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如今我們提及陶淵明,多半會認為這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而在陶淵明生活的時代,他的名氣多半來自其隱士身份,其平淡自然的詩風并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當時詩壇上盛行的是絢爛繁復、辭藻華艷的文風。即便在陶淵明身后很長一段時間,維持他名氣的依然是隱逸精神與淡泊品格,其詩名往往作為附庸被提及。
比如,同時代的劉勰寫文學理論著作《文心雕龍》,對陶淵明只字未提;鐘嶸雖然欣賞陶淵明的為人,但在他的《詩品》中把陶淵明的詩歌列為中品。到了唐代,人們大多注意的仍然是其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尚人格以及安于田園的隱逸精神。
陶淵明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尷尬地位直到北宋,才發(fā)生重大改變。隨著北宋文人對陶淵明的不斷研究與挖掘,陶淵明詩歌的光彩逐漸顯露并且深受歡迎。對此作出重大貢獻的是陶淵明在宋代的頭號粉絲,蘇軾。從陶淵明的時代到蘇軾在北宋詩壇上形成不可阻擋的影響力,已經(jīng)過去了500多年。
陶淵明詩風的平淡自然在北宋詩人那里得到承認并推崇,并不是一個偶然。
朱光潛先生認為:“淵明是一位絕頂聰明之人,卻不是一個拘守系統(tǒng)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他讀各家的書,和各人物接觸,在于無形中受他們的影響,像蜂兒采花釀蜜,把所吸收來的不同的東西融會成他的整個心靈,在這個心靈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儒家的成分,也可以發(fā)現(xiàn)道家的成分,不見得有所謂內(nèi)外之分,尤其不見得淵明有總要做儒家或道家?!保ā对娬摗罚?/p>
陶淵明的思想體系中都有什么思想呢?陶淵明所處的晉末宋初之際,是一個政治黑暗、時局動蕩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多元思想相互碰撞交流的時代,釋、儒、道三家思想彼此交融,這一時期的文人普遍具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正如宗白華先生曾指出:“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保ā睹缹W散步》)而陶淵明,正是把各家思想都能夠融會貫通的一個人。
在北宋,思想界同樣是儒、釋、道三教合一。而復雜的思想環(huán)境對文士的價值觀形成影響:儒家鼓勵人積極入世,救濟蒼生,但現(xiàn)實中難免會遇到種種挫折,這時道家思想往往可以作為一種調(diào)劑。道家提倡順應自然、清凈無為,如果政治理想難以實現(xiàn),那么避世歸隱也不失為一條道路。此外,佛家禪宗推崇的隨緣任運,幫助人化解入世與避世的糾結(jié)。
這些觀念相互配合,使得文人思想相當成熟,他們得以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不同的人生際遇中調(diào)整心態(tài)。在許多北宋文人的價值觀中,生命的意義不僅在于建功立業(yè)、功成名就,獲得內(nèi)心的適意與滿足亦是重要的修行。
相同的思想文化背景,是北宋文人認同陶淵明其人其詩的基礎。
正如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分析北宋初期詩壇:“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李商隱,盛文肅學韋蘇州,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梅圣俞學唐人平淡處,至東坡、山谷始自出己法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p>
簡單注解一下,嚴羽總結(jié)的北宋初期本朝沿襲唐人詩的有:王禹偁學白居易,楊億、劉筠學李商隱,盛度學韋應物,歐陽修學韓愈古詩,梅堯臣學唐人平淡的詩風。到了蘇軾、黃庭堅才有自己作詩的法式,學唐人的詩風就變了。
北宋初期,詩歌創(chuàng)作限于困境,無論題材還是格局,都難以擺脫唐詩的影子,“白體詩”“晚唐體”“西昆體”三種詩體相繼出現(xiàn)。
白體以李昉,徐鉉等人為代表,他們以白居易為師,但是他們主要模仿的是白居易與元稹等人唱合的近體詩,內(nèi)容上多表現(xiàn)閑適生活,風格淺切清雅,卻也往往淺陋粗鄙、缺乏詩味。白體詩人比較突出的是上文嚴羽提到的王禹偁。王禹偁追隨白居易和杜甫詩,“始為古雅簡淡之作”,初步顯露出對平淡詩美的追求,但并沒有形成有力的影響。
晚唐體以九僧,林逋等人為代表,他們效仿賈島、姚合,多用白描手法寫山林景色和隱逸生活,重五律、字斟句酌,詩風清苦。晚唐體詩人在語言上頗具造詣,但總體而言,他們的詩歌大多形式呆板、缺乏新意,對于意象的描寫過于單調(diào),脫離不開山、水、風、云、竹、石、花、草之類字眼。以林逋成就可圈可點。
西昆體因詩集《西昆酬唱集》而得名,代表詩人有楊億、劉筠、錢惟演等,他們學習李商隱,辭藻華麗、對仗工穩(wěn)、講究用典,呈現(xiàn)出整飭典麗的藝術(shù)特色。
毫無疑問,“宋初三體”都是缺乏創(chuàng)新精神的,其中以“西昆體”的影響最大?!拔骼ンw”的詩人多師法李商隱,但是,一來他們沒有像李商隱那么高的才氣,二來也沒有像李商隱那么真摯的感情,因此詩歌創(chuàng)作浮于表面。結(jié)果就是片面追求詩文的辭藻聲律,一方面粉飾太平,歌功頌德;另一方面作為個人的娛樂消遣,相互之間酬唱贈答。西昆體雖然在藝術(shù)形式上取得不小成就,但太過強調(diào)用典且詩歌中充斥著華麗的辭藻,晦澀難懂、脫離實際。
后來的詩文革新運動正是把主要目標指向了“西昆體”。晚唐五代以來頹靡文風對北宋社會產(chǎn)生非常消極的影響,加上新王朝建立之后急需與之相符的文學來鞏固政權(quán),所以一場以砥礪士風、反對浮靡文風的詩文革新運動在北宋展開了。梅堯臣、歐陽修等參與并領導了此次革新運動,并且取得了不錯的回響。他們力求寫作與西昆體綺麗風格截然相反的詩歌,追求一種自然平淡的詩美。
首開宋詩“平淡”風氣的是梅堯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屬安徽)人,古時宣州稱宛陵,故世稱宛陵先生?!窟€是要再次強調(diào)一下,梅堯臣作詩風格多樣,只是“平淡”之風是他首次提出的,并且推動宋詩朝著“平淡”方向發(fā)展。所以后來習慣上說梅堯臣詩歌主導風格為“平淡”。梅堯臣主張“因吟適性情,稍欲到平淡”“方聞理平淡,昏曉在淵明”(《答中道小疾見寄》),學習陶淵明的平淡藝術(shù)。(具體來說,梅堯臣也“學唐人平淡處”,如王維、韋應物等唐代山水田園派詩人的詩風同樣是梅堯臣汲取的養(yǎng)料,他的平淡詩學內(nèi)涵是比較豐富的。)
而歐陽修作為北宋詩文革新運動成功的奠基人,對這種平淡化的審美傾向起到了更重要作用。畢竟歐陽修作為科舉考試主考官,他有“權(quán)力”肯定這種文風并且有足夠的話語權(quán)讓年輕人認為他所推行的就是好的,當士子們沿襲尚險怪晦澀的“太學體”行文時,主持科舉的歐陽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瓐鑫葜暎瑥氖撬旄摹?。(《宋史·歐陽修傳》)
陶淵明作詩繼承《詩經(jīng)》寫實性抒情傳統(tǒng)以及漢樂府詩歌“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傳統(tǒng),詩歌中充滿了他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與感悟,他以日常生活入詩,傳達出他熾熱而真摯的思想感情。陶淵明坦坦蕩蕩,通過詩歌將自己的生活、旨趣、志向、性格、思想、情感全都表現(xiàn)出來。宋詩的日常化、理趣等都可顯示出陶詩的影響。試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題西林壁》“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蘇軾《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四黎之舍》)“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陸游《臨安春雨初霽》) ;“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王安石《半山春晚即事》);“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朱熹《春日有感》)【科學地說,北宋詩可以說主導詩風就是平淡,南宋因為國家形勢等問題影響到詩風,南宋詩除了平淡,還有其他特征。故而這里舉的例子也有南宋詩人的?!?/p>
趙宋在立國之初便確立了重文輕武的政策,并且擴大了科舉取士規(guī)模,文人生存環(huán)境的優(yōu)越使得北宋文人有一種從容悠閑的態(tài)度。而隨著慶歷革新的失敗,朝堂上黨爭越來越激烈,詩文也成為不同黨派排除異己、黨同伐異的一個重要武器。文人們開始對人生價值重新思考,淡泊與自省等情緒開始涌現(xiàn)。
可以說,官場失意是北宋文人士大夫的常態(tài),由此導致他們自覺尋求一種超脫的方式,來化解仕途上的苦悶與郁結(jié)。固守窮節(jié)、在田園安身立命的陶淵明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中,成為了他們的精神上的“同類”。
陶淵明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難以避免受到儒家積極入世的政治理想的影響,加之先祖的顯赫功績的榜樣在前,陶淵明早年心中對于建功立業(yè)是有渴望的;但是現(xiàn)實卻沒有施展抱負的空間,一旦站錯隊不僅身家性命不保,甚至給民眾帶來巨大災難。他的一生曾經(jīng)反復出仕與歸隱,直到辭去彭澤令后才徹底堅定了歸隱之心?!稓w去來兮辭》正是他安身田園的宣言書。
恰如袁行霈先生所說:“陶淵明雖然是一個本性恬靜的人,但畢竟也像封建時代許多士大夫一樣,懷有建功立業(yè)大濟蒼生的壯志。在晉末政治最動蕩的時期,他自愿投身于政治斗爭的漩渦之中,作了幾番嘗試,知道已不可為,才毅然歸隱。”(《陶淵明研究》)
王安石變法時,蘇軾認為新法太過激進,對百姓不利,反對變法,遭到新黨排斤;被貶在任地方官期間,蘇軾察覺到新法的一些優(yōu)點,為王安石說話,得罪了舊黨。因而,蘇軾后半生被一貶再貶?!盀跖_詩案”以后,蘇軾開始深刻反省自身,并且開始產(chǎn)生了一種陶淵明情結(jié)。59歲蘇軾又被貶到嶺南,對命運的榮枯盛衰、反復無常有了透徹的認識,回復到一種安穩(wěn)寧靜的生活狀態(tài),因此對陶淵明其人其詩更加神往。
“獨好淵明之詩”的蘇東坡,寫下不少“和陶詩”,同時,還提出“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詩學觀念。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對“平淡”“自然”都有了相應的實踐。蘇軾的一些和陶詩,確有陶詩遺風,如“人間無正味,美好出艱難。早知農(nóng)圃樂,豈有非意干”(《和陶西田獲早稻》);“云岫不知遠,巾車行復前。仆夫?qū)だ夏?,童子引清泉?!保ā稓w去來集字十首》其一)
袁行霈先生說:“蘇軾和陶詩在當時就引起了廣泛的注意,甚至可以說帶給詩壇一陣興奮,從此和陶遂成為延續(xù)不斷的一種風氣。蘇軾確有開創(chuàng)之功。”可以說,蘇軾不余遺力地將陶詩的美學觀念推向了巔峰。受其影響,蘇轍、陳師道、晁補之、張耒等詩人進而學陶并留下大量和陶之作。
當然,詩學觀念成熟以后,蘇軾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以“和陶詩”為主,同時兼具對自然山水、生活事物、人文風物的吟詠,如《和陶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中:
城東兩黎子,室邇?nèi)俗赃h。
呼我釣其池,人魚兩忘返。
來到海南的蘇軾以欣然的心態(tài)對待生活,與兩位黎氏兄弟做朋友一起垂釣游樂。字里行間都露出平和而滿足的思緒,更是與陶淵明進行了一場心靈的對話。
類似這樣的詩同樣表現(xiàn)出“平淡”詩美并對詩壇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北宋文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開始自覺不自覺地追求平淡之美并尊“平淡”為最高的審美思想,這平淡后來超越了陶淵明的自然質(zhì)樸,更有“平淡而山高水深”之韻(黃庭堅《與王觀復書》)?!捌降比谌肓怂麄兊难号c生命之中。
魏晉及隋唐五代以后后,門閥制度到北宋已然不復存在,魏晉名士崇尚的那一種“高雅”風氣不斷消失。為鞏固政權(quán),北宋統(tǒng)治者開始大力推行相對公平的科舉制度,不問出身選拔人才。中下層士人知識分子通過科舉制度得以進入政權(quán)機構(gòu)、文化機構(gòu),這種知識分子的結(jié)構(gòu)就決定文壇上清新平淡、質(zhì)樸自然的文風更易得到接受并廣泛流行。
當然,提及宋詩,我們無法避免談到宋人有意對唐詩的陌生化,有意追求與唐詩不同。這種平淡可不就是對唐詩的背離嗎?并且形成了和唐詩雙峰并峙的詩美觀。錢鐘書先生認為 :“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風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保ā墩勊囦洝罚╁X志熙先生在(《陶文鵬說宋詩·序》)中指出 :“如果說唐詩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是常,宋詩則重于反常,但反常而能合道,與唐詩體現(xiàn)了同樣的創(chuàng)造規(guī)律,是宋詩對唐詩藝術(shù)的一個推進?!?/p>
總之,宋代詩人選擇了陶淵明那一種平淡的詩風并且糅進時代特色,不僅使宋詩在藝術(shù)上開拓出新的藝術(shù)空間,而且也讓陶詩風煥發(fā)出新的光彩。從此之后,當人們提起陶淵明,會更加認可他的詩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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