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暉
第一處表現(xiàn),扣舷而歌。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月白風(fēng)清,詩酒高會,非??鞓?,在“飲酒樂甚”之際,卻唱出一首奇怪的歌: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首歌不是律詩,不是宋詞,卻跟楚辭相似。兮字是楚地的方言,香草美人之喻。楚辭常用。蘭、桂都是馥郁芬芳的香草,香草喻君子賢士。美人在楚辭里多比喻君主——屈原就經(jīng)常這么比喻楚懷王。
這首歌中有意模仿楚辭,暗自跟屈原相比較。屈原什么心情,他就什么心情。甚至前途的渺茫的況味更甚于《離騷》?!皳艨彰髻馑萘鞴狻?,流光用得太棒了,表面上寫月下的江水,實際令人產(chǎn)生一種似水流年的感覺。渺渺說的是余懷,這不正是他前途的寫照嗎?
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寫音樂,白居易的《琵琶行》也是寫音樂,《赤壁賦》用這兩個典故也是來寫音樂,具有關(guān)聯(lián)性,但這是表層的。深層的意思需要探究才能發(fā)現(xiàn)。李賀懷才不遇,英年早逝。因為他爸爸名李晉,李賀為避父諱,一輩子不能考進(jìn)士(這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韓愈做文章批判過)。白居易在寫《琵琶行》時,得罪權(quán)貴,被貶江州司馬,也是政治上被貶謫的失意人。
這兩個典故的作者跟蘇軾神似。作者實際上是找了三個處境境況跟他都非常相似的古人,都是偉大的詩人,同時也都是落寞的政客。他們跟蘇東坡是隔代知音。
總之,“壬戌之秋”是蘇軾功名失意之秋,也是他人生苦難之秋。這種失意和苦難隱晦地滲透到《前赤壁賦》中來。而在對賢者的追思中,他偏偏又面對赤壁這樣一個特殊的所在。
對蘇軾而言,不論是真赤壁還是假赤壁,都是一件要命的事。蘇軾有兼濟(jì)天下之才志,到了這樣的英雄之地,必然感慨萬千。他在《赤壁賦》里寫了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曹操,當(dāng)然通過客的口吻來寫的:
這段話在文學(xué)史上歷來被稱道,簡潔而有氣勢。破字有力量,下江陵的下非??臁m樍鞫鴸|也這個東,非常迅捷:三句話把曹操不可一世的氣焰寫出來了——這是講來時的形勢。以后怎樣呢?駐扎在江陵,舳艫千里,旌旗蔽空,你看他蒙沖斗艦,相連千里;你看他旌旗飄蕩,遮天蔽日;這是遠(yuǎn)景。
接下來把鏡頭推近,一直聚焦到曹操的形象,釃酒臨江,橫槊賦詩,這八個字是造型特寫,宴長江曹操賦詩是《三國演義》里的名段,講的故事都在這句話里。曹操賦的是哪首詩呢?恰恰就是“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首《短歌行》。至此,蘇軾的歷史思維形成了一個圓,把曹操的英雄氣收納進(jìn)來。
最后怎么評價曹操?作者說“固一世之雄也”,這句話看起來簡單,實際上非常難寫。曹操這個人歷史上爭議非常大,有人說他是英雄,有人說他是奸雄,蘇軾很滑頭,他把前面的定語去掉,管你奸雄還是英雄,“固一世之雄也”,做了一個蓋棺定論。
把曹操捧得這么高,并不是蘇軾的目的。所謂登高必重跌,捧起來是要讓你摔得慘,他只一句話:“而今安在哉?”就達(dá)到了這個效果。會讀書的人就知道,這是圖窮匕見。你那么牛,現(xiàn)在哪里去了?當(dāng)初就檣櫓飛灰煙滅,而今簡直煙消云散,早已無蹤無影。
蘇軾寫出了后人眼里曹操四種悲涼。第一,詩在人亡,詩還在,人沒了。第二,物似人非,景物跟當(dāng)年相似,游覽的已不是當(dāng)年人。第三,勝敗轉(zhuǎn)瞬,來時囂張,最后困于周郎。第四,功業(yè)成空。勝也好,敗也好,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云煙過眼。這些感情非常有曲折和波瀾。把曹操描寫成這樣,想表達(dá)什么呢?我想,他主要不是寫曹操,而是寫此刻的自己。相比曹操,此刻的“我們”又怎樣呢?
還有側(cè)面描寫,“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露為何而白?因為有月光。水光接天,水為何而光?因為有月光,通過寫江水,寫白露,作者實則在寫月色籠罩在整個江面上,給人一種飄飄蕩蕩的感覺??v一葦之所如這個葦字,比喻小船,暗含佛家一葦渡江的意味。“凌萬頃之茫然”,茫然是看不清卻又無邊無際,感情的暗示也在其中。
在他們自創(chuàng)的詩歌中,也有對于自然之月的側(cè)面描寫,“擊空明兮溯流光”,空明和流光就是在寫月。蘇軾《記承天寺夜游》:庭前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錯,蓋竹柏影也。他很喜歡用空明這個詞來寫月色,寫出月色的質(zhì)感。
自然之月有重要作用。第一,月是抒情的主體意象,全文都籠罩在月光之下,是作者情思和哲理的生發(fā)點。第二,《赤壁賦》里的月跟其他文章里的月有明顯的不同,是和其他的景、物融合在一起,月和江、山、風(fēng)、水互相依存。月是江山風(fēng)水之上的月,江山風(fēng)水是月之下的江山風(fēng)水,拆分不開。寫景能到這種水乳交融的境界,相當(dāng)不易。
客發(fā)現(xiàn)月和江水都是永恒的象征,無窮無盡,無止無休。“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乎悲風(fēng)”。長江、明月這樣永恒的事物,喚起了人生的渺小感、虛無感和無助感。渺小感,就是我微不足道。虛無感,就是我沒有意義。無助感,就是我知道我微不足道,又知道我沒有意義,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實際上客的哲思是貶謫的(或不得志的)士大夫的共同情緒——這樣的人生要不得,又不得不要。這種情緒籠罩在士大夫身上一兩千年,始終沒人破解。蘇軾破解了,所以他才成為“人們一想起來嘴角就會露出微笑的”(林語堂語)蘇東坡。
科學(xué)上有著名的能量守恒定律,蘇軾這個發(fā)現(xiàn)可以與之媲美。拿根粉筆在黑板上寫字,自其變者而觀之,粉筆沒了。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粉筆灰還在,粉筆字還在,它的能量、它的物質(zhì)還沒變,只是換一種形式而已。比起客的哲理,蘇軾超脫太多。
首先,月和江水是永恒的,但不是僵化的永恒,是運動變化的永恒。有變的一面,也有不變的一面。這是中國最古老的辯證思想,《易經(jīng)》里邊的思想。事物有陰,有陽,陽中有陰,陰中有陽??椭豢吹浇驮虏蛔兊囊幻?,人生就被襯托得虛無,所以產(chǎn)生悲涼的情緒。蘇軾告訴客,月亮永恒,但它也變化,要正確地看待它,才能喚起人生的存在感;不要小看我是蜉蝣,是滄海一粟,我和這浩浩江海都有不變的一面。這種人生操之在我的豁達(dá)與豪邁,真了不起了!
但蘇軾還有一點意思沒明說?!吧w將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物無盡”好理解,用月和江水做了充分的說明,可“我無盡”該怎么理解?也就是“我”永恒的一面在哪里?在關(guān)于曹操的描述中,蘇軾給讀者留下了線索。曹操詩在人亡,倒過來看,就是人亡詩在。你問我“而今安在哉”?幾百年過去了,你們到江上游玩的時候,還不是想起我這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從這個角度說,曹操還在。但曹操還在,不等于蘇軾可以“無盡”。
蘇軾有什么資格預(yù)判自己的無盡呢?其實這不需要解釋,蘇軾如果不能無盡,我今天何必要寫這篇文章?學(xué)生們又何必背誦《前赤壁賦》?蘇軾的臭皮囊早已朽壞,但他的文章在,他的道德在,他的人格魅力在,他的情懷在!和我們普通人不太一樣的是,蘇軾活著的時候就預(yù)見到了這一幕。恕我冒昧,以己度人。我想蘇軾心里清楚,宦海浮沉無所謂,升沉不過一秋風(fēng)。當(dāng)不當(dāng)官又怎樣?我的人格,我浩浩如江水的才華,我的文章,后人怎能不千載傳揚?那一刻,蘇軾篤定地看到了未來,找到了人生的價值、意義和自信。
我相信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心里應(yīng)該有相似的感慨。有人會問,他怎么不明說?他都落到那種地步,怎么能明說?聰明的蘇軾把這層意思埋在句子里,不顯山不露水,讓讀者自己去體會。
“泛舟”是赤壁之游的形態(tài),這種形態(tài)外化出前后截然不同的心境。那么,和蘇子藉乎舟中,陪他走完這段心路歷程的“客”,究竟是誰呢?“蘇子”是蘇軾本人嗎?這篇文章寫的內(nèi)容真實發(fā)生過嗎?
從文章內(nèi)容來看,剛來赤壁的時候,“我”和“客”是分著寫的,吃飯的時候、喝酒的時候、聊天的時候,都是分著寫,可最后“相與枕藉乎舟中”,兩個人互相依靠,躺在舟中。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暗示,兩人到最后不分彼此了,因為作者想開了,精神不分裂了。蘇軾表達(dá)的就是這樣一個意思,是道人楊世昌也好,是僧人佛印也罷,和文章主旨并無關(guān)涉。
李煜暉,高級教師,西城區(qū)先進(jìn)教育工作者,語文學(xué)科帶頭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育管理與領(lǐng)導(dǎo)方向博士研究生。現(xiàn)為北京師大二附中教學(xué)副主任,文科人才培養(yǎng)項目負(fù)責(zé)人,文科實驗班教師,中國教育學(xué)會“十二五”國家重點課題“普通高中文科實驗班課程改革”課題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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