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萐父先生曾經(jīng)討論過哲學(xué)史研究中“純化”和“泛化”問題,重視哲學(xué)研究和文化研究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
他說:“文化是哲學(xué)賴以生長的土壤,哲學(xué)是文化的活的靈魂”。就此,他指出一條哲學(xué)史研究的方法,即哲學(xué)與文化的“兩端互補和循環(huán)往復(fù)”,認為“以哲學(xué)史為核心的文化史或以文化史為鋪墊的哲學(xué)史,更能充分反映人的智慧創(chuàng)造和不斷自我解放的歷程。順此“兩端互補和循環(huán)往復(fù)”之方法,我們從關(guān)于“酒”的古典詩歌出發(fā),探討傳統(tǒng)文人對美好生活的理解及其充滿詩意的思想世界。
對于美好生活的理念設(shè)計與觀念論證是哲學(xué)的題中之義,如柏拉圖的理想國、儒家的“大同”社會,等等。除哲學(xué)家之外,一般人也會對美好生活有所設(shè)計與想象。可以說,每個人心目中都有理想生活的模型范式和具體構(gòu)成。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下,文人因其思維活躍、感觸細膩,對美好生活的設(shè)計與想象更為豐富。
人們往往以世道太平、兒孫滿堂、家人安康、物質(zhì)充裕、心靈寧靜等為個體美好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但文人特別是中國古典文人的詩詞,除與普通人一樣對于物質(zhì)、家庭甚至國家天下有所追求之外,對美好生活的設(shè)計還往往有詩有酒。就常識而言,普通大眾也愛喝酒,甚至“屠狗輩”比“讀書人”更愛喝酒,喝酒是普通大眾美好生活的一個內(nèi)容。
但普通人喝酒沒有文人那樣富有詩意,文人飲酒并以詩詞表達出來,這就使得喝酒這件事變得有雅趣,更容易從“美好”角度予以解釋。在一定意義上,文人以詩中有酒、酒中有詩的方式,表達了對美好生活的理解與向往,凸顯了文人們詩酒生活的特殊性。
正是如此,當(dāng)人們翻開中國古代的詩篇時,“酒氣”便沖天而來,在馥郁的“酒香”之中,我們或可透過優(yōu)美的詩篇領(lǐng)略古典文人的美好生活意象和詩意的思想世界,從而領(lǐng)略中國思想史的詩酒意象。在中國傳統(tǒng)的天道、天命、陰陽、五行以及理、氣、心、性等觀念構(gòu)成的哲學(xué)傳統(tǒng)之外,詩酒文化為中國思想也增添了一些別致的內(nèi)容
1 先秦詩酒與禮儀生活
先秦時期的哲學(xué)思想是中國思想的源頭,特別是西周思想、春秋戰(zhàn)國諸子思想等為中國思想文化奠定了基本基調(diào)。但在思想史上,除諸子百家的哲學(xué)傳統(tǒng)之外,先秦也為后世留下了詩辭歌賦的雅言傳統(tǒng),如《詩經(jīng)》《楚辭》等,在先秦詩辭里,除文藝之美,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其思想之跡,并能發(fā)現(xiàn)先秦文人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中國最古老的詩歌里,“酒”就是文人心目中美好生活的一個元素,承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如《詩經(jīng)》就有不少關(guān)于“飲酒”的詩句: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詩經(jīng)·國風(fēng)·周南·卷耳》)
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福。(《詩經(jīng)·大雅·生民之什·既醉》)
賓之初筵,左右秩秩,籩豆有楚,殽核維旅。酒既和旨,飲酒孔偕。鐘鼓既設(shè),舉醻逸逸。(《詩經(jīng)·小雅·甫田之什·賓之初筵》)
這些詩句呈現(xiàn)了當(dāng)時人們的生活場景,特別是公共聚會的場景。這些涉及“酒”的生活場景都與聚會中人們愉悅的精神狀態(tài)有關(guān)。《詩經(jīng)》大雅、小雅中的詩都關(guān)乎禮儀秩序,在周代,禮儀是維系美好生活秩序的重要保障。
雖然周初周公制有《酒誥》,對宗室子弟飲酒有所約束,但從《詩經(jīng)》反映的周代日常生活特別是公共交往活動,酒還是不可或缺之物,人們在宴會、祭祀等活動時,需要用酒來助興,借酒來抒發(fā)愉悅的情緒,當(dāng)然,酒的使用也在既定的禮儀秩序范圍內(nèi)。《詩經(jīng)》中的詩歌主題繁多,從中將“酒”拈出,可以發(fā)現(xiàn)早期文獻對人之情緒的敘述,領(lǐng)略古人的情緒世界。
先秦的悲劇性詩人屈原,雖然有“眾人皆醉我獨醒”(《楚辭·漁父》)的呼告,但是在他留下的文辭里,不乏對美酒以及與美酒相關(guān)的美好生活的描述。例如,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幭庥瘳櫍翆奄猸偡?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揚枹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楚辭·九歌·東皇太一》)
這段文字描繪了人們在春天祭祀的良辰吉日中,在芳草地上用美酒佳肴歡迎春神的生活場景。美酒在這樣的活動中,充當(dāng)著美好生活圖景的重要元素。宗族聚會也必須有酒來參與,而且有“花樣”飲酒,以激發(fā)人們歡聚時的情緒。
可見,雖然屈原曾用“醉”與“醒”來表達對當(dāng)時楚國朝野的批評及其孤憤,但他對“酒”本身似并無惡感,仍認為酒是祭祀、聚會等生活場景的元素,能為人們享受美好生活增添色彩。在《詩經(jīng)》《楚辭》里,“酒”多作為公共活動中的元素出現(xiàn),在禮儀活動中活躍氣氛、激發(fā)情緒,特別是增加和樂的氣氛。
這里的“酒”更多是和公共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而非私人情懷的抒發(fā)??梢姡惹氐脑娹o對公共生活的關(guān)注、對詩辭之教化功能的重視,是其最為重要的特點,即使類似于“酒”這樣可能導(dǎo)致人們非理性行為的物品,在被描寫和展現(xiàn)時,也更多呈現(xiàn)其積極與和樂的一面。
2 漢魏六朝的詩酒與生活感懷
先秦詩辭里的“酒”多出現(xiàn)在禮儀場合,是禮儀活動的元素,“酒”以禮儀元素的方式參與到美好生活。但在漢代以后的詩歌里,“酒”開始變成文人們感嘆現(xiàn)實、寄托情懷的生活元素,成為其展現(xiàn)個人情懷的意象。例如,
遠望悲風(fēng)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獨有盈觴酒,與子結(jié)綢繆。(《嘉會難再遇》)
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愿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骨肉緣枝葉》)
從這兩首不知作者的詩看,飲酒、寫詩已經(jīng)成為個人抒發(fā)愁緒的用具,與先秦時期的聚會和樂氣象大不相同,不僅是公共場合的行為,更是個人用以抒懷的行為。
漢代的《古詩十九首》是流傳至今的漢代詩中的佳作,在這些詩篇禮,文人們更是將“酒”作為抒發(fā)生活情懷的象征物,充滿個人情懷。例如,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古詩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古詩十九首·其十三·驅(qū)車上東門》)
前者描繪了人世無常,惟有斗酒娛樂方可聊慰的文人心態(tài);后者揭示了人生苦短,有些人企圖追求長生不老,但往往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飲酒求醉,在麻木和幻象中來度過短暫而不確定的人生。
《古詩十九首》涉及“酒”的句子,都傾向于以酒聊慰人生,以酒裝飾人生?,F(xiàn)實生活的不確定性,使得文人希望從酒精的麻醉中獲得超脫。顯然,漢代的酒詩里已經(jīng)逐漸消退先秦酒詩的禮樂色彩,開始帶有感慨人生的味道?!熬啤辈辉偈嵌Y,而是逐漸成為人生的安慰劑,從公共生活的禮器變成個人抒懷貽情的激發(fā)物。
漢魏之際,“酒”在生活中從禮樂元素轉(zhuǎn)為情懷元素的取向,被曹操父子所承繼并發(fā)展。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短歌行》)曹操在這詩里的慷慨抒懷,同樣表達了飲酒可以安慰充滿不確定性的人生,通過飲酒,及時行樂,所謂“解愁腹,飲玉漿”(《氣出唱三首其一》)。在曹操眼里,消除人生之憂,塑造美好生活的快樂,特別需要“酒”的催化,“酒與歌戲,今日相樂誠為樂”(《氣出唱三首其二》)。
從漢代開始的以“酒”抒懷的傳統(tǒng),在兩晉得到極大發(fā)揮。例如,陶淵明對美好生活的詩歌暢想就是酒香飄逸,其直接以“飲酒”為題的詩有著名的《飲酒二十首》,其序言: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
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飲酒二十首·序》)閑居寡歡中的陶淵明,以酒遣日,寫下很多膾炙人口的名篇。例如,“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飲酒二十首其十九》),濁酒一杯,打發(fā)陶淵明無數(shù)個寂寞的日子,造就了美好的詩篇,營造了隱居生活的美好氣象;“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歸去來辭》),喝閑酒,做閑人,官宦之人可能難耐此中孤寂,但隱士陶淵明卻樂此不彼,為后世不得不經(jīng)綸世務(wù)的文人提供巨大的想象空間。
在兩晉文人對美好生活的想象中,多是如此的詩酒人生,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所描繪的,文人雅士齊聚,處茂林修竹之地,行曲水流觴之樂,一觴一詠,信可樂哉。在陶淵明、王羲之等文人對個體美好生活的設(shè)計里,“酒香”始終是不可或缺的。兩晉時期,是中國文化中特別具有飄逸性風(fēng)格的時代,這種“飄逸性”可以從兩晉時期的“酒”詩里窺見一二。
從以上大致羅列的漢魏六朝著名酒詩可見,無論是政治家還是一般文人,在用詩歌進行抒懷時,都有將酒引進詩歌的做法。他們認為酒對于個人的美好生活具有重要意義,能夠起到撫慰人生、歡愉交往、寄托情懷等作用,是人們生活中的重要參與物。
在漢魏六朝的詩酒文化中,“酒”不再僅僅是先秦詩辭中公共生活禮儀器具,而是成為個人抒懷、情感表達的寄托物,逐漸形成一種在詩中用“酒”來作為個人生活感懷之寄托物的思想和文化傳統(tǒng)。
3 唐宋以后詩酒里的美好生活想象
從漢代開始,酒越來越成為文人們抒懷的助推劑。這一趨勢到了隋唐時期,達到新的高峰。從中國思想中的儒學(xué)看,隋唐時期的儒學(xué)創(chuàng)新乏善可陳,但文學(xué)藝術(shù)特別是詩歌領(lǐng)域大放異彩。在詩歌的文字里,對唐代思想局面可有所領(lǐng)會。唐朝的文人們不僅以酒抒懷,而且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詩詞來歌頌酒、歌頌有酒的美好生活,成為思想文化史的特殊篇章。
例如,作為酒仙、詩仙雙料“仙人”的李白,寫下了關(guān)于“美好生活必須有酒的參與”的壯麗詩篇: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將進酒》)
我們認為,李白關(guān)于“酒與生活”的宣言,集中代表了千古文人“飲酒”的心聲、訴求和豪邁情懷。人生易老,得意失意輪換交替,才華財富不遂人愿,只有飲酒方可消解這些人生的不確定性,只有飲酒才能抵消人生的憂患?!秾⑦M酒》為酒“正名”的話語,千百年來,對于文人們有不可估量的影響,對于歲月流逝的傷感、現(xiàn)實處境的無奈、美好生活的想象,似都寄托在那“三百杯”中。
此外,在唐詩中,酒意隨處流淌,酒詩俯拾皆是,酒氣豪情沖天,文人們對于逃離現(xiàn)實的美好生活設(shè)想也流淌在優(yōu)美的文字之中,刻畫了一幅幅生活畫卷。例如,“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過故人莊》),孟浩然借酒展現(xiàn)了田園風(fēng)光的美好圖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涼州詞》),王瀚借酒表達對沒有戰(zhàn)爭的美好生活之向往;“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送元二使安西》),王維借酒闡述人與人之間的美好情誼;“但遇詩與酒,便忘寢與餐”(《自詠》),“酒狂又引詩魔發(fā),日午悲吟到日西”(《醉吟》),“詩思又牽吟詠發(fā),酒酣閑喚管弦來”(《與諸客攜酒尋去年梅花有感》),白居易借酒展示詩酒人生的放達與自適。
唐代的酒詩不勝枚舉,多寄托文人的情懷。在他們的生活中,失意時,酒是安頓與安穩(wěn)表現(xiàn);得意時,酒是助長意興和激發(fā)情緒的不二選擇。由于唐詩在詩歌藝術(shù)的巨大成就,“酒”借助詩歌的優(yōu)美變得更加“可愛”,為后世文人沉溺于酒提供了很多雅致的托辭。
宋代文人延續(xù)唐代文人以酒來參與美好生活的傳統(tǒng),在詩詞中同樣摻入酒的元素。例如,晏殊的“一曲新詞酒一杯”(《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可見宋代文風(fēng)、酒風(fēng)不遜唐代,文人們寫了多少詩詞,大概就有多少美酒飄香;“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雨霖鈴·寒蟬凄切》),柳永淺斟低唱,寫出文人們沉醉于酒、逃避現(xiàn)實的無奈。
當(dāng)然,對于處于失望中的文人,這種無奈未必不是一種美好。柳永因為沒有得到政治上的地位,未免托酒傷懷。做過大官的文人范仲淹,同樣將酒作為生活的重要元素,例如,“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岳陽樓記》),“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漁家傲·秋思》)。
兩宋時期,詩酒的巔峰人物當(dāng)屬蘇軾。如果說李白是唐代最有名的詩酒文人,那么蘇軾可能就是宋代最有名的詩酒文人。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水調(diào)歌頭》)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行香子·述懷》)
身后名輕,但覺一杯之重。(《濁醪有妙理賦》)
酒醒還醉醉還醒,一笑人間今古。(《東坡樂府·漁父》)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望江南·超然臺作》)
天氣乍凉人寂寞,光陰須得酒消磨,且來花里聽笙歌。(《浣溪沙·四面垂楊十里荷》)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江城子·密州出獵》)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
蘇軾的詩詞酒味濃郁,這與其一生力圖擺脫蠅營狗茍的曠達人生態(tài)度有關(guān),展現(xiàn)了酒參與生活并賦予生活以曠達的意味。和李白一樣,蘇軾以其絕世的才華為“酒”樹立了正面形象,其酒詩酒詞總是令人躍然。在蘇軾的詩詞里,酒的意象非常豐富。通過酒,蘇軾展現(xiàn)了古典文人豪邁豁達的形象,豐富了古典文人的精神世界,成為李白之后的又一座高峰。
宋室南渡之后,國破家亡,殘山剩水,但此時的中國詩酒文化絲毫沒有停頓,文人們的酒味依然沒有減去,在美好生活的想象中,酒依舊不能缺席。無論是鐵馬冰河的戎馬生活,還是婉約舒緩的靜好歲月,酒都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南宋文人的生活里,甚至男女皆然。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辛棄疾:《浪淘沙·山寺夜半聞鐘》)
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辛棄疾:《清平樂·村居》)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陸游:《游山西村》)
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陸游:《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
踏碎橋邊楊柳影,不聽漁樵閑話。更欲舉、空杯相謝。(史達祖:《賀新郎·六月十五日夜西湖月下》)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李清照:《如夢令·昨夜雨疏風(fēng)驟》)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李清照:《如夢令·沉醉不知歸路》)
辛棄疾、陸游、李清照等文人的文化成就,使得政治軍事衰弱的南宋一朝,不至于在文化上也黯淡無光,這些涉酒詩詞也使中國詩酒文化不至斷絕。在文弱的南宋,酒還是裝飾文人生活的材料,為文人們追求美好生活做裝點,所謂“我生寓詩酒,本以全吾真”(陸游:《詩酒》)。
即使在半壁河山的條件下,在文人的生活與思想世界里,“酒”依然是一種重要的存在??梢姡谀纤卧娫~里,不管是金戈鐵馬,還是兒女情長,“酒”都參與了文人們的生活,成為文人思想世界的重要參與者。
4 小結(jié)
中國文人的詩酒文化,源遠流長,歷代文人的涉酒詩堪稱海量,難以計數(shù)。以上列舉部分,只是酒詩中的滄海一粟。千古以來,文人筆下的曲水流觴、詩酒人生,既豐富中國文化,也推動后人對前賢們詩酒人生的向往并在基礎(chǔ)上繼續(xù)演繹新的詩酒人生,從而將中國思想中的豪邁、沉郁、雄渾、飄逸等特質(zhì),通過詩酒傳遞下去。
文人們以酒抒懷,借酒安頓人生的苦悶、暢述人生的歡愉、逃避現(xiàn)實的無奈、消解生活的惆悵。無論苦悶、歡愉、無奈、惆悵,都是人生境遇有限性的表現(xiàn)。喜歡以酒來轉(zhuǎn)變情緒的文人,縱酒放歌,實際上是借助酒來突破人生的有限性,所謂“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王績:《醉后》),“先生醉臥此石間,萬古無人知此意”(蘇軾:《醉睡者》)。
在文人筆下,豪飲之后,超越了時間、空間以及形骸上的限制,誰人能識此萬古心胸?一種精神上的無限感似乎油然而生。人間世上,處處都是有限性的體現(xiàn),心靈敏感的文人們更容易把捉到有限性的無處不在,故而期望以酒來突破這種有限性并實現(xiàn)他們心中的美好,盡管誰都知道飲酒所帶來的快樂,往往只是短暫的美好、片刻的歡愉,甚至可能是危險的愉悅。
對于中國思想文化的研究來說,既要重視哲學(xué)進路的歷代突破,也要關(guān)注包括詩酒文化在內(nèi)的其他傳統(tǒng),這樣,中國思想文化就才可能以多元立體的姿態(tài)呈現(xiàn)。
換言之,中國哲學(xué)的思想,除了通過哲學(xué)家提出新概念、新判斷、新命題等方式呈現(xiàn)之外,還可能將對宇宙人生、性與天道的領(lǐng)悟,通過文學(xué)、藝術(shù)等方式表達出來,詩酒文化就是這種文藝表達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實際上,詩酒是傳統(tǒng)中國更廣泛的文化現(xiàn)象,也是理解傳統(tǒng)文人思想世界的重要入口。
按照蕭萐父先生對哲學(xué)與文化“兩端互補和循環(huán)往復(fù)”關(guān)系的理解,對于詩酒中蘊含的思想世界的解讀與呈現(xiàn),分析作為文化現(xiàn)象的詩與酒,將有助于哲學(xué)史研究進路的可能性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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