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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艷明與子成說廣州音樂會之春山煙欲收

“人間自是有情詩，此愛不關(guān)風(fēng)和月”！喜馬拉雅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讀千古最美情詩。

我們前面講了黃裳，講了綠衣，今天那就再來講一件綠蘿裙吧。來賞讀一下唐五代詞人牛希濟(jì)的那首名篇《生查子》，詞云：“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p>

詞牌“生查子”原來也是唐代教坊曲名，后來用為詞牌名。當(dāng)然到后來它有很多名字，比如叫“楚云深”、或者“相和柳”、或者“陌上郎”、或者“梅溪渡”、或者就叫“綠羅裙”。這也是一個詞牌別名的一種方式，就是一旦有人寫出名句，那么這名句中的幾個詞有可能就成為這個詞牌的別名。比如說朱淑真有《生查子》（年年玉鏡臺，梅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 酒從別后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云深，人遠(yuǎn)天涯近。），其中有句曰“遙望楚云深”，所以“生查子”有時候也被叫“楚云深”；而正因?yàn)橛信Ｏ?jì)的這首《生查子》，其中有句“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彼浴吧樽印庇袝r候又叫“綠羅裙”。

尤其是牛希濟(jì)的這首《生查子》和一般的《生查子》的這個詞牌格律還不太一樣，一般是雙調(diào)四十個字。像歐陽修的《生查子·元夕》也是千古名篇，我們又很熟，它是“去年元夜日，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蹦憧炊畟€字，四句五言為上片。下片呢是“今年元夜日，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蓖瑯邮撬木湮逖远畟€字。而牛希濟(jì)這一篇卻是變體，上片“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边@確實(shí)四句五言二十個字；那么下片你看“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眱删淙?，三句五言，變成了二十一個字。那么這種變化，會帶來怎樣的效果？而牛希濟(jì)為什么要不拘常套，這樣來寫這首《生查子》呢？

其實(shí)我個人多年來讀這首《生查子·春山煙欲收》，挺佩服牛希濟(jì)的。牛希濟(jì)是五代詞人，早年雖有文名，但是遇喪亂，留居于蜀地。后來被前蜀之主王建賞識，才頗居仕宦，后來甚至成為雍州節(jié)度副使?！痘ㄩg集》和《唐五代詞》錄其詞作十四首。像“花間詞派”就稱他為“牛學(xué)士”。牛學(xué)士在“花間詞派”中，當(dāng)然不是成就最高的，但牛學(xué)士最牛的地方，是他寫詞的風(fēng)格別有一番他人難到之處。就比如這首《生查子》，他簡直就是跨越了千年的時光，用了后代的攝像技巧，也就是影像技巧，來完成一首詞作。所以牛希濟(jì)的這首《生查子》，完全可以當(dāng)作文字中影像技術(shù)的成功代表。

不相信，我們來看一下，上片就很有特色。別看四句寫景，這四句寫景非常有特點(diǎn)。你看“春山煙欲收”，這首詞寫的是離別，而離別的序幕卻是在破曉的景色中展開：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這個春山之上，白茫茫的這個霧氣呢，已經(jīng)漸漸地收起來，要退走了。那么依稀就出現(xiàn)了黑黢黢的那種山的剪影。山還不十分亮，天也沒有十分亮，霧氣又散了，但是山的影子就出現(xiàn)了。在春山的剪影出現(xiàn)的同時，“天淡星稀小”，東方已經(jīng)有一種淡淡的明亮色，這個時候，寥落的幾顆星辰慢慢的就顯得黯淡下去，好像變小了一樣。你看春山、春煙，天淡星小，其實(shí)他寫的是黎明將來的幾種景象，其實(shí)應(yīng)該是靜態(tài)，但他卻寫出了動態(tài)：煙欲收，星稀小。而這種文字中的動態(tài)卻又產(chǎn)生了一種靜態(tài)的效果，我們腦海中仿佛就出現(xiàn)了這種春山的剪影和黯淡的星辰。

這個時候，最精彩的來了——“殘月臉邊明”。月亮啊和星星不一樣，雖然它是殘月，但它依然還是很明亮。但是從主人公的視角看過去，這時候依然明亮的殘月，剛好就貼在他愛人的臉邊，這樣一個臉部的特寫就呈現(xiàn)出來了。你看，天邊明亮的彎彎殘月，襯托著那個美麗女子她的鵝蛋臉、或者鴨蛋臉、或者瓜子臉。因?yàn)槭菤堅侣?，不管是上弦月還是下弦月，你可以想象，襯托在那個女子柔美的臉龐的曲線旁邊，這樣的月與人簡直就是完美的搭配?。∷晕矣X得如果你既是一個詩詞愛好者，又是一個攝影愛好者，讀到這一句“殘月臉邊明”，你會不由自主的有一種要拿起相機(jī)，尤其是單反長焦的，給一個景深（景深（DOF），是指在攝影機(jī)鏡頭或其他成像器前沿能夠取得清晰圖像的成像所測定的被攝物體前后距離范圍。而光圈、鏡頭、及拍攝物的距離是影響景深的重要因素。）的鏡頭，去把這一刻拍下來。

這是一個凝固的唯美瞬間，尤其是這個唯美的瞬間不光有月亮，不光有美麗的臉龐，不光有曲線，還有“別淚臨清曉”。一個“別淚”，當(dāng)然首先點(diǎn)明了主旨，點(diǎn)明了這個“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钡膱鼍笆且粋€離別的場景。但是最精彩的是在臉龐的曲線與明月的曲線中間，一顆淚珠潸然欲下，或者掛在睫毛之上，或者將要流到腮邊。但不管怎樣，它在詩人的眼里，或者說在你那個長焦的鏡頭里晶瑩剔透，就像一顆露珠，出現(xiàn)在這清曉欲別的清晨。

所以這樣的一顆眼淚非常有意思。我們在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里說過“攜盤獨(dú)出月荒涼，渭城已遠(yuǎn)波聲小”（“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諏h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dú)出月荒涼，渭城已遠(yuǎn)波聲小。”）那個“攜盤”就是金銅仙人承露盤。而自漢代以來，清晨的露珠向來是被視為是無上的妙品，不僅有養(yǎng)生的妙用，而且有靈魂的點(diǎn)綴，所以這一顆清曉時出現(xiàn)的別淚，這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就像早晨的露珠一樣，在殘月的曲線和美麗臉龐的曲線中，晶瑩剔透，熠熠生輝。這時遠(yuǎn)處的春山，遠(yuǎn)處的炊煙，還有天淡星稀，都成了一種反襯、成了一種背景，只有那美麗的臉龐、美麗的殘月和那顆美麗的淚珠成為這清晨全世界的一切。所以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手法？這簡直是一種攝影大師的手法。但是攝影師用鏡頭捕捉這樣一個瞬間并不是很難，可是要讓文人拿筆寫出這樣的一個瞬間，并讓人覺得如在目前，那這支筆真是生花妙筆呀！

所以牛希濟(jì)這首《生查子》的上片，極盡瞬間之美，又極具鏡頭之感。既然那美麗的臉龐、美麗的殘月、美麗的眼淚，已經(jīng)美到那樣的極致，再想來一個這樣的鏡頭已經(jīng)不可能了。所以下片你看他為什么突破了原來“生查子”的典型的四句五言的模式，他立刻轉(zhuǎn)換鏡頭，他不僅是一個攝像大師，他還是一個攝影大師。他開始用另一種鏡頭來表述，這種鏡頭就叫敘述鏡頭，又是細(xì)節(jié)的鏡頭?！罢Z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前面明明是一個經(jīng)典的瞬間、凝固的鏡頭，但他卻說“語已多，情未了”，一下子就把臨別時兩個人千言萬語的珍重道別都說盡了。明明前面還沒有，這時候卻說“語已多，情未了”，這就是什么？這就是蒙太奇呀！這就是剪接呀！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他前面說了什么，但是他只要通過一個動作，“回首猶重道”，就讓你想見了這個有情人珍重道別時的千言萬語，這就是典型的攝影鏡頭。這和前面的凝固的攝像鏡頭，簡直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技巧。

當(dāng)然不僅鏡頭語言比較高妙，最高妙的還是臺詞，是那個臉邊猶然垂淚的可愛女子。臨別的女子，在千言萬語之后、在執(zhí)手欲別之后，卻又突然回首叮囑的最后一句話，也是最精彩的一句話：“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我們在《綠衣》里也講到這一句詞“綠兮衣兮，綠衣黃裹。綠兮衣兮，綠衣黃裳”，你看那她曾經(jīng)身著的美麗綠衣呀，那樣鮮艷明亮，仿佛還能將那心愛的人栩栩如生地帶回身旁。那是悼亡詩，故而說“心之憂矣”，故而說“我思故人”，故而見綠衣如見亡妻。而《生查子》里的這位女子，卻玲瓏剔透，卻同樣極具畫面感與鏡頭感地捕捉到“綠蘿裙”與芳草的一種聯(lián)想。我有時想，她是不是像弘一法師所說，突然看到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看到了萋萋遮滿古道伸向遠(yuǎn)方的芳草，突然想到自己的愛人要去跋涉天涯，而自己將苦苦地思念他，繼而又突然擔(dān)心這個心愛的他會不會忘了自己呢？于是，她把芳草與綠衣勾連，說出這句“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其實(shí)意思是說，看到天涯無處不在的芳草，你應(yīng)該想起我這件綠羅裙，應(yīng)該想起你心愛的我??！

在古詩詞中， “憐”者，戀也，憐者，愛也。憐芳草，愛芳草。其實(shí)是要說的愛他的心上人，愛他那個身著和芳草一樣的綠羅裙的、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天涯游子的美麗姑娘啊。其實(shí)將“芳草”與“綠衣”作比，前人并不是沒有寫過。比如南朝江總的妻子（江總（519年～594年）著名南朝陳大臣、文學(xué)家。字總持，祖籍濟(jì)陽郡考城縣（今河南商丘民權(quán)縣）），她的一首《賦庭草》說“雨過草芊芊，連云鎖南陌。門前君試看，是妾羅裙色?！边B杜甫也說“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保ǘ鸥Α肚倥_》茂陵多病后，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臺日暮云。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復(fù)聞。），都是講的睹景思人。可是唯牛希濟(jì)《生查子》里的這個少女說得生動、說得俏皮、又說的深情款款。一句“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讓那個“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的形象突然刪繁就減，只留一句精妙的言語，直擊那男子的心靈，并盤踞胸中，永遠(yuǎn)不去。所以當(dāng)這句話留在了心中，那個人也就永遠(yuǎn)留在了心中。

所以詞學(xué)大師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詞簡釋》里說，牛希濟(jì)這首《生查子》“上片寫曉景尤真切。殘月映臉，別淚晶瑩，并當(dāng)時人之愁情，都已寫出。而下片呢，記別時言語，悱惻溫厚，以處處芳草之綠，而聯(lián)想人羅裙之綠，設(shè)想似癡，而情則極摯?！本褪钦f上下片各有特色，上片尤真切，下片尤感人。那么牛希濟(jì)的這首《生查子》是怎么達(dá)到這種“尤真切、尤感人”的效果呢？其實(shí)就像我們剛才所說，上片用了近似于攝影的手法，故鏡頭語言極真切，而下片則用了攝像的手法，就像電影蒙太奇，故情節(jié)尤感人。

一首小小的詩詞之作，也可以跨越千年的時光，在技法上直指當(dāng)下，可見人類的智慧是一法通萬法通的呀！詩詞之道，其實(shí)無所不包，只要你善于發(fā)現(xiàn)、善于領(lǐng)悟，即可窺見那其中無盡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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