候只是后果,他們被詩人幻化成一個個彩珠,然后用這條線串起來變成一首詩,或許,這首詩就是詩人自我救贖或者警醒世人的念珠,也可能什么也不是,就是詩人在轉(zhuǎn)動念珠時發(fā)出的一聲嘆息。

隨著詩歌的深入,我開始糾結(jié)那個“法器”究竟指代什么,峭壁上的藥農(nóng),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個“法器”我傾向是僧人或者信徒手中的“轉(zhuǎn)經(jīng)筒”,清凈惡業(yè)、積聚功德或者在痛苦中解脫,生的苦厄被許多光環(huán)照耀、馴服得生機盎然。詩歌的點、線、面就這樣看似隨機的展開了,但他不是任性的,每一個訴述的取舍都在布一個詩局,詩歌的行走看似閑庭信步,實則精心謀篇。

寫大雁塔的詩古體的、現(xiàn)代的有好多,這就給詩歌創(chuàng)作增添了難度,而現(xiàn)代詩歌形式上看似自由,但是一些詩人創(chuàng)作起來更加謹(jǐn)慎用心,因為沒有規(guī)則就需要詩人自覺擔(dān)當(dāng)起詩歌意義上創(chuàng)造和突破。所以拋開內(nèi)容上的追尋和引申,這首《大雁塔》在意象上、語言訴述上做到了“新”和“奇”,所以很快他吸引、感染了我。


離開

蘇龍

我摸了摸那條老狗,他抬頭看了我一眼  

又低了下去  

我拍了拍那只缺腿的板凳  

他臉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但上面似乎還有我的體溫  

一雙門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  

長長的風(fēng)在村子里四處游蕩  

一口井,盛滿星光、月光、白云、藍(lán)天  

我多想走近看看我的童年  

可我擔(dān)心,當(dāng)我走近  

他一定會淚流滿面  

長安瘦馬:蘇龍的這首《離開》,我是第二次閱讀了。幾年前我曾寫下過這首詩的讀后感,盡管這些年閱讀了他的許多詩歌,可我偏偏把這首《離開》記得深刻,其他的在閱讀贊嘆后忘得一干二凈。我這樣說對蘇龍很不公平,他的詩沉穩(wěn)真摯,生活性藝術(shù)性突出,就蘇龍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他是善于把握各類詩歌風(fēng)格和題材的詩人。

我之所以對《離開》念念不忘,和我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開始離開家的時候,母親抹眼淚,后來母親不抹眼淚了,父親開始抹眼淚,再后來父親母親都不抹眼淚了,我自己抹眼淚。這種反復(fù)揉搓的傷在我心上結(jié)了痂,遇到相同的情境,就像有一個榔頭在心上砸一下,血痂瞬間就被撕開。

蘇龍的《離開》是現(xiàn)實生活的再現(xiàn),更是詩歌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這首詩很土,土的都能掉下來灰塵;這首詩很美,美得一組組鏡頭下來,你看見自己在魔幻的時間和空間里呆坐和奔跑。

畫面——情感、情感——畫面,這首《離開》就如五個鏡頭的聚焦,搖轉(zhuǎn)開來就是五個沒有配樂黑白畫面,“老狗”、“板凳”、“ 門環(huán)”、“ 井”、“童年的自己”,這種蒙太奇般的時空拼貼剪輯,寂靜中每一節(jié)都投下了欲將爆裂的核彈,他在壓抑著不讓自己爆炸,而作為詩歌,這種隱忍克制,比爆炸出滿天的蘑菇云還要有威力。

以景托情,寓情于景,以事托情,寓情于事,這些交融中構(gòu)成的意象,眾多密集的意象,連貫起來使詩歌的語言充滿魔力,簡單的白描就具有了繪畫、音樂等諸多功能和內(nèi)涵,《離開》這樣的詩歌承繼了漢語詩歌的傳統(tǒng)精粹,比如馬致遠(yuǎn)的《天凈沙·秋思》,寥寥數(shù)語就創(chuàng)造了精典。

條條大路通羅馬,條條大路也通詩歌,時代在前進,而人類的情感卻沒有變,也不會變;也許詩歌的創(chuàng)作形式在不斷探索中做著改變,但我認(rèn)為詩歌沒有新和舊、過時與流行,每一首詩都是詩人在一個時期的心境表達,表現(xiàn)出的藝術(shù)魅力永遠(yuǎn)熠熠生輝。

讀蘇龍的《離開》,第一節(jié):“我摸了摸那條老狗,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了下去”,我笑了;最后一節(jié):“可我擔(dān)心,當(dāng)我走近/他一定會淚流滿面”,我呆坐了好久。


大年初一,順小河溝兩側(cè)上墳

王子俊 

我略微向母親打聽了下,

這小河溝兩側(cè)零亂,擠滿的小墳包,埋葬的

是哪些,我從未謀過面的先人。

然后就老老實實,挨個墳燒紙,點香,磕頭。

他們沒禍害過人。老實巴交,交公糧,

吃掉那些年所產(chǎn)的蝗蟲,老鼠,嫩樹皮和蛤蟆。

他們死于肺結(jié)核,謊言和營養(yǎng)不良,

他們死于大脖子病,浮腫或富貴病。

時間滑落得還不算太遠(yuǎn),我深知的小真實,

就墳包一樣,閉眼,假寐,怎不叫人痛心。

長安瘦馬:在一個公眾號里讀到王子俊的標(biāo)有“非虛構(gòu)”字樣的詩,我復(fù)制出來放到電腦桌面,閑的時候,我讀著他,也讀著自己。類似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那些遠(yuǎn)去的場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地在記憶的影像里流動出來。

比如這首《大年初一,順小河溝兩側(cè)上墳》,小時候父親帶我回河北老家,就曾面對一座座墳包,給我說這是你啥、那是你啥,包括他們是怎樣死的,一生干過啥大事,有好的,也有壞的。

從字面上理解,“非虛構(gòu)詩歌”是真實生活的客觀呈現(xiàn)。也就是說,詩人表面上的創(chuàng)作主旨是在還原他的生活經(jīng)歷,雖然這種不帶有感情色彩和傾向的原生態(tài)的記錄看似剝離掉了詩歌技巧,但是,詩人是珍惜他的文字的,他所展現(xiàn)的這些生活真實一定有他的思考和寓意,而這種形式的表現(xiàn),通過詩人特質(zhì)的語言組織,便具備了詩歌的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

馬克·吐溫說過“有時候真實比小說更加荒誕,因為虛構(gòu)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現(xiàn)實往往毫無邏輯可言”。寫真實多了具備一定風(fēng)險性,寫“風(fēng)花雪月”多了未免矯情,寫歌功頌德多了又不見了詩人的傲骨,這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王子俊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熱烈、中斷、拾起三個階段,再拾起時已過半生,還是那么熱烈,但這是冷靜的熱烈,是經(jīng)過了生活的打磨后脫去了功利的雜質(zhì),進入了自然、純粹境界的熱烈,生活的磨礪以及詩歌藝術(shù)的錘煉,使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視角多極廣泛、形制揮灑自如,舉手投足便是詩歌。

我拿出王子俊的這首《大年初一,順小河溝兩側(cè)上墳》出來說事,并不是說本詩就是詩人的代表作品和創(chuàng)作方向,本詩只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尋常一角;我想說的是,其實“非虛構(gòu)”只是一個詩歌題材的注解,沒有這個注解,古往今來的詩人們也把生活中的所見所歷客觀地呈現(xiàn)出來,比如杜甫的“三吏三別”。

至此,我覺得王子俊是一位獨立并且深度思考的詩人,這個認(rèn)知只是源于我對他一系列詩歌文本的理解和揣測,因為,我和詩人并不熟悉。

我想穿旗袍

迷迭香

我想穿旗袍,穿長衫的人卻去了橫店酒館吃酒。趁著緩坡上南山。

南山有竹,有眾神。

他的寵物狗坐上了高抬大轎。竹子彎彎曲曲。

上山的道路擁堵,下山的人乘索道離開竹林。我分不清眾神的臉。

我臉盲。甚至記不住父親母親墓碑上的碑文。

長安瘦馬:讀迷迭香的這首《我想穿旗袍》對我來說是一種挑戰(zhàn)和冒險,一是因為在內(nèi)容上,題目和娓娓道來的詩歌敘述的陌生感,讓我還確定不了本詩的主旨;二是在形式上,長長的句子和大跨度跳躍的意象,讓我猶豫,這是詩還是散文詩?

我還是把《我想穿旗袍》當(dāng)作詩歌來讀,一是因為本詩營造的情緒感染,是迅速的,她沒有鋪墊就迅即把我?guī)胍环N幽婉的詩意中,時而哀傷、時而哀而不傷;二是我覺得散文詩和我們常說的的敘事詩、抒情詩一樣,無論散文詩怎樣汲取、兼?zhèn)渲⑽牡囊恍┨攸c、怎樣升騰著靈動的隊形和語言的高度,落到文本上,她本身的主要標(biāo)識還是詩。

《我想穿旗袍》讀起來氣脈是順暢的,氣韻是優(yōu)美的,詩人獨特的詩歌表現(xiàn)形式和獨特的語言構(gòu)造,使本詩有了神性的光澤。而她又是現(xiàn)實的,以神性的筆觸摸生活的悲辛,以零散的結(jié)構(gòu)進行現(xiàn)實的諷喻,句句有故事,句句不相干,句句又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而我無暇去探尋詩歌里的故事,就被連珠式的詩歌意象的推進,墜入空空的、茫然的、失落的詩歌審美中,這時候我不再注意詩人要表達什么了,詩歌的恍惚、詩歌的悲戚、詩歌的虛無,構(gòu)筑了詩歌的美,美得令人心疼、美得令人窒息。

一首詩,包括題目,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是不能剖解的,閱讀的審視也是不能只看表面的,因為有些詩人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刻意隱藏了心中的痛點和詩歌的最終目標(biāo),落筆處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甚至東一下、西一下,看似凌亂和隨意,而正是這種凌亂和隨意是區(qū)分一個詩人層別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

當(dāng)然,這僅僅是我的個人看法,同時也是針對迷迭香的《我想穿旗袍》這首詩以及類似的風(fēng)格的詩歌而言的。

 

給父親過節(jié)  

杜律新

我去臺灣超峰寺去給父親上墳

是出生六十年后的事

父親沒有墳,父親住在佛塔里

父親的法名叫知方法師

這也是我六十年后確定的事

由他弟子圓能陪同

我買來鮮花,放在靈前,磕頭

說了些話后就不想起身離開父親了

我?guī)チ四赣H的骨灰,撒在龕塔后面的草地

心,想啊想,夜晚到來,明月當(dāng)空,兩只蝴蝶不再思念

我曾聽說,父親在荒年那時候,回了一趟成都

用的催眠術(shù)

手持竹竿,過河又過橋走進一條巷子

看見外婆在訪綿

大聲喊了一聲……

還有六天父親要回來

我不放荷燈,不掛燈籠,不用新米,更不燒香,不燒紙錢

我耳朵失聰,又患眼疾,不能前去接他

我在門上貼上我的名字

然后等門連敲三聲

三聲之后猶如超峰寺的梵鐘

我雙膝下跪把門打開

長安瘦馬:這首《給父親過節(jié)》是杜律新老先生在今年中元節(jié)前寫給他父親的,他的父親1947年隨成都空軍通訊校遷臺灣,那時他還在母親的腹中,1948年出生的杜律新直到1982年才和父親聯(lián)系上,而他的父親此時在臺灣已出家二十年,由于患眼疾和心臟病行動不便,他們見面的渴望,一直在渴望著。直到2010年62歲的杜律新去臺灣,才在父親弟子的引導(dǎo)下見到了父親,只是父親已經(jīng)圓寂,住在佛塔里。

如此說來,《給父親過節(jié)》這首詩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時代的變遷帶來的分離,其中的苦痛,已經(jīng)變成了歷史,“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和余光中式的《鄉(xiāng)愁》也已經(jīng)把詩歌重點歸屬了藝術(shù),歷史中的苦痛在時間的沖刷下已經(jīng)淡去或者已經(jīng)不太重要。

但這對杜律新很重要,在《給父親過節(jié)》里,他還沉浸在苦痛中,“我?guī)チ四赣H的骨灰,撒在龕塔后面的草地”,父母親的團聚就這樣在杜律新手中完成,而后似乎是幻覺,又回到了父母生前,父親“手持竹竿,過河又過橋走進一條巷子”回來了。詩歌的整體走向,就像作者喝著茶,對著空曠娓娓訴說,訴說別離的苦痛、訴說人間的哀愁,所說兩代人的苦難際遇。這樣的詩歌往往會讓讀者來不及在詩歌藝術(shù)技巧方面進行思量,瞬間目擊了兩代人在漫長歲月里的辛酸路程,心也就跟著一沉,木然無語。

這些都不是我讀杜律新先生這首《給父親過節(jié)》的重點,重點是作為古稀之年的杜律新對詩歌的執(zhí)著追求,每有新作,他都會發(fā)給我,我便在他的詩歌中感受體會到他的精神追求和生活境況,他的詩樸實無華,持重與熱烈并行、傳統(tǒng)與新奇同在,這是很難得并且令人敬佩的。讓我們再讀一首他的詩:

天葬臺

望過去,望過去,望過去,經(jīng)幡拂動,翅膀在飛

望過去,望過去,望過去,天就黑了,又亮了起來……

由此可見,詩歌不是寫出來的,詩歌是活出來了,詩歌是我們在人間悲欣交集的承受和傾訴,詩歌是我們向蒼天的一聲長嘆和怒吼。

閣樓城堡 

——致茨維塔耶娃

鶴軒 

閣樓是你避世的城堡

你的自由讓你接受了莫斯科上空的危險,緊張

和挑戰(zhàn)給你帶來的怯意

你的生活也因此蒙上了煙灰與塵土

可你寬大的額頭依然光潔

傲慢與茫然的表情依然令人吃驚

你的眼睛依然大而無力,仿佛對一切都視而不見

我踏進你的小屋

給你講那些你必須看見的事物——

碳火,水洼,鋸末,食物殘渣,漂浮的廢舊塑料袋

講你必須忘卻的情人

我對你說不要再享受床頭的小燈盞,香煙,面包

還有你不曾表達出來的尖刻,智慧,快活了

“該洗洗碟子了”

我驚訝你女兒的回答——

“里面洗過了,媽媽是詩人”

而這些你已經(jīng)忘記——我坐在你閣樓的唯一的凳子上

你樂不可支地展示著你的詩行與日記

茨維塔耶娃:俄羅斯著名的詩人、散文家、劇作家。在20世紀(jì)世界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代表作有《里程碑》《魔燈》等。

長安瘦馬:一直想在鶴軒發(fā)出的詩作里找出一首調(diào)子歡愉的、明亮的、輕松的、哪怕風(fēng)花雪月有著小女人嬌柔的甚至矯情的詩歌。

我這樣做,因為在我的視線里,鶴軒詩歌散發(fā)著幽暗的特質(zhì),那是一種經(jīng)過深度思考才能形成的幽暗特質(zhì)、是在太空宇宙里閃耀著光澤的幽暗特質(zhì)。這是我有意躲避和害怕遇到的特質(zhì),在浮華的世界里,我已習(xí)慣平庸和順從。

眼睛駐足在《閣樓城堡 ——致茨維塔耶娃》這首詩不肯離開。為了深入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我惡補了茨維塔耶娃,這位以“生命和死亡、愛情和藝術(shù)、時代和祖國”為創(chuàng)作主題的悲情的俄羅斯詩人,她的顛沛流離和生命結(jié)局讓我唏噓。而鶴軒又以希臘神話里的西西弗斯自居,鶴軒推著的石頭是詩歌嗎?西西弗斯一個生命的反叛者,不斷重復(fù)、永無止境,行為的本身已經(jīng)變成一種哲學(xué)和精神?;蛟S,這就是鶴軒說的“我是偏執(zhí)狂,請寬恕我”的來由,而那石頭,不是美麗的詩歌,是布滿荊棘的現(xiàn)實生活。

鐵匠鋪

去往鐵匠鋪的路上,我聽到了滴水的琴聲

它像溢出窗口的白百合,一點點熄滅著我心中的情欲

而此刻我的情人正揮汗如雨,用打鐵的手在鍛打堅固的婚房

他曾經(jīng),哦不,他一直都用善解人意的眼睛告訴我

明天的爐火將更紅火

他相信愛情就像相信黑夜與白晝的糾纏,漂浮,旋轉(zhuǎn),飛升,和躲避

而他不知道我已有了浪費生命的念頭

就像一片樹葉重新選擇了隨波逐流

如此,聯(lián)系起來,鶴軒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領(lǐng)域就清晰了一些。孤獨、荒謬、絕望的詩歌情緒,頹廢、悲觀、憂郁的詩歌意蘊,思考、叩問、痛楚的詩歌追索,使她的詩歌不再停留在詩歌的淺層,她的詩已經(jīng)進入了對生命、對人類、對社會深層的體驗和探索。

而我不喜歡這類的詩歌,靈魂的飛揚雖然讓思想強大起來,可是也會讓你強大的思想再回到你的身體時遇到許多障礙,其中最大的障礙就是你自己,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會吹來憂郁的風(fēng),消減你的熱烈。

我們總不能一直躲在《閣樓城堡》和《鐵匠鋪》里不出來吧。

古巷里的石頭生平不詳

樊瑛

這些石頭的飛白,早已頹圮

在它之上的時光

各有去處

包括雨水和雜草  以及一個嘆詞

離去并不重要

我還能從細(xì)縫里擠出的新鮮靈魂中

聽到歸來的腳步聲  

并且  越來越近

我和這些石頭在荒草叢生的長巷里對立

西風(fēng)穿過裂朽的木門板兒

灌滿老屋   故事里高度又被提升

暗紅的銹鐵鎖只字未提

興盛與沒落的世家族譜

在這些石頭上

生動記敘

但這些石頭的生平

大都不詳

長安瘦馬:像滴在宣紙上的墨,渲染開來,呈現(xiàn)出動感的畫面,冰凍的記憶開始蘇醒,陋室空堂、衰草枯楊,閉幕的人間場景,還能從石頭的“細(xì)縫里擠出的新鮮靈魂”,故事還能“穿過裂朽的木門板兒/灌滿老屋”,古巷里的石頭生動地記述了曾經(jīng)的生活,而古巷里的石頭自己,“卻生平不詳”。

詩歌漸次推進的張力,不是在天空中引爆,而是在地心深處無聲地裂響。

如果單純地感慨已經(jīng)廢棄了的空寂的古巷,就會停留在事物的表象,無論如何的心潮翻涌、如何的意象累積,詩歌也會停留在寫作的初級階段,因為此類的場景和題材已經(jīng)不新鮮。但是樊瑛在《古巷里的石頭生平不詳》這首詩的結(jié)尾,突然冒出“但這些石頭的生平/大都不詳”兩句,就使詩歌上升了一個品級。言有盡意無窮,詩歌不再是感性的臨摹,而是理性的創(chuàng)造,深情的追撫緬懷成了詩歌的鋪墊,智性的沉思轉(zhuǎn)折是詩歌最終目標(biāo),意外,但是不突兀,可是你說不清楚詩的最終目標(biāo)的答案。循環(huán)往復(fù),可能最終我們都是那些生平不詳?shù)氖^,變成遺址被后人緬懷,甚至連遺跡也沒有。

讀罷樊瑛發(fā)來的詩集《繁蔭》,為她的聰慧真摯所感動,當(dāng)我準(zhǔn)備找出一首詩寫點文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她發(fā)在朋友圈里的這首《古巷里的石頭生平不詳》,這是不同于她詩集里詩歌風(fēng)格的一首詩,詩風(fēng)更加穩(wěn)重成熟。而我在讀詩的時候往往忽略詩人創(chuàng)作的技巧,而注重詩人的內(nèi)心,透過詩行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的品行、她的精神訴求等等,比如下面這首:

拾遺

我和一只脫離母群的小羊并無關(guān)聯(lián)

我在巷口等到黃昏也不見它的主人

它在我的衣襟下開始尋找奶水

它顫顫巍巍  瑟瑟發(fā)抖

或因為虛弱 或因為怕被遺棄

它的叫聲游離得如嬰兒熟睡時的呼吸

我決定帶它走出石巷

因為我看到這秋天的雨

在它的眼里

滂沱

風(fēng)沒有停,雨沒有停

我踩著深巷里每一塊石頭的腳步

也沒有停

一個帶著“像”字的并不是比喻的句子產(chǎn)生

我悄悄地念給那些石頭聽:

我要像這只小羊的媽媽

女性的溫婉,母性的慈愛都在字里行間流露出來,這是善良這是悲憫,這是每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具備的基本素養(yǎng)。我們實在沒有必要把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頭顱抬得如何高標(biāo),我們低下頭敬畏古巷里的石頭、敬畏筆下的文字,俯下身憐愛迷失的羔羊,我們的詩歌自然就閃著人性的光澤,否則,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也會變成那只迷失的羔羊。

廣陵散

路軍鋒 

紛披燦爛,戈矛縱橫

這是真的《廣陵散》么

慷慨激昂怒發(fā)沖冠

嵇康不說誰人知

是刺韓還是報劍

劊子手的大刀,可是

洛陽打造

旺盛的爐火,剛勁的錘擊

可有老莊的味道

世界以薄情待我

《廣陵散》于今絕矣

山巨源的深情,權(quán)化作

魏晉風(fēng)度吧

嵇琴阮簫早隨竹林飄逝

而七賢卻成了活著的塵埃

萬里風(fēng)沙知已盡

誰人真得《廣陵散》

長安瘦馬:古來圣賢不寂寞,寂寞的是山水竹林。

李白詩云:誰傳廣陵散,但哭邙山骨。

陸游詩云: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

《廣陵散》沒有成為絕響,《廣陵散》的故事已變成一種節(jié)操滲入中華民族的血脈,這是一種高貴的血脈,這是一種可以使一個民族生生不息延續(xù)的血脈。路軍鋒的《廣陵散》承繼了古之“士”者的風(fēng)骨,融入現(xiàn)代屬性,感慨、贊嘆、呼喚被現(xiàn)代人逐漸遺忘淡化的精神風(fēng)骨,這是一個詩人通過對時代的洞察、對自身心靈的內(nèi)省、對傳統(tǒng)文化的思考而發(fā)出來的聲音。

就詩歌層面講,路軍鋒于傳統(tǒng)中揉入現(xiàn)代詩歌的表現(xiàn)技法,在詩歌情緒的激昂中埋下理智、冷靜的隱喻,把操守、無為等古之精神追求及哲學(xué)化古于今,話中有話,詩中有詩。“劊子手的大刀,可是/洛陽打造”、“世界以薄情待我”、“ 而七賢卻成了活著的塵埃”,這就使詩歌區(qū)別于完全的對古典的照搬臨摹,而是賦予了時代的新屬性,使之再生,生發(fā)出現(xiàn)代“士”者的錚錚傲骨,具有思辨性和現(xiàn)代色彩。

路軍鋒善于在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素材,歷史人文典故和古詩詞都會成為他詩歌的起爆點,并被他挖掘延伸出精美的詩句,師古而不拘泥、傳統(tǒng)而知變通,這源于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和熱愛,也源于他對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和發(fā)現(xiàn),同時這也是如今漢語詩歌發(fā)展出眾多的路徑中的一個方面,而有些曾經(jīng)先鋒的詩人,寫著寫著就回歸了傳統(tǒng)。

竹林已變成了一張象征,七賢已變成了典故,不變的正是這種慷慨激昂的精神。而我又從另一首詩里,發(fā)現(xiàn)了詩人的另一面。

丹桂飄香時

當(dāng)紅色的氣球還未露出地平

我的新詩早飄向天宇

沐浴著露珠的漢字

向上蒼匯報著吉祥

快樂的小鳥追逐著我的詩句

從中撿拾著遺漏的谷米

飄香的瓜果擁擠在小院的中央

五谷爭搶著屬于自己的溫床

爺爺奶奶談笑著往年餓肚的景象

紅透的葉子相互撫摸著

額頭的蒼桑

自釀的葡萄酒散發(fā)著濃濃的醇香

我手持酒杯脖子仰了又仰

妻子把我的詩集輕輕合上

兒子的調(diào)皮聲打破我的想象

這首《丹桂飄香時》展示出路軍鋒柔情似水的一面,這是一幅溫馨的生活圖景,我之所以把他呈現(xiàn)出來,就是為了說明路軍鋒不僅有著詩人的社會擔(dān)當(dāng),也有著他自己的田園生活。一個山西大漢,練武功善漢隸寫詩歌,充滿了豪俠之氣和百轉(zhuǎn)柔腸。至此,一個有情有義的詩人形象,在我眼前清晰了起來。

摹仿

陳小平 

生活是一座巨大的倉庫

有人在出口通報我的名字

我從一個木門進入

跟隨父親模糊的影子

穿過狹窄的走廊

我走過一個個空蕩的庫房

時間變老,我在變小

我的舊傷被另一個人碰觸

倉鼠的吱吱聲年邁

我再次聽見我的名字,陌生

好像來自遙遠(yuǎn)的地方

又在隨意堆放的物品中新鮮

不停地走,順著一扇磚墻

我不再思考世界,只用吻品償

長安瘦馬:在出神與回神中完成詩意的表達黑夜里讀詩總是能夠讀出白天讀不出來的味道,何況面對的是一首意識流動用靈魂行走的詩歌,《摹仿》的夢境般的結(jié)構(gòu)安排,讓我在這個圣誕夜里恍兮惚兮,整個黑夜連同詩歌充盈起神性。透過燈光,我看見微塵在電腦前起伏蕩漾,我的閱讀隨我吐出的煙霧進入了另一個精神領(lǐng)域,冥想、出神、懺悔,詩人詩歌的狀態(tài)和讀者閱讀的狀態(tài)粘合在一起,像一枚硬幣高高拋起,一面是深邃的思想家,一面是苦逼的詩人。

我不喜歡這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太傷身體,就像一個薩滿搖晃著腰間的銅鈴篝火邊尖叫起舞,在完成了與天神的對話后癱坐如泥。然而,詩人有時候進入詩歌狀態(tài)后的“出神”狀態(tài),可能就是一次深刻的、不同尋常的生活歷程到詩歌的轉(zhuǎn)換過程,虛幻與真實不可思議地連接起來,大量的信息數(shù)據(jù)通過意識的識別快速轉(zhuǎn)換成一個個情境、靈魂出竅般有著現(xiàn)場感的情境,他不真實,但是具有著真實性,因為這些都是詩人生活經(jīng)歷和潛意識里儲存的一次釋放,只不過陳小平把這些詩性化的表達了出來。

《摹仿》帶來的視覺沖擊是魔幻的或者說是亦真亦幻的,詩人從生活的感悟和經(jīng)歷出發(fā),將時光拉遠(yuǎn)又拉近,營建了字字敲打心靈的詩歌氛圍。首節(jié)“生活是一座巨大的倉庫/有人在出口通報我的名字”,迅即抓住了我的眼睛,心也隨之一震,我們是生活這個倉庫里的物件,落寞或者輝煌、閑適或者勞碌,總有一種宿命在牽引擺布。由此陳小平展開了詩歌脈絡(luò)走向,“木門”、“父親模糊的影子”、“倉鼠的吱吱聲”等,這些超驗的心靈載體作為詩歌的載體引發(fā)他詩歌噴發(fā),但這超驗的過程只是他創(chuàng)作的過程,他的目的是為了還原,“我不再思考世界,只用吻品償”,一個“吻”字便構(gòu)成詩歌最終核心,是對此前的所有敘述下的最后結(jié)論,無論如何,我們還要用愛去擁抱這個世界。

在詩歌寫作中,詩人是可以“出神”的,但是一定要“回神”,不論我們采取什么樣的角度和方法,都要從彼岸回到此岸,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進而重新審視生活中那些老生常談且具有普遍性的故事,凡此種種,陳小平用一個“吻”字就做到了。

 

遠(yuǎn)方

納蘭

體內(nèi)有寺院的人,總在清晨敲響靈魂的

鐘聲。傳至遠(yuǎn)方,然后

歸于岑寂。

落葉遮蓋了臺階和上升的道路。

我要在清掃之前

數(shù)算自己的不義、過犯

和罪愆

然后把落葉托付于火,把自己托付于水。

長安瘦馬:納蘭是個思考型的詩人,他的詩歌里總是充滿了哲學(xué)的思辨與宗教的苦修,他在二者之間發(fā)掘詩歌深層的內(nèi)核和存在的意義,他用獨有的語言和詩歌結(jié)構(gòu)努力建筑他自己的詩歌美學(xué),這就讓他的詩交織著神性和人性的經(jīng)緯,神秘性和現(xiàn)實性的巧妙結(jié)合如一道道靈光,籠罩在他的詩歌之上,讓他的詩歌閃現(xiàn)出著靜穆、透徹、悲憫的藝術(shù)魅力。

還是七八前,在一個詩歌群里,那時他還叫納蘭容若,他用郵件發(fā)給了我好多首詩,包括這首,這是他《信仰》組詩里的一首,從那以后,我們在沒交集。可就是這一次的交流,他的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首《遠(yuǎn)方》雖然短小,但內(nèi)蘊豐厚,就像一個修行者入定后的禪思、一個背負(fù)行囊的跋涉者的心靈獨白。遠(yuǎn)方是什么?遠(yuǎn)方不僅是我們目光所不及的遙遠(yuǎn),遠(yuǎn)方還是我們內(nèi)心之中不可界定的善良與邪惡,每當(dāng)這種碰撞的聲音在內(nèi)心響起的時候,也許我們會想起“慎獨”的力量,會想起草葉的慈悲,就這樣“體內(nèi)有寺院的人,總在清晨敲響靈魂的/鐘聲。傳至遠(yuǎn)方,然后/歸于岑寂?!奔{蘭用舒緩的語調(diào),塑造了一個靜穆、深邃的境象,在靈魂和現(xiàn)實之間、在哲學(xué)和宗教之間,找到了第三條道路,那就是他筆下的詩歌。

有人說詩人是通靈的,有人說詩人是悲憫的,從這首詩看,我覺得的確如此,詩人靈魂躁動不安,最先感知春愁和秋寒,詩人通過不斷地內(nèi)省和救贖,期待自己變得更加純凈,一個小我,折射出一個大我,甚至是對整個人類的思索。人耶?欲望之火燃燒起來,生靈涂炭;魔耶?也總在臨終其言也善。救贖和洗滌,這是我讀了這首詩的感覺。這讓我想起了清朝的納蘭容若的一闋浣溪沙《大覺寺》:

 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guān)。篆香清梵有無間。

 蛺蝶乍從簾影度,櫻桃半是鳥銜殘。此時相對一忘言。

兩個納蘭,或許調(diào)子都悲了一些

第七天

胡茗茗

上帝造人用了七日

長壽花開的真是時候

我拍照送給獨居的老母親

今日賬單:水果香煙七百八

蔬菜雞蛋一百二,貓糧四百五

今日提交:女兒的志愿者申請一份

我的寵物救助志愿者申請一份

今日頭條:火眼實驗室在體育館建成

某小區(qū)藍(lán)天救援隊大面積消殺

第二輪全員核酸檢測啟動

兩歲的萌娃會說謝謝阿姨

今日武漢救援車輛抵達

今日口號:謝謝熱干面

缸爐燒餅一定行

今日,如果大家遇到冀牌的車輛

在你們那里停留很久,請幫他們

買點食物和水,他們?nèi)ゲ涣速e館和超市

也回不了家,謝謝了

長安瘦馬:胡茗茗的第七天是星期一,她在石家莊疫情下的第七天寫下的第七首詩,她起句就提到了上帝,提到了上帝造人用了七天,創(chuàng)世紀(jì)里說:神賜福給第七日,定為圣日,因為在這日 神歇了他一切創(chuàng)造的工,就安息了。

神安息了,神看著我們煎熬,看著我們恐慌,神沉默了。石家莊寂靜的天空下萬千燈火亮著,我相信神也看到了,看到我們在有序和無序的狀態(tài)下的所作所為,我的思維也在有序和無序中來回穿梭,這經(jīng)緯,是恐慌與淡定織出的花紋,仔細(xì)看,你會發(fā)現(xiàn)針尖扎破手指沾染在紋理中她擔(dān)驚受怕的樣子。

胡茗茗呈現(xiàn)出來的這些文字,與其說是詩歌,不如說就是疫情下的日記,我讀著她,讀著一顆悲憫的心靈,讀著疫區(qū)人群的點點滴滴,守著長安的月兒,我不知道我在詩歌里還是在那揪心土地上囈語。胡茗茗的記錄是詩性的,這種詩性是我們千呼萬喚的初心,不是人為的藝術(shù)的雕琢,人為的藝術(shù)的雕琢再完美,也沒有粗糲的、原始的那一聲呼喚或者呻吟真實,而許久以來,不真實,似乎已經(jīng)是我們生活和詩歌的常態(tài)。

讀胡茗茗的詩歌,不難看出,她是個有著真情真愛的詩人,她有著生活的精細(xì)和不拘,她是透明的,她把善良寫進詩歌,讓我們看到人間和詩歌的希望與溫暖。

回到詩歌,我總是搜刮肚腸使出吃奶的勁寫詩,意境意象通感隱喻,花樣繁多,其實真的沒有必要,楚霸王一句“虞姬虞姬奈若何”,漢高祖一句“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兩個不讀書的人,一張嘴便成了千古絕唱,凡塵中民俗里的這些存在,記錄下來就是賦比興,就有著大學(xué)問。

我有相信,疫情不但會改變我們的時代以及時代下我們的生活,也會改變我的詩歌。

炫幻魔法改變了世界

海男

當(dāng)一輛牛車廢棄以后,牛車的慢

陷入了永久的泥坑。無人再伸出手將它古老的

功能載入二十一世紀(jì)。桃花開了

這是一個令人喜悅的時刻,遍野之桃色

使婦女生活充滿了短暫的生機

驅(qū)車去觀桃花的男女,掏出手機

讓自己與身后妖嬈燦爛的桃花融為一體

炫幻魔法正改變著世界盡頭的時間

自由的國度容得下來自身體的所有幻影

關(guān)于那輛廢棄的牛車,早就被人遺忘

它早已習(xí)慣了獨自待在家門口外的曠野

那一年,我經(jīng)過它身邊,躍上了車廂

與它合過影。如今,那張泛黃的老照片

猶如一首民謠,存放于星宇的某地

桃色妖嬈,輪回著,當(dāng)春光初現(xiàn)

總有車輪,載著雀躍的人們

站在山野怒放的桃花中留影,時代的

炫幻魔法,改變了世界。我摯愛的人啊

無論你身置何處,我都會隨你而幻變

除了死亡,輪陷的牛車,飛逝而過的桃花

都曾經(jīng)是我們的歷史。正如現(xiàn)在的你

并沒有因疾馳的速度而快樂起來

反之,只有在夜里,你是一個朗讀者

面對突如其來的詞語,你說,靈魂開始了奔跑

長安瘦馬:去年八月從文成回來,我把這首詩找出來,閑暇的時候,我點上一支煙,看著這些文字,炫幻艷麗、孤獨昏黃,我的靈魂也“開始了奔跑”。

這種奔跑是間歇性的,我的思維總是在外界的擠壓下變得狹窄,像一個影子,在空隙里變形,時而仰天長嘯,時而悄悄哭泣。

在文成,慕白兄點燃篝火,篝火下我們起舞,我們回到了遠(yuǎn)古,我們回歸了本真,我們把詩歌拋下,我們是一群天真的孩子。

海男翩翩起舞了,像月光下的鳳尾竹,像輕柔美麗綠色的霧。

手中的香煙燃到手指,疼了一下,把我拉回這首詩的現(xiàn)場,文成的那個現(xiàn)場,從一個現(xiàn)場到另外一個現(xiàn)場,我不知道那一個現(xiàn)場才是我們的真實。

然而我們都是在場的,盡管《炫幻魔法改變了世界》,那吱吱呀呀的牛車,那妖嬈的桃花,那羞澀的臉龐,那泛黃的照片,我們的祖先也曾在他們的世界里炫幻著魔法,茶馬古道或者歌聲里的葫蘆絲,腳步把石頭踩疼,至今我們還能看到痕跡,摸一下,摸到了父親的腳印,卻摸不到父親的鞋子;唱一聲,聽到了母親的呼喚,也看到了母親的影子。

《炫幻魔法改變了世界》,改不變我們,改不變我們的愛,改不變我們靈魂的接續(xù),改不變詩者的舞姿。我相信蒼天下還有另外一雙眼,我相信蒼天下還有一雙眼能看見另外一雙眼,這是詩歌的眼,這是真誠善良的詩人的眼,有時候在詩歌狀態(tài)下,無論在寫詩和讀詩的狀態(tài)下,我恍惚,我不知道,是我們在寫著詩歌,還是詩歌在寫著我們。

《炫幻魔法改變了世界》,真的改變了,真的改變了我們的童年,“輪陷的牛車”只剩下車轍,掛在墻上,變成了藝術(shù),變成了詩歌,可在海男的詩歌里,這藝術(shù)的詩歌,炫幻魔法,讓我看到了我們一群人的來世和今生。

在文成,分別的時候,海男的一番發(fā)言,讓熱烈的潮汐安靜下來,讓奔騰的詩歌婉約下來,讓一大群詩人,停下了舉起的酒杯。

家鄉(xiāng)的麥子

峻嶺

家鄉(xiāng)的麥子

一茬接一茬長了五十年

長出了白發(fā),長出了眼角紋

長出了斑駁的鐵的顏色

直到重新長回土里

我的命才在一把麥子里

找到活路

1968年的太陽格外明亮

我的童寶年也格外明亮

那些青了又黃黃了又青的麥子

終于放下鐮鋤

把炎熱的蟬聲收割在麥桔里

麥芒尖銳如舌總是躲閃不及!

被陽光刺破,被閑言碎語咀嚼

被發(fā)慌的饑腸慢慢吞噬

家鄉(xiāng)的麥子熟了

連同我貧弱的身世一起

被裝進爺爺?shù)募S箕

村頭的暮色重了

而那些脆弱的鐵犁

卻怎么也繞不開

那一座小小的

墳塋

長安瘦馬:麥子熟了,這不是最后的麥子,但是,這是一代人心目中最后的麥子。那些和麥子有關(guān)的場景遠(yuǎn)去了,場景的轉(zhuǎn)換,隨時代的風(fēng)吹來不同的味道,而這代人因固守著他自己的味道并且記錄下來注定會成為他自己乃至?xí)r代的經(jīng)典。

峻嶺的《家鄉(xiāng)的麥子》是我讀到的不同的麥子,不同的是他把自己長成了麥子,在這只有三節(jié)二十三行的短詩中,緊湊的結(jié)構(gòu)、有度的開合、隱忍的表述、無痕的銜接、多重的情感,在麥子的背景下從每一節(jié)中散發(fā)出諸多的信息,減一分則短,增一分則長 ,讀來戚然又凝重,這只是本詩在表象上呈現(xiàn)給我的始發(fā)的詩歌沖擊。

然而詩歌畢竟是情感的結(jié)晶體,如何詩意的表達復(fù)雜又難以名狀的情感這還真是一件技術(shù)活兒。在第一節(jié)里,峻嶺寥寥數(shù)語就將麥子和自己進行了物我合一,這絕對是一個詩歌老手才具備的功夫,詩人舉手投足輕拈之間就能完成詩歌壯烈的起勢,然后放開去,然后收回來,放開去不怕詩歌走遠(yuǎn),收回來線繩不會扯斷,這是我在閱讀了本詩后在詩歌技術(shù)上得到的體悟。

峻嶺的詩歌技藝是嫻熟的,可這不是我想說的主要方面,一個詩人,到達了一定的層面,技術(shù)是不存在的,甚至連他所利用的這種文體的表現(xiàn)形式都是不存在的,他此刻只是靈魂在涌動,生活記憶里真實和虛構(gòu)、現(xiàn)在和過往、有意識和無意識,這些都在詩人心里迂回擠壓,這真是一件感時感懷感傷的事。

峻嶺作為上個世紀(jì)80年代末、90年代初較為活躍的大學(xué)生詩人,而且一直詩心未改堅持寫作,從這個履歷上看不用思索就能知道那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钡囊淮耍晡镔|(zhì)匱乏,青年精神迷惘、壯年疲于奔命,正如峻嶺的詩句“直到重新長回土里/我的命才在一把麥子里/找到活路”。

至此,我主要想說的是,一首詩不能代表峻嶺的所有創(chuàng)作,但是從這首《家鄉(xiāng)的麥子》可以窺見峻嶺的一種情懷,這種情懷不是說看見鄉(xiāng)村莊稼等張口便來的農(nóng)耕文明鄉(xiāng)土情懷,而是一代知識分子堅持的精神操守,正是有了千千萬萬峻嶺這樣低調(diào)內(nèi)斂的詩人存在,詩歌不會死,詩歌精神不會死,民族才會生生不息。

一只真空袋里的雁

王法

她就這樣失去了天空

在一只抽成真空的塑料袋里

被擠壓成一具干癟的靈魂

此刻 她已經(jīng)被掠奪了全部的行頭

那些鮮艷的生命野蠻地裝飾著酋長的權(quán)柄

然而

在那只塑料袋里她依然奮力地?fù)伍_翅膀

在死亡降臨之前  她依然

在飛  在飛......

驀地——

一聲槍響

一陣窒息

瞬間我竟變成了

那只塑料袋里的雁

而那只雁卻鳴叫一聲

騰空而去

箭一般地逃離了彼岸

長安瘦馬:一首真空袋里的詩

一首真空袋里的詩,寫了《一只真空袋里的雁》的故事。

故事無需你去仔細(xì)辨識情節(jié)和人物,連發(fā)生的時間你都可以忽略,你甚至可以忽略詩歌所表現(xiàn)的任何時間背景,以及背景里的用典和隱喻。

這個時候你就是主角了,你就是詩歌的主體,你用個體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去閱讀,有了一個你個體的感覺,那么這首詩成了,你也就進入了詩歌閱讀的初始階段。我認(rèn)為這是邁入詩人詩歌世界的第一個階段,寫作者與閱讀者因為某一個點的契合而四目相對,這個契合是物質(zhì)的,是詩人文字編排出外在的詩歌美,引誘了你。

這種美大多的時候都是悲劇的美,或者說調(diào)子沉郁藝術(shù)的美,這種美讓讀者的精神和作者的精神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變成另外一種形態(tài),那么讀者就進入了第二個閱讀階段,作者的所有努力便沒有徒勞。

第三個階段,閱讀者在文字中看到一道光,靈魂之光,這首詩便脫略了俗氣的詩歌外表,抵達到物質(zhì)和精神之上的靈魂的光環(huán)里,這種寫作和閱讀同樣可遇不可求。

讀詩也和爬樓梯一樣,有了這三層,作者和讀者都到達了靈魂的國度,那里沒有藝術(shù),也沒有世俗的奴顏婢膝和狂妄自大。有的是《一只真空袋里的雁》這樣的在虛構(gòu)和非虛之間壓榨出來的油脂,在生與死、苦與樂、此岸和彼岸憧憬里撞擊出一個叫詩歌的東西。我錯亂的腦子還有記憶,但是,我發(fā)誓要把那些傷心的情境忘掉。

我是在一個女詩人的詩里認(rèn)識王法的,那時候我真的認(rèn)為她咒罵的是“王法”,甚至我贊美他要和“王法”生個兒子的詩意的反諷。但是我錯了,我認(rèn)識的是經(jīng)歷了許多狂暴歲月承受了千百種苦痛而詩意不減的王法,我必須要保持理智,從詩歌層面而不是從詩歌之外的層面去解讀王法。

如果我從詩歌的技藝層面去談王法的這首《一只真空袋里的雁》這首詩,我會說:本詩用冷色調(diào)的語言色彩,通過“雁”和 “我”的相互置換,彌堅的意志沖破所有枷鎖,而完成人生的真正意義。

這樣說太俗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只雁在真空袋里飛翔,但是我見到了王法幾十年在詩歌的天空中飛,現(xiàn)在閃閃黎明已經(jīng)來了。我要和大雁見面了,縱然在真空里,那也是我和王法一起抽去的,從此我和王法一樣沒有別的雜念。

但是我必須向王法致敬!

不是天高了,而是人間更矮了

王峰 

八月。天空絲滑褪盡

云光著身子

劃開春雷的記憶,一刀兩斷

就像去年和今年

俯瞰毫無意義

什么也看不清的大地

那些群山

那些河流

那些不增不減的陰影

在新的涼境下秩序井然

或許生長已經(jīng)到了難以言說之地

而肺疫依舊漫漶

初秋的噴氣機馱著我

初若蝸牛背著它理想主義的房子

翕動一長一短的觸須

囁嚅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讖詞:

“不是天高了啊

而是人間更矮了”

長安瘦馬:理想主義的房子

疫情時代,每個人頭上都懸掛著一把劍,一把達摩克利斯劍。前些日子,我見到有人提出“后疫情時代詩歌”的說法,我不贊成這個說法,因為疫情沒有結(jié)束,無法確定何時是高潮、何時是尾聲。

詩人無法逃離時代的現(xiàn)場,詩人用其獨有的敏感觸角,觸摸前行的路,筆直還是曲折,聲波反射回來,他在心里考量,拐彎還是直行。我這樣說僅僅限于詩人的詩歌層面,詩人把外部世界的種種表象幻化為他詩歌里的具象,這種具象就有了詩歌層面的內(nèi)涵,更具有了詩歌層面之外的外延,而外延才是詩歌的真諦。

我發(fā)出這些感慨,都是讀了王峰的這首詩《不是天高了,而是人間更矮了》而生發(fā)出來的。王峰在“天空絲滑褪盡”的天空里,努力要和生發(fā)在春天里的疫情做個一刀兩斷,他在天空中看著大地,從模糊到什么也看不到,這讓他像“蝸牛背著它理想主義的房子”,在房子里薩滿一樣念念有詞“不是天高了啊/而是人間更矮了”。

詩人的吶喊也好、呻吟也好、先知先覺也好、燃起火把在前面領(lǐng)路也好,縱然火把上的火苗是他跳動的心,他的詩歌在一定條件下只是塊璞石,他只能像卞和一樣直到失去雙腳,人們才看到石頭里的美玉。詩人的聲音是微弱的,卻不是渺小的,詩人在詩歌里完成人類的救贖和警示,誠如王峰的詩句:“俯瞰毫無意義”。

回到詩歌層面,王峰在這首詩里洇出紙背的,是原本活潑晶瑩的內(nèi)心被外部種種染色下掙扎著努力使詩歌的色彩脫離褐暗、脫離恐懼、脫離許許多多的不確定的境象,而到達他詩歌的精神訴求。以至于我在他在《不是天高了,而是人間更矮了》這首詩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由浪漫主義、理想主義、現(xiàn)實主義三條線編織出來的繩索,這讓我好個糾結(jié)。

“那些不增不減的陰影/在新的涼境下秩序井然”。也就是說,我們清凈本性,是不生不滅的,沒有增加,也不會減少。我們只在詩歌里翻江倒海,進行從陸地到天空的內(nèi)涵和外延,在天空里筑城。

爐火旁

任小湖 

炕頭,除了老爹老媽,還有

一只老貓

我在噼啪的爐火旁,喝兩口五十度長安,然后打盹

狗在身上蹭了又蹭

抓來它,對飲

我三口,它兩口

貓也抓來,也給它兩口

三人一起醉,昏昏地睡

想我暮年,如此

也甚好

長安瘦馬:“兩年前,我做過江湖大哥/又上梁山,當(dāng)了好漢;有著良好的口碑/后來不當(dāng)大哥了,路人還是習(xí)慣叫我大哥/不同的是,自從下了梁山/這世間就少了一條好漢”---《變遷》

讀詩讀成了一種習(xí)慣,遇到喜歡的詩就收藏起來,過一段再拿出來看,看還是不是當(dāng)初喜歡的模樣。遇到本詩,便保存了下來,作者叫方小巫,再看簡歷,“任小湖就是方小巫,臨潼女子,不張揚?!本瓦@么簡單干脆,再看《變遷》這首詩,果然一條好漢,只可惜,她下了梁山。

其實,詩歌也是以貌取人的,第一眼就要打動人把人抓住,讀者閱讀的時候甚至一目十行,你抓不住讀者,這首詩第一回合就失敗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寫詩就是寫句子,這一點在我們傳統(tǒng)詩詞中有好多例證,我們甚至忘記了詩詞的題目和詞牌,但是我們記住了里面經(jīng)典的句子?!白詮南铝肆荷?這世間就少了一條好漢”,如此一來,詩歌的重錘砸下來,世事的諷喻、生活的堅強,開場就抖響了,讀者就坐下來安靜的觀看和思索。

這首《爐火旁》讓我更加安靜,每節(jié)的句子樸實無華得近乎平淡,但卻讓你的眼睛不忍離開,一節(jié)就是一幅鄉(xiāng)村油畫,虛虛實實,轉(zhuǎn)動起來就是一生,就是遠(yuǎn)去的農(nóng)耕文明。

詩歌里的畫面會動的,就像詩里面的對飲,慵懶而寂靜;詩歌里面的情感會隱藏起來的,就像作者最后說“想我暮年,如此/也甚好”。詩歌永遠(yuǎn)是詩歌,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詩歌只是我們生活和靈魂的一個片段,我們有時過度美化,我們有時過度詆毀,而生活依然還是那個樣子。逃避或者希冀,無論怎樣隱藏都在詩歌里都留下了痕跡。

任小湖的詩,語言風(fēng)格個性突出,有著她自己獨特一股韌勁和巫性,作為一個女性詩人,她似乎厭倦去做柔美的抒情和敘述,不過這樣也好,我們不是為了別人寫詩,我們也不是要比別人寫得好,而是寫得和別人不一樣。

尋人啟事

張篤德

【姓名】  下崗工人

【年齡】  30-50開外

【屬性】  兩棲動物

【金屬屬性】螺絲釘 

【草本屬性】蒲公英 

【外貌特征】 

男工長得像鐵錘

女工長得像S型磁鐵

男工大手大腳  身上有酒氣

粗口大嗓  談活時業(yè)務(wù)熟稔精細(xì)

女工穿洗的泛白的工裝  戴口罩手套

披肩帽  只漏一雙看不出年齡的眼睛

【活動場所】

喜歡在廣場  街口  天橋上聚集

【行為特點】

自行車摩托車上帶有各種工具

身上掛著手上拎著各種紙牌

刮大白  砸墻  通下水裝燈

做保姆貼壁紙擦玻璃 

男工抽劣質(zhì)煙  喜歡灰頭土臉

坐在小酒館里喝二鍋頭

女工容易傷感  激動  但輕易不流淚

笨拙的媚笑看上去很容易出軌

【走丟原因】

是在陽光下兢兢業(yè)業(yè)工作的時候

不知怎么就把自己弄丟了

長安瘦馬:《尋人啟事》這首詩,在張篤德的詩集《最后的工廠》里。

經(jīng)歷見證了興與衰、沸騰與落寞,似乎塵埃落定,歲月靜好,但心結(jié)冷卻成鐵,解也解不開。詩人固執(zhí)地忠誠、記述他的生活,他把看見的影像客觀地呈現(xiàn)出來,他內(nèi)心的苦楚不知你是否看到?;蛟S有人會說,為了前行,陣痛是難免的,嘴巴說起來容易,疼痛的又不是你或是你的家人。

張篤德把一個似乎已經(jīng)是過去式的工業(yè)生活變成了詩歌,他把這些收錄到一本詩集里,并把這部詩集取名字叫《最后的工廠》,這里面有他的青春理想,也有一代人的支離破碎?!跋聧彙?、“買斷”,這些詞匯使我們的現(xiàn)代漢語又豐富了一些。

“我以工人的名義  走進你/尋根祭祖  探尋自己的前世今生/你的存在  像一場雪/被漠視  冷淡  忘卻/在這個紙醉金迷的浮華世界”—《與工業(yè)的對話》

發(fā)出聲音是每個詩人的共同需求,而敢于面對社會矛盾、真實記錄社會現(xiàn)實,并代表一個群體發(fā)出呼號的聲音,這需要足夠的勇氣和擔(dān)當(dāng)。我們不缺乏華麗的詩章,我們?nèi)狈Φ氖窃娙说呢?zé)任和良心。我在張篤德的詩集里翻出《尋人啟事》這首詩,他普通的真就像一個貼在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我們的兄弟姊妹都在里面。

時代由貧窮變得奢華,而貧窮依然存在。詩人的通透最能感知和預(yù)測未來,所以他悲憫,所以他痛苦,他的《尋人啟事》沒有任何感情色彩,但是讀來心如刀絞。漠視和過度的激憤都不是一個好詩人,清醒和警覺才是大情懷。

展現(xiàn)他是為了記住他,祭壇上鮮活的犧牲, 在熱血沸騰中驟然跌落了塵埃,連生存都成了問題。三十年前,我讀過郭小川的《兩都頌》,三十年后我讀到了張篤德的《最后的工廠》,他們都在寫我的家鄉(xiāng),他們都真實完整的刻錄了時代的影像,只不過郭小川是滿懷激情熱烈的謳歌,而張篤德在謳歌的同時,更多體現(xiàn)的是社會轉(zhuǎn)型時期重工業(yè)城市底層工人的掙扎與迷惘,以及對那個體制變遷后的臨終關(guān)懷。

這樣,張篤德就要比郭小川承受的更多。

 

相遇丹噶爾 

青海湖           

丹葛爾有一個囚徒,他是沉睡的巨人

時間受難的孕者,孤獨內(nèi)陸的火曜

一生狂風(fēng)橫掃,驟然凝成莊嚴(yán)的雕塑

莊嚴(yán)如樂器在雨中交響,雨自眉睫而下

憑吊和閱讀者是同一個人,拔劍相向

你嘆噓,教他們認(rèn)定身份,退回原位

這一幕注定要奔出我的記憶,遮蔽在光線中

每個人都在黑暗之中,黑暗中看不見陰影

丹噶爾城因你而凸起,彷佛又一次造山運動

奇崛巖壁上顯現(xiàn)漢唐光焰而他們身不由己

一個沉睡的巨人在莽原刮起旋風(fēng),世界為之

風(fēng)吹草動,他為金鼓之熱情而重新上路

長安瘦馬:被一首詩吸引和觸動,有時候是沒來由的。你甚至沒有準(zhǔn)備好就被擊中了,你甚至不知道為什么就被擊中了,你甚至還沒有理解詩人文本中的寓意就被擊中了。突然的就給你帶來心動和震撼,讓你冥思、讓你進入一個靈魂的領(lǐng)地,那里沒有白晝只有四處閃著光澤的黑夜,遽然,你就木然發(fā)呆或者萬馬奔騰。

詩歌帶來的精神享受和愉悅或許就是這樣,你在不同的詩人那里看到不同的人生和他們思想的維度。一個微小的信息,你就能感覺到詩人的心跳,你就能看到詩人的表情和心理狀態(tài)。有時候,我感覺我是個考古者,笨拙地拿著刷子在撿拾詩人情感的碎片,有的暗淡有的鮮艷,交織一處,我便擁有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

在詩人青海湖的眾多詩歌中,我停留在《相遇丹噶爾》中也是無來由的,我甚至不知道“丹噶爾”是個地名還是人名。僅讀一遍,便給肅穆的、沉穩(wěn)的、悠遠(yuǎn)、跌宕的詩歌氛圍所包裹,這種氛圍的色彩就像一個濾鏡,把刺眼的光變得渾厚,落到黃昏的殘垣上。

然而我還是不明白詩歌的指向,雖然我知道了“丹噶爾”是青海的一個古城,雖然結(jié)合詩人“青海湖”的筆名,可以決定詩歌的地域特質(zhì),雖然這些年我也曾走過西部的土地,也曾喝著青稞酒和當(dāng)?shù)嘏笥褎澲岸蓳?dān)山、九到銀川”的酒令,情感和地域的熔接不會存在障礙,但此刻,詩人分明不是在贊詠“丹噶爾”,那么,他是在贊詠“丹噶爾”的神?

終于豁然開朗了,我在詩人的另一個版本的同名詩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副標(biāo)題,“--緬懷昌耀”。這就讓我的涌動有了具體方向,一個人一座城一個豐碑,雖然“憑吊和閱讀者是同一個人,拔劍相向”,他們的搏斗不會撕裂詩歌的火曜,反而會使詩歌更加的明亮。

我不知道詩人為什么隱去這個副標(biāo)題,是為了不讓詩歌更加曲折?還是讓歷史更加清澈?我只能胡亂猜測。也許讀詩就是這樣,如品香茗,第一泡解渴,第二泡潤喉,第三泡,沁人心脾!

窄 巷

魏武亮 

窄窄的一條巷子

從這只腳到那只腳

深深的

讓我走了一生

落地的啼哭聲

沿窄巷的兩壁

爬滿青苔

沒有姿色

只有苦難

窄巷的盡頭

仿佛就是生命的終點

窄窄的一條巷子

從春天到冬天

四季分明,只是

不知道巷子外的世界

有沒有溫暖或寒冷

有沒有愛情或憂傷

窄窄的一條巷子

從這只腳到那只腳

卻讓我走了一生

走出去

便能看見母親的微笑了

長安瘦馬:我聽說醫(yī)生是不能給自己的親人做手術(shù)的,親情往往會使你的鐵石心腸變得柔軟,你手里的刀,哪怕割開細(xì)小的傷口,也會覺得割在自己身上。情感總會混淆了視線,缺點也會變成優(yōu)點,嚴(yán)肅也會變成幽默。

讀了許多詩人的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忽略了身邊的兄弟,因為是兄弟,我忽略了他那雙純凈的眼睛,忽略了他內(nèi)斂而深刻的詩歌。一直以來,我的眼睛不停地在捕捉令我心動的詩歌,而許多時候魏武亮給我看他的詩歌的時候,縱然我被感動,但一瞬間我就會回到眼前這個兄弟身上,即便閃爍著藝術(shù)的火苗和深邃的思想,也很快讓我把詩歌的崇高變成人生的平凡。

魏武亮,我們?nèi)嗄甑男值?,因為一個機緣,我在一起工作兩年,就是這樣一個機緣,我們成為了一生的兄弟。我們口袋里裝個二十幾元,就以為自己是最大的富有者,跑到飯店里點上大盤的肘子大盤的肉,就喝個天昏地暗。在冬天我們逆天而行,吃朝鮮拌菜、冷面喝啤酒,然后冷得跑到商場擁抱里面的暖氣。

太多太多回憶了,我甚至覺得這些事就發(fā)生在昨天。伯牙子期抑或元白情深,同塌而眠,工作上的案牘,詩歌里的理想,都在時空的隧道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回來晃蕩一下。

其實他的這首《窄巷》讓我讀了很難過,因為太熟悉了,我總能把他的每一句變成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一個片段。他就是寫人的一生,我們從青春到中年,從青絲到白發(fā),期間的歷練和磨難讓我們洞徹了世界和人生。如果不認(rèn)識他,我僅僅會感動,僅僅會從他形象的比喻和真摯的情感中體會他的詩歌帶來的情境。

然而,我們是兄弟,我的父親母親就是他的父親母親,他的父親母親也是我的父親母親,想到我們離世的父親母親,我的心如刀割一樣。而他在《窄巷》這首詩里最后一句:“走出去/便能看見母親的微笑了”,讓我寫完這些文字的時候,頓時淚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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