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實在的，阿爾圖爾·叔本華（1788—1860）這個人，我本不太喜歡。因為，他太悲觀了。
在叔本華看來，生命是痛苦的，一個人最好的選擇是從未出生。他認為，我們?nèi)忌钕菀环N無望的循環(huán)：渴望得到某物，得不到，痛苦；得到了，又渴望得到更多，又痛苦；同時，當欲求和痛苦一旦容人休息，無聊又隨之而來，我們又將陷入更多的痛苦。這種痛苦的循環(huán)，直到人生結(jié)束才停止。
那么，如何擺脫痛苦呢？叔本華提出，要避免一切欲望，只須徹底脫離社會，去做禁欲者：禁止性欲，清貧生活。顯然，這樣的人生觀是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無法接受的。
然而，叔本華的哲學，尤其是關(guān)于“意志的世界”的論述，卻能給我們更多的啟迪。
（2）
叔本華的眼里，有兩個世界，一個是作為表象的世界，一個是作為意志的世界。
“世界是我的表象?！蓖獠渴澜缰恍柰ㄟ^我們的感覺和表象就能被認識。比如，當我們坐在辦公室里，面前的電腦，桌上的書籍，對面的教學樓，教師的講課聲，學生的的朗讀聲，球場傳來的拍球聲，還有耳畔的蟲鳴聲，這些都是我們憑借感官感覺到的“表象的世界”，也就是我們體驗到的世界，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在我們的體驗后面，在世界的外表后面，存在著更深的世界，康德將其稱為“本體界”，而叔本華則認為那是一個“意志的世界”：現(xiàn)實萬物后面單一的、整體的、無方向的力。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行動，通過我們的藝術(shù)體驗，來瞥見那個“意志的世界”。比如，我們停下手中的活兒，來聆聽一會音樂，我們便能夠十分接近“意志的世界”。
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意志”，指的是人類特有的有意識、有目的、有計劃地調(diào)節(jié)和支配自己的行動的心理現(xiàn)象。比如，我們說某某人“意志堅強”，那是因為他為了達到某種目標而百折不撓，永不放棄。
叔本華所說的“意志”，是沒有任何目的或目標的。這種“意志”唯有在人體內(nèi)才能造成某種能使人可以作出動作的東西——植物不會刻意地生長，而是自然地生長；化學反應也不會刻意地發(fā)生，而是自然地發(fā)生。意志是人的心靈中唯一永恒不變的東西，它統(tǒng)一人的意識，將意識的所有表象和思想凝聚在一起，并與它們形成一個連續(xù)的和諧整體。因此，意志是一個人思想綿延的源泉。
（3）
叔本華所提出的“意志”有兩種，一種是“生命意志”，一種是“生殖意志”。
生命意志，是一種孜孜不倦、鍥而不舍的生命力，一種自發(fā)的活動，一種恣意地表達欲望的能量。這似乎接近我們通常所說的“本能”。比如，人類為了食物、配偶、孩子而卷入的激烈紛爭，這種紛爭并不是反思的結(jié)果，而是一種半自覺的生存意志以及追求完滿生命的意志的結(jié)果。
性格寓于人的意志中，而不是理性中。人的性格是一種不間斷的目的和態(tài)度，這種目的和態(tài)度就是意志。理性會疲勞，而意志永遠不會；理性需要睡眠，而意志即使在睡眠中依然在不停地工作。睡眠時，意志的全部力量集中于機體的保養(yǎng)和改進，因此人體的一切修復以及所有對人體有利的轉(zhuǎn)折點，比如病人身體的好轉(zhuǎn)，都是在睡眠中發(fā)生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的健康首先來源于充足的睡眠。同時，充足的睡眠也有利于人的意志。
生殖意志，是人類生生不息的根本所在。生殖是一切有機體的終極目標，也是一切有機體最強烈的本能。因為唯有通過生殖，意志才能征服死亡。也就是通過犧牲自己、繁殖后代來戰(zhàn)勝死亡。父親服從母親，父母服從孩子，個體服從物種，這一切都是“愛的形而上學”在起作用。
人的生命意志和生殖意志，構(gòu)成了世界，構(gòu)成了歷史。這正如叔本華所說的那樣：
真正的歷史哲學是這樣的：在一切無休止的變化中，在一切紛繁復雜的事件中，能夠認識到，我們唯一面對的只是那永恒不變的存在，該存在所追求的目標永遠不會改變，不論現(xiàn)在，過去，抑或是將來……古往今來，東西南北，“圓”才是大自然的真正象征，因為圓代表著循環(huán)往復。
（4）
如果世界就是意志，那么這個世界必將痛苦：意志本身意味著欲求，欲求則往往叫人失望；痛苦是人生最基本的刺激和實在，而愉悅只是痛苦中的片斷；人生就是一場戰(zhàn)爭，每一個物種“都會為了占有其他物種的物資、空間和時間而戰(zhàn)斗”。
一個人的意志現(xiàn)象越是完整，痛苦就越是明顯；一個人越是理智，他就越痛苦。天才是最痛苦的。許多天才因痛苦而自殺，便是一個明證。因此，要想快樂，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童心，充滿幻想。在年輕人眼里，不論是按個人意志行事，還是自我拼搏，都是快樂的。因為，年輕人有的是憧憬，有的是希望，有的是跌倒爬起的體力和激情。
叔本華的哲學又給予我們哪些人生智慧呢？
給物欲以降溫。“渴望金錢，熱愛金錢，金錢勝過萬物的金錢之上主義者，往往為人們所唾罵”，為聚財而活的人生是沒有任何價值的，除非我們知道如何將財富化為快樂。
給理性以升溫。人生的出路在哪里？不是財富，而是智慧。人類是沖動的、不斷掙扎的意志（意志的中心位于生殖系統(tǒng)），但同時也是純粹知識的永恒、自由、寧靜的主體（知識的中心位于大腦）。知識雖然因意志而生，但仍可將意志制服，因為知識可以使欲望變得溫和、平靜。如果理性能對欲望的蠻橫要求漠然處之，知識便可以獨立存在。所以有人說，如果讓萬物臣服于你，請你先臣服于你的理性。有一句說得好：最偉大的不是世界征服者，而是自我征服者。我們對欲望的認識越多，我們就越不受欲望的控制。
給藝術(shù)以贊美。藝術(shù)能將知識從意志的奴役中解放出來，藝術(shù)能使人忘記自我和自己的物質(zhì)利益，藝術(shù)能提升人的理性，使理性在不受意志影響的情況下對真理進行思考?？茖W的目的是尋得普遍性，藝術(shù)的目的卻是創(chuàng)造特殊性。藝術(shù)家使人超然于個人關(guān)切之外。藝術(shù)家將迷人的魅力賦予那些過去的、遙遠的事物，并將它們以最美好的方式展示給我們。在叔本華看來，能夠讓我們擺脫意志痛苦的藝術(shù)力量首先來自音樂。因為音樂不是對表象的復制，也不是對事物本質(zhì)的復制，而是對意志本身的復制；音樂向我們展示的是不停運動、掙扎、流離的意志，讓我們最終回歸本身，重新振作精神，開始新的思考、新的跋涉。
（5）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的眼里，叔本華是一位教育家——一位根本意義上的教育家，人生的教導者和導師。尼采說，當我幻想自己能找到一個真正的哲學家做老師時，我簡直是異想天開，我想象他能夠使我超越時代的不足，教我在思想上和生活中回歸簡單和誠實，也就是不合時宜；正是在這樣的困苦、需要和渴求中，我結(jié)識了叔本華。
叔本華給予尼采的跨越時空的指引，最有價值的教誨，莫過于使其“成為你自己”。一個人不能成為他自己，最主要的原因是懶惰和怯懦；一個人要想成為他自己，最有效的策略是真誠和坦白。我們不妨捫心自問：迄今為止我真正愛過什么，什么東西曾使我的靈魂振奮，什么東西我占據(jù)過它同時又賜福過它？通過這樣的追問，找到構(gòu)成我們“真我”的基本法則。找到這種法則，勇敢地面對，積極地攀登，然后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你自己。
成為你自己，就意味著要回歸簡單和誠實，服從高貴的目標，首先是正義和憐憫的目標；成為你自己，就要在對人類幸福的真實促進與虛假促進之間作出區(qū)分，不論財富、名聲還是學問方面的；成為你自己，將讓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都載負著一種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會讓我們的四周呈現(xiàn)一種非凡者特有的異樣光輝；成為你自己，就意味著反對或是回避那種阻礙我們成其偉大的東西，下定決心，“我要守住我自己”；成為你自己，就一定要深入存在的底蘊，追問為何活著的問題，是“為了成為一個好市民，或者學者，或者官員”？成為你自己，意味著要終身學習，為自己樹立一個個新目標，所謂與時俱進……成為你自己，盡管一開始也只是為了自己，但通過自己最終則是為了一切人，包括整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最高命運。
成為你自己，成為優(yōu)秀的你自己，最關(guān)鍵的還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與堅持。正如周國平所說：“說到底，一切有效的教育也就是自我教育，唯有當你的靈魂足以成為你自己的導師之時，你才是真正走在你自己的路上了?！?/span>
今天，我們閱讀叔本華，就是要從他的文字中去獲得“意志”的力量（既包括叔本華的狹義意志，也包括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廣義意志），從而成為優(yōu)秀的我們自己。
經(jīng)典的閱讀，藝術(shù)的熏陶，生活的磨礪；親人的陪伴，朋友的鼓勵，對手的催逼：都將成為“成為你自己”的力量之源，也都將讓我們思想日益深邃廣遠，靈魂日益清澈透明，意志日益堅忍不拔。
參考文獻：
《哲學的故事》，[美]威爾·杜蘭特著，蔣劍峰、張程程譯；
《40堂哲學公開課》，[英]奈杰爾·沃伯頓著，肖聿譯；
《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德] 弗里德里希·尼采著，周國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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