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規(guī)》的缺陷很明顯,刻板僵硬,重視規(guī)矩禮儀,卻忽視情感與內心的道德根源。相比之下,“三百千”無疑要好得多,也更符合傳統(tǒng)儒家的教育精神??墒窃谖覀儚膫鹘y(tǒng)向現代轉型的過程中,儒家倫理本身已經處于爭論的風口浪尖,有人認為我們只有拋棄儒家,才能輕裝上陣,走向現代文明,有人卻認為儒家文明是今后世界文化的發(fā)展方向,不僅能救中國,還能救世界。所以這些根據傳統(tǒng)儒家精神編寫的蒙學教材,是否還能適應當今的教育,已然成一問題。
討論必須要有根據,為避免無的放矢,我想應該先對這三篇蒙書作一點介紹,以俾為人父母或將要為人父母的讀者諸君能對“三百千”這樣的傳統(tǒng)教材有一基本了解。
“三百千”一共不過三千字,按照時間來講,一般認為《三字經》出現在南宋,《百家姓》誕生于五代或宋初,《千字文》則成書于南朝梁武帝時期。最早的距今約一千四百多年,最晚的也有七百多年。從內容上講,《百家姓》純粹記姓氏,沒有任何道德教育的內容,也不能增加孩子的文史知識,而且其中很多姓并不常見,甚至已經消亡,對于日常生活也沒有什么真正的用處。孩子花了大把時間去背誦,結果是費力不討好。所以,對于《百家姓》是絕對用不著專門學習的,毋須多論。
從文字上來說,《三字經》后出,比較簡單,《千字文》則文字艱深得多。《三字經》對于一般的小學畢業(yè)生水平,完全能讀懂,《千字文》則一般的高中生也未見得能讀懂。
關于《三字經》的作者,一般認為是南宋大學者王應麟,此外也有人認為是與王約略同時的廣東順德人區(qū)適子,甚至有人認為是明代的著作,根據是提到《三字經》的材料晚至明清才出現。總之也像其他多數歷史考證一樣,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但其實作者是誰也并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三字經》內容本身。
作為傳統(tǒng)童蒙讀物,《三字經》確實立意不凡。
像《弟子規(guī)》這樣的迂腐沉悶的文章,起首就是“弟子規(guī),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文?!备鶕凇墩撜Z》里的“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并且全文就從這幾條道德綱領出發(fā),為初學兒童制定了繁瑣僵硬的行為儀范。
《三字經》里的道德訓誡部分,也是以此為基礎。但在此之前,《三字經》卻用了一點篇幅來說明“教育”的重要性,《三字經》從人性論入手,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薄靶员旧啤笔敲献拥挠^點,“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是《論語》里孔子說的話。這句話實際上把孔孟的思想揉在了一起,來說明教育的必要性。
雖然我并不認為性善論本身在真理的尺度上有多么可靠,但是在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里,性善論確實一直占據了主流地位?!度纸洝酚米詈喚毜恼Z言,最通俗的文字,把傳統(tǒng)的人性論用合乎邏輯的方式表達出來,用以闡釋“教”的意義,這是《三字經》的一塊堅固基石。
人性本善,但人會隨環(huán)境變壞,所以一定要使他們接受教育。學什么呢,核心兩個字:義和禮。義是“仁”的外化,“禮”是合乎“仁”的儀軌。然后《三字經》依數字順序介紹三才、三光、三綱、四時、四方、五行、五常、六谷、六畜、七情、八音、九族、十義。把儒家倫理和自然與物質現象放在一起講,好像儒家倫理也和自然物質現象一樣天經地義,具有不可質疑的真理性。
接著講述了讀書的次序:從小學而大學,小學者,訓詁句讀。先學會基本的識字讀音斷句,然后學更高一層的“大學”,也就是經史子集。大學從讀經開始,也就是儒家基本經典,“孝經通四書熟,如六經,始可讀”。然后讀“子書”,“經既明,方讀子”,但是這里的“子書”也是有選擇的,“五子者,有荀揚,文中子,及老莊?!背恕袄锨f”以外,都是儒家的人物或者有儒學背景。最后,“經子通,讀諸史”。“集部”也就是文學作品,這是憑興趣隨便讀一點,沒什么要求。
再接著就是歷史年代表,從三皇五帝到“清祚終”,簡要敘述了中國四千年間的朝代興替。最后一部分是勸勉幼童勤學苦讀,收錄了很多古代勤學的典故。
可以說從總體上講,《三字經》的道德訓誡的部分并不是很多,更多的篇幅還是為了給初學兒童打下必要的知識基礎。
關于《千字文》有一個傳奇故事,據說梁武帝為了教他的那些皇室的子侄們學書法,從王羲之的書法作品里選出了一千個字,要周興嗣編成一篇韻文,結果周興嗣只用了一夜就編好,不過編好頭發(fā)也就白了。同樣的故事還有不一樣的版本,可是沒有一個版本能使我相信。
《千字文》雖然只有極少的重字,但是除掉這些重字就不夠一千,這與事先選好一千字的說法無法圓融。不做任何限制,要編成一篇只有極少重字的千字文,本身的難度就很高,更何況是從某個人的書法作品里去選?而且還是指定的一千字。就像玩拼圖,必須要是一幅完整的圖被切割打亂,才可能通過拼接復原。所以我想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先是周興嗣編了一部千字文,后來梁武帝才從王羲之的書法里輯出了字來,而且王羲之的作品里也未見得全有這些字,很可能還找了其他人的字來湊數。最后以訛傳訛,并加以神話,才傳成了今天的故事。這種情況很常見的,比如據說《新華字典》曾經的封面是魯迅題寫,但是魯迅死后快二十年《新華字典》才第一次出版,魯迅根本不知道《新華字典》是什么東西,所謂魯迅題寫,實際上是后人從魯迅的書法里挑出了這幾個字罷了。
因為梁武帝命周興嗣編《千字文》的目的并非為了教子侄們讀書,而是教他們學書法。所以和《三字經》相比,《千字文》不僅文字比較深澀,道德教育的內容也更少?!肚ё治摹返膬热莞蠖嗍顷P于天文地理以及社會歷史的知識,當然也有倫理的內容,但也并不是以對蒙童的口吻來敘述。
所以《千字文》的程度并不是一般小孩子能夠接受的,而且即使在最早的時候,《千字文》也并不是作為童蒙讀物流傳,而是被當作書法字帖被研習。
對于這些古代幼童教材,我們不必加以太多的批評。
上世紀八十年代湖南岳麓書社出版《傳統(tǒng)蒙學叢書》,歷史學家周谷城先生為之作序推介,如他在序中所說,
“雖然《兔園冊》不必為虞世南所編,《三字經》不必為王應麟所撰,而且《三字經》也不一定只為田夫牧子誦讀,但當時普通人所受的教育,以及他們通過教育而形成的自然觀、神道觀、倫理觀、道德觀、價值觀、歷史觀,在這類書中,確實要比在專屬文人學士的書中,有著更加充分而鮮明的反映,更何況長樂老和陸放翁那樣的大雅人,對這類通俗小冊子,也不是漠然不屑一顧的呢。”
“當然,產生和流傳于封建社會的蒙學書,同樣屬于封建文化的范圍,其局限性和落后性自不能免;但無論如何,他們絕不比廟堂之文,大雅之作更加局限和落后?!?/p>
古代的作品是一定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產物,在當時的社會與文化中一定有其內在的價值,才可能流傳幾百上千年。而這些蒙學讀物,雖然與文人學者的作品同樣屬于專制社會的文化產物,可是卻并不比它們更加落后,如前所引,他們甚至是比文人學者的大作更為真實的古代文化的反映。我們現在具有一般知識水準和現代文明觀念的人,是可以通過這些讀物去了解古代的思想與價值觀的。
可是當我們要把它們作為學習的對象,甚至用來教育小孩子的時候,問題就要深一步思考。
如前所述,對于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性質與前途,我們依然還在爭論。雖然我們具有現代文明意識的成人能夠比較理性的理解與對待傳統(tǒng),但對于其中真正可以繼續(xù)傳承接納的價值觀念卻并不能得到較為明確的共識,那么小孩子又怎么去理解與選擇呢?我們成人都不能解決的問題,怎么能推給小孩子,把它們去做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者呢?
比如孝道似乎是大家都贊同的價值,但古代的孝悌觀念是單向的價值,兒女對父母的孝是絕對的,而父母對子女的慈愛卻是相對的。我們傳統(tǒng)中更強調的是在下者對在上者的義務,這和我們現代文明中的平等意識與愛的教育有很大的出入。
這些童蒙課本最基礎的是作用當然就是識字,但識字一定要通過背誦的方法嗎?臺灣所謂“讀經教育”的始作俑者王財貴先生就是提倡背誦的。他要兒童讀一百遍,兩百遍最后達到能背誦的效果,卻不要孩子明白其中的意思。他的高論是童年是記憶力最好的時候,所以背誦是孩子的天性。憑他這一段話,我們就知道這位讀經教育的提倡者邏輯能力之差,記憶力好能說明喜歡背誦嗎?我就是受死記硬背的教育長大的一代,我從沒有覺得背誦讓我有過絲毫的快樂。更何況,現在的科學研究表明,童年也并非人一生中記憶力最好的時期。
如果有分辨力足夠的師長帶領,《三字經》并非不能讀,可是卻不能以死記硬背,讀圣賢書的方式讀。而且,我們可以通過“讀”《三字經》(不是“背”),進而接觸傳統(tǒng),同時也可以通過伊索寓言,希臘羅馬神話,接觸西方傳統(tǒng)。現代社會不允許我們固步自封,我們是現代世界的一份子,因該廣泛吸納世界文化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而自鑄成我們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而不應該為傳統(tǒng)而傳統(tǒng),拒絕更廣闊的文化天地。
每個人的情況都是特殊的,一概而論或許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但是兒童教育總有一些基本的原則,孩子不是用來給父母增添榮耀與光彩的工具,他們雖然目前是那樣孱弱,但他們始終是有情感有認知的獨立個體。我們只有遵從孩子的天性,用愛的教育,去引導他們走向社會,走向成人的文明世界,才能夠培養(yǎng)成一個健全的現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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