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朝換代之際的文人是糾結的?!盀樽觿t孝,為臣則忠”,王經在被司馬昭殺時,因連累了母親而懊悔不已,其母為安慰他的一番話,卻說盡了這世事紛亂的幾十年間,諸多知識分子欲言卻不能言的真情。《世說》是這么一本書,明的是坊間名人軼事,暗的卻是寫盡名士們心中的糾結與堅毅。
“竹林七賢”絕不只是代表,更是當代文人的首要指標。既然是指標性人物,那也不能責難司馬氏──已具有篡位能力的家族──在為子孫鋪的路上,不斷的折磨這七位名士。阮籍是其中表率,象征著選擇了前朝,卻只能將生活構筑在壓抑之上的權貴禁欒。
阮籍少時是擁有滿腔抱負的?!妒勒f·棲逸一》:'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圣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復敘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又《晉書·阮籍傳》:'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于是賦《豪杰詩》?!钡谝粋€史料說明了年少之阮籍,飽讀詩書,又能內化成自己的思想,侃侃而談,第二個史料則明確指出了“籍本有濟世志”,跟《世說》中的阮籍截然不同。第三個史料則是聯(lián)想性的。一句”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接著阮籍”望京邑而嘆“,他滿腔的治國思想、過往的治世之志,因為決定的不同而無法發(fā)展,眼前的京邑,也就只能任另一權臣操弄,自己再有滿腔抱負也不能透露。
就此,阮籍壓抑真實的自我,遁入酒鄉(xiāng)、離叛禮教?!妒勒f》寫阮籍大多寫在此之后的荒誕不羈,《任誕七》:“禮豈為我輩設也?”、《任誕十一》:“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眲t可見其異于常人處。然而說到阮籍為何如此處事?《晉書·阮籍列傳》:“由是(籍為青白眼)禮法之士疾之若讎,而帝每保護之。”最末一句無不契合了《世說·簡傲一》:“晉文王功德甚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钡酱丝芍抉R昭和阮籍必有匪淺之關係,如此熟稔禮教的阮籍也因此才要做出如此違背禮教的作為。一位智識超群的名士,如何墮落成一位讓人疾之若讎的人?
《世說·文學》中,鄭沖馳遣信就阮籍求文,阮籍在宿醉之中還硬是扶起,書札為之,無所點定而被時人稱為神筆。究竟那文是甚么?即是贊頌司馬氏的文章,用來象征司馬氏統(tǒng)治正當性的儀式!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司馬昭忍受阮籍的胡作非為,即是想利用他的聲望在最后替他向全天下的士人昭示自己的統(tǒng)治。阮籍的所作所為,是他卑微的、無力的抗議。他認同的是魏的統(tǒng)治正統(tǒng),他歧視的是司馬氏的不忠。然而他背負了太重的包袱──一直以來都有很多評論認為他是在保全自己的生存──他肩負著的是,在他身后的家族,以及跟他一樣必須要成為為司馬氏作秀的其他名士的性命?!稌x書·阮籍傳》:“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彼⒉皇菦]有掙扎過,他并不是沒有壓抑不住過,阮籍痛恨那條別人(司馬昭)為他鋪好的大路,所以他走上小徑,卻只會遇到窮盡之實。這是他最真實的哭喊,即使依然壓抑著不向他人表示原因,壓抑著自我,他也用行動做出了最真實的心聲。阮籍的心裡必定有把利用他的豐富學識所仔細打造的一把尺,無止盡的壓抑自己的學識在界線之內,《詩經·漢廣》:“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正可為這心理作注腳──永無止盡的壓抑??!
相較于阮籍,嵇康就顯得快意多了。雖然一樣的必須壓抑自我的思想,卻因阮籍而不必背負如此重大的責任。嵇康并不是沒有壓抑,《世說·德行十六》:“王戎云:”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嵇康并不是沒有選擇立場,而是立場既已選擇,和當權者不合,只好緘默。嵇康的表態(tài)程度也比較明顯:《世說·棲逸三》:“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這封信很明確的表達了自己并不會為司馬氏效力的決心,幾年后也確實因為晉朝即將建國而以異議份子受刑東市。值得一提的是,這封信要絕交的對象是舉薦他去朝廷做官的邀請,而非山濤,從他在受刑前告訴他兒子的“巨源在,汝不孤矣”便可知曉。嵇康是坦然面對死亡的,他身邊除了兒子外了無牽掛,亦是他做出這樣選擇的原因。
然而,一切的禍首又該推給司馬昭嗎?其父司馬懿留下了滿朝的權勢,司馬昭若不承接下這個重擔,如今死的就會是滿朝的官員。而對于朝中最重要的官員,個個都是士人出身,若不在士人中爭取信任,又怎能保證其政權的穩(wěn)定?如此,被他人賦予美名的阮籍便成為了這個重任的承接人,無可避免的。事實上,司馬昭亦憐惜著竹林七賢們──對于阮籍,他包容;對于嵇康,一名公開的異議份子,司馬昭期盼他來任官等了幾十年,不惜風險的等待,直至建朝的最后一刻才殺了他。司馬昭是惜才的,但也擁有他所須背負的壓力。
文學評論家們對竹林七賢們從古至今不曾斷過,有褒有貶,但是在明瞭每個人的難處后,這些褒貶又如何能改變這群人的作為?相信這些言論他們也曾思考過的,這必定是對他們而言最好的決斷。對我而言,每個事件的糾葛,并無好無壞,形勢所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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