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耀輝
在紹興這個山青水秀、名人薈萃之地，歷史上的名園不在少數(shù)，但大多隨著星移斗轉(zhuǎn)，早已湮滅不聞，唯有沈氏一園，伴隨著詩人的不幸，歷時八百五十多年，至今遺址猶存，游人如織。沈氏園，原為南宋越州沈家的私宅花園，當(dāng)時的沈園，池臺極盛，占地70余畝，園內(nèi)亭榭樓臺，小橋流水，假山林蔭，被譽為“越中名園”。今天的沈園，雖不能與彼時相比，但園中仍是假山瘦石、亭臺樓閣，行于園中，還可以感受到當(dāng)年的垂柳依依，梅影點點。
我去沈園時，正逢連綿的秋雨，我獨自坐在“問梅檻”木欄之上，聆聽著荷塘雨聲，透過薄薄的雨幕，放眼南望，雨中的“孤鶴軒”是那樣的凄美。這里曾經(jīng)是詩人與唐琬新婚燕爾的歡愉之地，也是他們別后重逢“驚鴻照影”的傷心之地。在詩人大半生中，面對昏庸腐朽的南宋王朝，“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他只能以詩代劍，發(fā)出孤鶴般的哀鳴，這時我忽然想到那句“寒塘度鶴影，冷月葬詩魂”的句子來。在南垣題壁處，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爭相在這兒留影的游人，我不禁想要問一聲，在這千古名園中，你是否真正讀懂了詩人？
陸游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十七日，誕生在風(fēng)雨中的淮河船上，按照陽歷計算，他的生日是11月13日。陸游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他的母親唐氏夢到了著名詞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秦觀，其父陸宰便用秦觀的字“少游”，做了陸游的名，又索性用秦觀的名做了陸游的字。因此陸游名游，字務(wù)觀。陸游的高祖陸軫是一位讀書不怠、極有才學(xué)的人，祖父陸佃更是一位著名的學(xué)者和詩人。他的父親陸宰雖官至直秘閣，但謀篇布局、對仗用典，都達(dá)到了純熟的境地，也是位詩人，更是浙江有名的藏書家。生長在這樣一個富有學(xué)術(shù)氣氛和創(chuàng)作素養(yǎng)的家庭，陸游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培養(yǎng)了文學(xué)的才情和愛國熱情，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條極不平坦的人生之路。
紹興十四年（1144）春正月十五，臨安城內(nèi)大張燈火，慶賀元宵佳節(jié)。這一天，陸游來到臨安舅父唐仲俊家，見到了表妹唐琬，夜晚一同觀燈。陸游與唐琬小時候就曾在一起游戲，早已互相愛慕，可謂是兩小無猜。如今陸游已成為詩才橫溢的英俊少年，而唐琬這位名門閨秀，更是出落的美麗大方，溫柔多情，兩人雖心有靈犀，但由于沒有父母之命，只能把愛慕之情埋在心底。終于到了秋天，年逾花甲的陸宰感到自己日漸衰老，想趁自己健在替陸游完婚，于是向唐仲俊提出這門親事。陸游父母急于給兒子娶親，更為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改變陸游的生活情趣，以增加成家立業(yè)、仕途經(jīng)濟(jì)等在陸游生活中的比重。因為在他們看來，陸游急于投身安邦治國的事業(yè)，對于一般文人所著意的科舉并不放在心上，因此在科舉考試中連連落第，這怎能不使做父母的著急呢？陸游和唐琬結(jié)婚后，情趣相投，琴瑟甚和，同時又是親上加親，唐琬在家庭關(guān)系上尊敬公婆，一家人相處得很好。小兩口的美滿姻緣，本應(yīng)使做父母的稱心如意，然而這兩位古板嚴(yán)厲而又教子心切的老人，恰恰覺得這種溫馨、詩灑纏綿的生活，有損于兒子的學(xué)業(yè)，有損于自己意圖的現(xiàn)實，他們心中的擔(dān)心、憂慮漸漸地轉(zhuǎn)化為對兒媳的不滿，盡管唐琬百般忍受，但仍得不到婆婆的寬恕，終于在陸游禮部考試被黜后，陸母以沒有管住丈夫思想之“放任”，使丈夫“隋于學(xué)”，硬逼著陸游將唐琬休出。陸游與唐琬雖然伉儷情深，但在封建禮教管束之下，陸游也“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據(jù)說，當(dāng)時陸游只是表面上把唐琬休歸娘家，而在外邊又另租了一所房子，時時與唐琬會面，但不久這個秘密就被陸母發(fā)覺。萬般無奈之下，二人終于被迫分離，是時陸游二十二歲。一年后，母親替陸游另娶王氏為妻，唐琬也迫于父母之意，改嫁給陸游的表弟趙士程為妻。
五年之后，也就是南宋紹興二十一年（1151）的三月初五，相傳這天是大禹的生日，山陰人傾城出游，游禹廟的人最多。陸游去了游人較少的禹跡寺南的沈家園，漫步在桃紅柳綠、滿園春色的宮墻下面，陸游頓覺心曠神怡。忽然，荷塘對面好象驚鴻一現(xiàn)，唐琬和她的后夫趙士程竟然出現(xiàn)在沈園。一別經(jīng)年，男婚女嫁，縱有千言萬語，又從何處說起。陸游大概想回避這種相遇，但聰明多情的唐琬，早已叫家童備好了酒菜，他們邀陸游同坐。陸游凝望著唐琬的倩姿麗影，泣血摧心，舉起酒盅，一飲而盡。酒入愁腸，如醉如癡，他提筆在園壁上寫下了那首悲痛絕倫的《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從這詞可以看出，陸游與唐琬婚是經(jīng)常到沈園來游賞的。當(dāng)時陸游家住市內(nèi)斜橋中正坊，離沈園只有四五里地，正好去沈園把酒賞春、互吐衷腸，而如今卻是桃花飄零，有情難訴。詞中既隱含有對母親的不滿，同時又表達(dá)了對唐琬的追悔之意。當(dāng)陸游懷著抑郁、傷感的心情離開沈園后，唐琬讀著這情真意切的詞作，肝摧腸裂，悲痛欲絕，也含淚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沈園相遇，也是他們的最后一次想見。在封建社會里，男人還有事業(yè)可以追求，而女人只有家庭和戀愛。趙士程也許是一位懂得體貼的丈夫，卻不是唐琬戀愛的對象。沈園分手之后，唐琬抑郁寡歡，一病不起，沒過多久就離開了人世，這年是1159年。此后，陸游一直與王氏相守，育有五個子女，夫妻關(guān)系，也還親密。陸游73歲時，王氏去世，陸游曾寫下了《自傷》一詩，其中有“白頭老鰥哭空堂，不獨悼死亦自傷”等句,足見王氏生前曾是陸游的精神支柱之一。但綜觀陸游的一生，他在對王氏盡到夫妻之情后，并沒有喪失對前妻唐琬的深情，而是懷著無限的悔意和欠疚，多次憶詠沈園，追念唐琬。
詩人題在沈園壁上的《釵頭鳳》，后來有人用竹木作圍欄，加以保護(hù)，以后四十年中，沈園雖三易主人，但這首詞還依稀可見，并被刻成石碑立于園中。陸游六十八歲時，偶過沈園，觸景生情，感慨萬千，寫下《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的感懷詩：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
亥元五年（1199年），唐婉去世已近四十年，陸游也已七十五歲，但他依然一往情深，藕斷絲連。他重游沈園時，登樓遠(yuǎn)眺，觸景生情，又揮筆和淚，寫下了《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春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在詩人心中，春波橋下的流水依然那么清澈，但清澈地令人傷心，因為當(dāng)年唐琬象傳說中的洛神多么美麗，自己曾陪同她步上橋階照過倩影，而現(xiàn)在卻是“夢斷香消”，徒留思念了。寫此詩時，王氏逝世只有兩年，陸游在詩中卻認(rèn)故妻唐琬為知己，足見二人是何等相知。開禧二年（1206），詩人正是八十二歲高齡，當(dāng)他再游沈園時，那首《釵頭鳳》還在壁間，他又寫下這首懷念唐婉的《城南》詩：
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飛只自傷。
塵清苔侵?jǐn)?shù)行墨，爾來誰為拂頹墻？
嘉空元年（1208），詩人已八十四歲，離逝世也只有一年。在行將就木之際，詩人又踏進(jìn)沈園，他禁不住又記起“當(dāng)年”，想起唐琬早已“作土”，而人生理想、美好的愛情，竟如“幽夢”一樣，匆匆“收場”時，寫下了這首《春游》詩：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幽太匆匆。
詩人懷念唐琬的詩，并非這幾首。王氏去世時，陸游寫的悼亡詩還不算多，除了六十八歲寫的那首外，在六十三歲也寫過兩首。而王氏故世后，懷念唐婉的詩卻頻頻出現(xiàn)。陸游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懷念和哀悼嘆惋，一方面是王氏去世后，陸游對唐婉的深情老而彌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抒發(fā)自己無盡的悔恨之情，因為畢竟是他為了事業(yè)，屈從母親，舍棄了人生最可貴的愛情，才釀成這一千古悲劇。
陸游生活在一個民族矛盾異常尖銳的時代，他出生的1125年，北方日益強(qiáng)大的金滅遼后，大舉侵入中原，兩年后中原喪失，徽、欽二帝被虜，北宋滅亡，是為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恥”。陸游青年時期，深受當(dāng)時志士仁人的影響，父輩們言行中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強(qiáng)烈的愛國激情，嫉惡如仇的態(tài)度、剛正不阿的品格，無不深深地刻在陸游的心靈之中。正是這種家庭親友間愛國思想和高尚精神的耳濡目染，使青年陸游立下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報國壯志。遺憾的是，由于南宋封建統(tǒng)治者的腐朽和投降派當(dāng)權(quán)，他在前后三十年的為官生涯中，四次遭遇罷黜，直到六十四歲告老還鄉(xiāng)，雄心壯志都未能實現(xiàn)。但不論為官、閑居，處境如何，其憂國憂民、為國效命的熱忱始終如一，從未“與世相忘”，這對一個生活在十二世紀(jì)二十年代至十三世紀(jì)初的知識分子來說，十在是難能可貴的。陸游晚年曾寫過一首《訴衷情》，其中有“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之句，這既是對自己一生坎坷仕途的悲憤，同時也是對個人愛情悲劇的扼嘆。
沈園，本是一座普通的園林，而當(dāng)他見證了陸游與唐婉的愛情悲劇之后，沈園就不再普通了。沈園的景色是美麗的，但讀過歷代詩人對沈園的吟誦，我卻讀出了凄慘和沉重。在沈園風(fēng)雨中沉思良久，我終于感悟到“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意蘊。 2004.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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