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社會現實的衰頹促使詩人沉入歷史、緬懷過往,導致詠史懷古題材的興盛。此類詩作反思、批判意識很強,比較有代表性的有杜牧的詠史七絕。不過,宋代以來的批評家屢屢指出杜牧的詠史七絕喜好推翻成說,出奇立異,甚至批評某些詩作因過分求新而“叛于理”、“不顧理”。表面來看,杜牧詠史之求新立異,可歸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修辭技巧,但深層反映的其實是中唐以來就存在的關于理、辭兩種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的討論,以及杜牧本人對“理”的追求態(tài)度。
就杜牧自身的文學觀念來說,他曾批評李賀辭勝于理;在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對理的追求和呈現也是極為明顯的。因此,杜牧看似“不顧理”的詠史七絕創(chuàng)作,是否真的與其一貫的文學觀念相矛盾,這就有再予思考的空間。今天筆者就帶領大家一起來看看。
杜牧(803年-約852年)
1、杜牧對李賀詩歌的評價凸顯了他對“辭”的態(tài)度
在評價杜牧詠史七絕的“叛理”傾向前,有必要先對杜牧本人的創(chuàng)作觀予以闡述,特別是圍繞理、辭兩種文學觀念所表現出的態(tài)度。
文宗大和五年(831),杜牧應沈述師之請,為其保存的李賀詩集作序,序中評價李賀詩歌的特點是:
“云煙綿聯,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官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丘壟,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厄}》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fā)人意。乃賀所為,無得有是!賀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能知之。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p>
杜牧連用了九個“不足為”,以它為界,其后面所出現的“態(tài)”“古”“虛荒誕幻”等,指向的是李賀詩作語辭、風格、內容諸方面的特點;不過,如杜牧在“不足為”前面所列舉的那些描述性詞語所言,無論是日常習見的“水之迢迢”,還是略顯荒僻的“荒國陊殿”,甚至是帶有想象虛擬的“牛鬼蛇神”,都無法完全傳達出李賀詩作的特點。
李賀詩集
可以說,李賀的詩歌世界超出了一般人的經驗世界,甚至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到的“附屬于易于接觸的經驗世界的神仙世界”。元和四年,李賀曾撰《高軒過》贈給韓愈、皇甫湜二人,詩中云:“筆補造化天無功?!彼^的“筆補造化”。就是以文字來創(chuàng)造新的世界、表達新的體驗,這不僅是韓愈詩作的特質之一,也恰恰可以概括李賀的詩歌追求。
值得注意的是杜牧在稍后的評價中明確引出理、辭的批評原則:“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具體來看,這句話包含三層意思:
從上下行文的脈絡來看,杜牧所謂的“辭”指的是語辭的形式、風格、表現等,也就是九個“不足為”所呈現的,而“楚辭”正是注重辭藻、想象的文學形式?!袄怼敝赶虻氖钦Z言文字的內容及意義,如他認為《騷》之“理”就體現在“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fā)人意”,這里“感怨刺懟”“君臣理亂”指的是“理”應有的內容,而“激發(fā)人意”強調的是“理”的意義,它應具有一定的社會性。
詩人李賀
2、探索杜牧對“理”的態(tài)度
不過,杜牧對“理”并未詳加闡述,也就給后人帶來了理解上的差異。如:陳子建認為“宜解作情理事理,亦即詩歌創(chuàng)作應當遵循的章法規(guī)矩”。美國學者宇文所安則認為此處的“理”在唐代語境下應“翻譯成‘事物之秩序’和‘秩序’”,反映到李賀詩作中,這“理不及”是說“缺乏唐代價值觀中那種涉及社會政治世界的深度”。陳氏之所以未將“理”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思想內容”,部分是因為他和古今很多學者那樣,都注意到李賀詩歌中確實存在一些反映社會矛盾、表現進步精神、抒發(fā)壯志難酬的作品。
比如描寫采玉工人艱辛的《老夫采玉歌》,反映農村租稅繁重的《感諷五首》其一,對皇帝求仙有所諷刺的《金銅仙人辭漢歌》等。陳氏的觀點有其合理性,但并不符合杜牧上文的語意,因為如杜所說,李賀詩作并不是沒有“理”,而只是在“理”方面表現得不夠。李賀的詩歌實踐中確實有一些反映社會矛盾的作品,但并不多,恰是“理不及”的表現,而且最重要的是李賀這類作品,其主要意圖并不是像新樂府詩人那樣重在美刺現實,而是更強調表現一己的切身感受,如《老夫采玉歌》重在描寫“生死關頭的剎那間、可能產生的最復雜最感人的心理變化”。
《老夫采玉歌》描述了采玉人生死關頭的剎那間
仍舊以杜牧上文提到的“探尋前事”作品來加以說明,他稱引了《金銅仙人》《宮體謠》兩詩。前詩雖慨嘆了漢武帝祈求長生的虛妄,但從其小序中強調“諸王孫”的身份已能看出,詩篇的主旨是借金銅仙人這一前朝遺物,寄寓家族與自身淪落的衰敗之感。至于后詩,即李集中的《還自會稽歌》,序云:
“庾肩吾于梁時嘗作《宮體謠引》……及國世淪敗,肩吾先潛難會稽,后始還家。仆意其必有遺文……故作《還自會稽歌》以補其悲。”
這是代古人言的雜擬體,李賀遐想一位古人在面對“國世淪敗”時所可能有的感受,而“吳霜點歸鬢,身與塘蒲晚”的身體描寫與詩集中大量描寫自身疾病的句子相類(如《出城寄權璩、楊敬之》的“何事還車載病身”),可以看出李賀是將自身的生理現象投射到古人身上,因而本詩最終想展現的不在家國社會的層面,而是自我面對衰敗時的幽眇之思。除去這兩首詩例,不妨對比李賀、杜牧針對秦始皇的兩篇詩作:
“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銀云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一更?;怯聒P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黃鵝跌舞千年觥。仙人燭樹蠟煙輕,清琴醉眼淚泓泓?!钯R《秦王飲酒》
始皇東游出周鼎,劉項縱觀皆引頸。削平天下實辛勤,卻為道傍窮百姓。黔首不愚爾益愚,千里函關囚獨夫。牧童火入九泉底,燒作灰時猶未枯?!拍痢哆^驪山作》
兩篇同屬“探尋前事”之作,但差異是很明顯的:李詩想象出一番宮廷夜宴,在欲望聲色的極力呈現下,表現的是詩人一己對于時間、死亡的沉痛體驗;而杜詩以客觀的史實為線索,導向的是對秦朝二世而亡的歷史思考,其主旨與《阿房宮賦》相近,都有以古鑒今的社會關懷在內。李賀的“探尋前事”,正因指向不在外部現實社會,而往往歸結于自身一己的體驗感受,所以才導致杜牧評價此類作品是:“今古未嘗經道者”,“離絕遠去筆墨畦逕間”。
采風中的李賀
二、杜牧的創(chuàng)作觀念與唐朝的“奇辭正理”之風尚
1、《答莊充書》中展現出杜牧的創(chuàng)作觀念
從《李賀集序》中可以看出杜牧希望文學兼有理、辭兩面,但并不贊同重辭輕理、辭勝于理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那么杜牧對于理、辭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處置呢?要深入解釋這個問題,就必須了解杜牧整個的文學觀念,并適當考察中唐以來針對理、辭關系所出現的一些爭論和文學實踐。只有如此,才能明晰杜牧的探討是基于更為廣闊的文學背景下展開的。
杜牧在《答莊充書》一文中曾闡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念:
“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wèi),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衛(wèi)不華赫而莊整者。……茍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辭句,繞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阛阓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是以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辭,辭不能成意,大抵為文之旨如此。觀足下所為文百馀篇,實先意氣而后辭句,慕古而尚仁義者,茍為之不已,資以學問,則古作者不為難到。”
這里涉及意、氣、辭彩、章句四個文學概念。從下文“文彩辭句”的稱謂來看,杜牧所謂的“辭彩”指的是語辭的文彩方面,而“章句”亦稱辭句,應偏重語辭的組織形式、章法結構方面:它們都側重在外在的形式,所以杜牧譬之為“兵衛(wèi)”,以華赫、莊整為修飾語。另外,從“先意氣而后辭句”的表述來看,杜牧所謂的意、氣,既與辭、句對列,那么也就是偏重于內在的內容方面。聯系第一部分對“理”、“辭”的探討,意、氣近于“理”,而辭、句應歸于“辭”。在杜牧看來,四者之中,當以“意”為主,先立意方能遣辭,且意勝者即使辭樸也不影響文之高明。由此可見,如果以理、辭來概括這里的文學概念,杜牧明顯認為“理”應該重于“辭”,起統(tǒng)領主導的作用。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杜牧認為莊充假以時日,能達至“古作者”的境地。“古作者”的標準,在這里就是前文所說的能“先意氣后辭句”、“慕古尚仁義”,從語詞的對稱來看,杜牧的“意氣”包含了“仁義”的要求,是“意氣”所指的具體化。在古代社會,“仁義”屬于家國倫理層面,具有嚴肅的社會性。如此,“意氣”的內涵確實與前文探討的“理”的追求是相一致的。
意氣包含了仁義
2、裴延翰的思想中折射出杜牧對辭和理的追求
正因為杜牧的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貫穿著“理”的追求,相關的序傳對此也都予以強調申明。如杜牧外甥裴延翰所撰的《樊川文集序》有云:
“文章與政通,而風俗以文移?!菫槔砭撸c運高下。……然騷人之辭,怨刺憤懟,雖援及君臣教化,而不能霑洽持論。……賈、馬、劉、班……必不空言。言之所及,則君臣禮樂,教化賞罰,無不包焉。竊觀仲舅之文……栽培教化,翻正治亂……皆能采取前事,凡人未嘗經度者?!晃词疾粨軇敝伪?,縆幅道義,鉤索于經史,牴御于理化也?!?/p>
裴序從文章與時代雙向互動的觀念出發(fā),認為文學為“理”之“具”,而理的內容和意義正反映在教化、禮樂、治本等方面。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敘述有兩處和《李賀集序》相呼應但又有所不同。一處是“采取前事”和杜牧評價李賀的“探尋前事”,如前所論,李賀的前事往往基于想象夢幻,所表現的也多為一己的體驗感受,這與杜牧前事多面對前朝當代的具體社會問題有很大不同。另一處是對楚辭的評價:“怨刺憤懟,雖援及君臣教化,而不能霑洽持論”,它和《李賀集序》“《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fā)人意”的敘述相比,明顯對楚辭有批評之意。
裴序認為楚辭不能“持論”,所謂的“持”,指的是理、辭的平衡。就楚辭來說,它確實存在“尚辭”傾向,六朝人就曾將漢以來辭賦文學的“尚辭”之風推溯到楚辭,如《文心雕龍·時序》所言:“爰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币虼耍o雖兼有辭、理,但辭還是勝于理,這和杜牧以理為主、以理統(tǒng)辭的觀念并不相符。裴序對于楚辭的批評意見,很可能反映的正是杜牧原有的觀念。
裴延翰作序的《樊川文集》
就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實際而言,先秦諸子時代,辭、理已成為基本的文學批評理論范疇,其后兩者的內涵、外延皆有不同程度的擴展變化,并發(fā)展成為中國古代文學非常重要的理論命題。至于辭、理在文學實踐中的呈現原則,較正統(tǒng)的觀念是重理輕辭,以理為主,如《孔叢子·嘉言》所言:“宰我問:‘君子尚辭乎?’孔子曰:‘君子以理為尚,博而不要,非所察也;繁辭富說,非所聽也。唯知者不失理。’”較主流也較通達的觀念則是辭理相稱,如孔子所說的“文質彬彬”(《論語·雍也》),又如揚雄所謂的“事辭稱”(《法言·吾子》)。這兩派觀點都反對以辭凌駕于理之上。
如上文所說,楚辭雖辭理兼具,但辭仍勝于理,李賀樂府歌詩創(chuàng)作受楚辭影響頗深,其在尚辭輕理方面是更進一步了。李賀之所以如此,既有自身獨特的個性因素外,也不能脫離中唐整個社會文化變革的影響。唐人李肇曾概括中唐文化特征是:“元和之風尚怪也。”所謂的怪,就是異于常態(tài),指的是以元和時期(806~820)為代表的中唐社會普遍存在的反常心理。反映在文藝領域,便表現為追求新奇、力避常俗、多方創(chuàng)新。從詩歌來說,就有韓愈、孟郊、李賀等人尚怪奇、重主觀的詩歌思想及創(chuàng)作。
辭理兼具的楚辭
3、中唐詩中的奇辭與正理
中唐詩的創(chuàng)新尚奇,仍屬于理、辭之辨的一種表現形態(tài),因為尚奇最明顯的表現就是辭句的奇,像明人李東陽評價韓孟詩派諸人的創(chuàng)作時說:“李長吉詩有奇句,盧仝詩有怪句,好處自別。”不過,雖然尚奇是尚辭的表現之一,但并不意味著完全忽視“理”的價值。值得注意的是皇甫湜《答李生第二書》的一段言論:
“夫謂之奇,則非正矣,然亦無傷于正也?!蛭恼叻撬?,言之華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務奇,然亦無傷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難也?!苑浅V?,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p>
皇甫湜肯定了文是要通理的,也就是不輕視理,而且最好的典范是以奇文通正理。這里看似理、辭兼重,但其實是借理來肯定辭的價值,為尚辭尚奇提供可靠的理論依據。皇甫湜的言論是針對散文而言的,但其實也反映在韓孟詩派的思想及其創(chuàng)作中。李賀的創(chuàng)作上文已有闡述,此再引韓愈略作申解。
貞元十一年(795),韓愈致書宰相評價自己的詩文創(chuàng)作是:“其所著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亦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p>
這里的敘述和杜牧《李賀集序》“《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fā)人意”非常接近,因為韓愈提倡不平之鳴,這和楚辭相符。不過,韓愈強調了辭的“奇怪”,并認為只要不違背“教化”,那么它就具有合理性。這和皇甫湜的意見是一致的,說明在中唐詩文領域確有以奇辭通正理的觀念。這一觀念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其實存在兩種可能。一種是奇辭確能表達正理,且時有驚心動魄的效果,如韓愈五古《苦寒》以極度夸張奇幻的語言寫嚴寒之苦:
“草木不復抽,百味失苦甜。兇飆攪宇宙,铓刃甚割砭?!耶敶藭r,恩光何由沾。……啾啾窗間雀,不知已微纖?!蝗鐝椛渌?,卻得親炰燖?!?/p>
觀“恩光何由沾”一句,可知韓愈不過是借苦寒表達對朝廷不能引納寒士賢才的不滿。詩人的郁怒不平,通過奇辭怪象得以極力宣泄。另一種可能則是因重奇辭而掩蓋了理的表達。如韓愈時有駁雜無實之說(張籍《上韓昌黎書》),甚至以戲為文,為此友人張籍、裴度皆曾予以批評,裴度因而提倡“不詭其詞”“不異其理”,要像經典那樣“至易”“至直”,不用“奇言怪語”(《寄李翱書》),這實際是提出了詞(辭)、理的規(guī)范問題。
韓愈的圖像
杜牧創(chuàng)作詠史類詩歌,與其繼承了家族,特別是祖父杜佑的經世致用之學有關。前引杜牧《上李中丞書》說自己讀書所關心的是“治亂興亡”“財賦甲兵”“古人得失”等,杜牧詠史詩所反映的問題也基本不出這個范圍。
不過,杜牧詠史絕句所立的“意理”卻常引起批評家的非議。這類批評主要是圍繞《赤壁》《題商山四皓廟》《題烏江亭》三首詩歌展開的: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
杜牧
司馬遷的評價基本成為此后共識,但杜詩偏從反面立意,認為項羽仍有可興之機。前引裴度之言曾涉及理、辭的規(guī)范問題,他認為應“不異其理”,杜牧的作法現在就屬于“異其理”,因此招致后世的批評,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如下:
“牧之于題詠,好異于人,如《赤壁》……《題商山四皓廟》……皆反說其事。至《題烏江亭》,則好異而叛于理……項氏以八千人渡江,敗亡之余,無一還者,其失人心為甚,誰肯復附之,其不能卷土重來決矣。(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
“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荊公此詩,正為牧之設也。蓋牧之之詩,好異于人,其間有不顧理處。(宋·蔡正孫《詩林廣記》)杜牧之作詩,恐流于平弱,故措詞必拗峭,立意必奇辟,多作翻案語,無一平正者?!纭冻啾凇贰额}四皓廟》……《題烏江亭》……此皆不度時勢,徒作異論,以炫人耳,其實非確論也。(清·趙翼《甌北詩話》)”
胡氏認同司馬遷的意見,強調已失人心的項羽是不可能卷土重來的。蔡氏還引了王安石的相關題詠作對比,較有意思的是,即使是好發(fā)異論的王安石在面對項羽敗亡這一既定事實時,也沒有再立異理,由此更可見出杜牧言論的反常,已完全越出正理的規(guī)范。
除這三首被視為“異論”的詩歌外,杜牧另有詠史七絕《題桃花夫人廟》:“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墮樓人”,后人往往認為其表達了有關風教的正理:
“以綠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蘊藉,不顯露譏訕,尤得風人之旨耳。(清·趙翼《甌北詩話》)然此題自以有關風教為主,杜大義責之,……能訂千古是非,信然。(清·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
桃花夫人即春秋的息夫人,因貌美引起楚國覬覦,最后導致息國滅亡;而與之對比的是西晉石崇的寵妓綠珠,同樣因貌美為孫秀所求,石崇拒之,孫秀后矯詔收押崇,綠珠感崇之寵愛,自投樓下而死。面對家國、恩遇,兩人一活一亡,杜牧顯然更贊賞綠珠的態(tài)度。且不論杜牧本詩是否有題外意,只就古代正統(tǒng)思想來看,綠珠通過死亡所傳達的家國觀念無疑更契合“風教”“大義”,而這也就是古人認可的正理??梢?,杜牧詠史并非一味立“異理”。
杜牧的《題桃花夫人廟》
綜上所述,杜牧詠史絕句的“叛理”是針對古代之理的推翻,其目的是切入當世之理,即通過質疑、調侃古代來思考當代的家國君臣、禮樂教化之理。因此好異判理之譏,究其實際,是對理的追求趨于極致。其深層并不矛盾,而是理與辭的高度契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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