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老談
照宋朝人的說辭：“唐人尚文好狎?！睙o需多言，唐朝人尚的乃是詩文；狎的則是妓女。尤其是在當(dāng)時的官員之間，狎妓早已蔚然成風(fēng)，愈演愈烈。
有唐之一朝，狎妓最出名的官員，武將當(dāng)屬韋皋、路山嚴(yán)；文臣當(dāng)屬白居易、元稹。
韋皋
這兩位武將，各位可能不太熟悉，白、元兩位文臣，則是如雷貫耳。
唐朝前后歷經(jīng)小300年，出現(xiàn)過無數(shù)個大臣。而且，官員們看姑娘的胃口，向來也很大?！皩櫦藬?shù)十人”、“女妓百數(shù)”，類似的記載，不絕于史書。據(jù)史料記載，為拯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的郭子儀，有“十院歌妓”。
那四個人有何德何能，竟能被后世學(xué)者（性學(xué)家劉達臨）認(rèn)為是“最會狎妓的官員”。
路山嚴(yán)暫且略去不表，其余三人都和一個偉大的妓女，發(fā)生過點點滴滴的故事。因為這個妓女的緣故，此三人方才得此榮耀。
那個女生的名字，就是薛濤。
妓 女
薛濤是一個妓女。有唐之一朝，到底何謂妓女？
后世之“妓”，多指以賣肉為生的女子；唐朝的妓，有些許不同，最起碼更有文化。
“妓”最早由“伎（技）”演化而來，如郭德綱所言，“妓女”指的是有技術(shù)的女人。但是，她們的“技術(shù)”絕不止于床上功夫，音樂歌舞、繩竿球馬，大概都在此列。
唐朝人有“聽妓”、“觀妓”之說，所指的當(dāng)然就是聽音樂、觀歌舞。否則，按照今天人們的理解，直接來就行了，有“聽妓”的必要嗎？
唐朝之“妓”，大體分作宮妓、官妓、營妓、家妓以及私妓。
“宮妓”可想而知，為皇帝老子一人服務(wù)。唐明皇設(shè)立的“梨園”，坦率地說，也帶有“妓”的性質(zhì)。諸位先別接受不能，《舊唐書》就有如此記載，安史之亂后，皇帝亦然縱情聲色，“教坊忽傳密旨，取良家士女及衣冠別弟妓人，京師囂然”。
“官妓”為各級官吏所有，主要是用來陪酒、唱曲、跳舞，以及暖床。不同于“宮妓”獨屬于一人，官妓可以共享，也可以作為禮物相贈。
在古老的中國語境里，“白嫖”被視為人品不行的標(biāo)志——當(dāng)然，今天的“白嫖”常常是一種調(diào)侃。唐朝的官員很幸福，他們可以問心無愧的“白嫖”，彼時的官妓，向官吏獻身，是她們的義務(wù)與責(zé)任。
在軍中之妓，可想而知就是“營妓”，或者說是“軍妓”。軍人們血氣方剛，喝完大酒，為一個妓女大打出手，或者對妓女拳腳相加，類似的記錄，隨處可見。
譬如，據(jù)史料記載，唐朝的時候，某個妓女不小心沒有陪好一個賓客，讓軍營長官很沒有面子，長官將妓女施以棍棒之刑，并且命手下賦詩嘲諷：
綠羅裙下標(biāo)三棒，紅粉腮邊淚兩行。
叉手向前咨大使，這回不敢惱兒郎。
官僚自己蓄養(yǎng)的叫“家妓”；倚門賣唱的則是“私妓”。這兩個分類與薛濤無關(guān)，此處略去不表。
今天的人們，把薛濤看成自帶光環(huán)的女主角，心情可以理解，但她昔日的處境，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遭得多。
古代人寫的筆記，關(guān)于她的稱呼，可謂極盡酸楚。
最好聽的，稱呼薛濤為“妓人”。譬如，據(jù)宋朝人筆記記載：“薛濤，妓人也。有學(xué)，善屬文。”
有人很不尊重薛濤，直接稱呼其為“倡婦”。他們?nèi)绱苏f道：“婦人薛濤，成都倡婦也，以詩名當(dāng)時?！?/span>
明朝人稱薛濤為“青樓人”：“薛濤，唐之青樓人也。”
以“樂妓”、“官妓”、“營妓”、“尤物”等詞匯，形容薛濤之人的記錄，同樣很多。
唯獨現(xiàn)代之人，費勁心思的解釋，說薛濤從未出賣過身體，她只是以歌舞或者樂曲取悅?cè)嗽圃?。有些學(xué)者認(rèn)為，薛濤雖然“詩達四方，名馳上國”，但她連妓女都不算，他們甚至考證出，那個蜀妓名曰“薛陶”，而非人們所鐘愛的薛濤。
愛護薛濤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為她遮羞大可不必。薛濤早已故去，她若在世，可能會感覺辛酸，但未必以自己的職業(yè)為恥。
唐朝之開放程度，可能遠非今天之人所能接受。離婚、改嫁、偷情、艷遇，從官家的史書到平民的傳奇，其記載多如牛毛。妓館等風(fēng)化場所，同樣鱗次櫛比。
武 夫
薛濤的職業(yè)技能，似乎先天就被點滿。
八九歲的時候，父親以詩文考她，指梧桐為題，吟詩兩句曰：“庭院一古桐，聳干入云中?！毖龖?yīng)聲而對：“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span>
按照古書的記載，聽罷女兒的和詩，“父愀然久之”?！般溉弧?，主要是形容神色不愉快。女兒文思泉涌，當(dāng)?shù)牟幌卜幢?/span>
不得不說，男人的直覺，竟然可以這么準(zhǔn)。
父親去世后，家道中落，母親養(yǎng)她到“及笄之年”——女孩能束發(fā)的年齡，年滿十五歲。迫于生計，“未成年人”薛濤，步入到男人的世界，淪為樂妓，開始接受社會的毒打。
招她入妓之人，正是唐朝最會狎妓的武人之一韋皋。實際上此人頗具韜略，有“小諸葛”之稱，在中唐的歷史地位，僅次于大名鼎鼎的郭子儀。韋皋統(tǒng)帥四川，長達二十一年之久。
今人有言，政治是男人的春藥。韋皋在政治上只手遮天，他對諸美女的覬覦，便也可以順理成章。
筆者還是認(rèn)為，韋皋一定和薛濤寬衣解帶過。誠如前文所言，現(xiàn)代人寫薛濤為“樂妓”，出于保護她的目的，之后總不忘找補一句：樂妓的主要職責(zé)是勸酒、奏樂、歌舞、說笑，有義務(wù)獻藝，沒可能賣身。
唐朝到現(xiàn)在已歷千余年，哪怕再過千年，人性也不容易輕易改變。身為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好色之徒，韋皋怎可能止步于飲酒聽曲？酒是色媒人，喝完酒，總是得干點別的事情吧。畢竟，所有的事情，都是男人說了算。
唐朝人之開放，比今天亦不遑多讓。且不說白居易之輩，寫下“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的鋼鐵直男李白先生，也曾留下，“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的羞羞之句。
今天的人們尚且有“職場潛規(guī)則”，更何況在唐朝的酒場上。他們吃著火鍋唱完歌，不發(fā)生點什么，反倒有些奇怪。
薛濤本身堪稱交際花，絕非泛泛之輩。早在待字閨中時，她就已艷名遠播，“與士族不侔”——與普通仕宦家庭的子女不同。更別提其后“正式出道”了。
據(jù)說，薛濤的《謁巫山廟》之詩，作于韋皋招呼她的酒席宴間。全詩內(nèi)容如下：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這首詩通篇艷情，唯獨最后兩句，稍微有點爭議。
最后兩句的意思大概是：令人頗惆悵的是，巫山廟前的柳枝隨風(fēng)擺動，似乎要與神女的眉毛比長爭妍，結(jié)果只是徒勞無功，自作多情。
對于這兩句詩，很多人竟然看出“勵志”的意味，譬如寫暢銷書的安意如，她如此理解薛濤之詩：尤其最后一句“春來空斗畫眉長”，更隱隱指責(zé)前人沉溺女色，這樣的立意出自女人之手已是不易，出自一個官妓更是殊為難得。
可拉倒吧。哪里“勵志”了，哪里又“指責(zé)”了？薛濤區(qū)區(qū)一介樂妓，她怎么可能有那個膽量，還敢指責(zé)權(quán)貴？
按我的理解，詩人只是發(fā)出，柳枝不如神女曼妙，繼而突出神女的無限魅力罷了。
這個神女也不是別人，就是“巫山云雨”的女主角，而“巫山云雨”出自宋玉之賦，是“男歡女愛”的隱喻。
薛濤詩中的柳樹，也不是尋常之柳——她若真以現(xiàn)實中的柳條，比之于神女，豈不是大煞風(fēng)景？在傳統(tǒng)的中國語境里，柳枝被視為女陰、女性生殖的象征。
照著這個思路，諸位再想想“尋花問柳”這個詞匯，嫖客究竟“問”的是什么，簡直不言自明。
文 士
薛濤的“交往清單”中，絕對稱得上人才濟濟，除了權(quán)勢熏天的將軍，還包括一等一的文士。她的門前，一時間有所謂“門前車馬半諸侯”的盛況。
根據(jù)資料記載，薛濤的花名冊里，包括至少二十余位詩人。作為交際花，與20多人交往，似乎也不足為奇，但她所謂之“詩人”，絕非是阿貓阿狗，歷經(jīng)千百年沉浮，依舊被世人銘記的那種“詩人”。
譬如，我們所熱愛的白居易先生。
面對薛濤，白居易的心情，一如李宗盛歌中所唱：“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span>
某年某月——準(zhǔn)確的說，薛濤與元稹若即若離的時候，狡黠的白居易，偷摸摸給薛濤去了一首詩，《與薛濤》。
峨眉山勢接云霓， 欲逐劉郎此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 春風(fēng)猶隔武陵溪。
這首詩歌包含兩個典故，即劉、阮遇仙結(jié)為夫婦的傳說，以及陶淵明講述的，武陵人找到桃花源的故事。
在唐朝之前，劉阮是劉阮，武陵人是武陵人，且都沒有情欲的因素。唐代文人首先將這兩個元素，相互附會并且融合，遂產(chǎn)生了“天臺桃源”的意象。
將“天臺桃源”引向鄙俗香艷，并且用以描述男歡女愛的，其“始作俑者”，大抵就是白居易寫的這首詩。
在今天來看，這首詩歌，至多帶有情欲的味道。遙想當(dāng)年，那可是開山辟地之作。
畢竟，以“天臺桃源”的意象描寫的男女之情，并非指代正常的夫妻，而是艷情。
如詩中所言，“劉郎”所代指的是元稹，而“仙女”當(dāng)然就是薛濤。白居易想表達的，是薛濤屬意于元稹而不可得的迷茫。
作為“絕世大渣男”，當(dāng)時的元稹早就把薛濤忘記了，他當(dāng)時正瘋狂的迷戀歌妓劉來春。
白居易開頭寫，“峨眉山勢接云霓”，表面意思是說蓬山路遠，難以追及；他其實是在勸說薛濤，不要再期待元稹了；更深層的潛臺詞則是：元稹不行，你可以考慮下我老白呀。
眾所周知，白居易和元稹是好基友，兩人志趣相投，有時候還交換妓女，互相狎玩。譬如，公元822年左右，白居易擔(dān)任杭州刺史，他曾經(jīng)將歌妓商玲瓏“暫借”給元稹，一個月之后，元稹方才歸還。
到了半老徐娘，風(fēng)韻猶存的薛濤，元稹前腳剛走，白居易也不等朋友謙讓，死乞白賴就往上湊。
元稹與薛濤相差11歲，然而，他們兩人的年齡差距，尚不屬于極致。杜牧和薛濤之間，差距三十余歲，那才是貨真價實的“姐弟戀”。
杜牧才華橫溢，風(fēng)流倜儻，“十年一見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闭撬纳顚懻?。
面對已近暮年的薛濤，杜牧竟然也有了結(jié)交之意，他欣然而作《白蘋洲》。
杜牧有來言，薛濤自然也有去語。她于是在和詩中寫道：“唱到白蘋洲畔曲, 芙蓉空老蜀江花。”面對青年才俊的示好，女詩人或許有意，然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薛濤最后唯有空余恨而已。
有一說一，哪怕是恰值當(dāng)年，薛濤和杜牧、元稹乃至二十余名詩人，大概率也沒有結(jié)果。
唐律以法律的形式，規(guī)定了“良賤不婚”：“人各有耦，色類須同。良賤既殊，何宜配合。”娼妓是賤民，文人是良民，他們之間逢場作戲可以，要想永結(jié)同心，幾乎永遠不可能。
簡言之，元稹之流，既是渣男，某種意義上，竟也是“守法好公民”。
悠悠千年已過，我們也是如白樂天一般，對于這個女神，想得卻不可得，所剩余的，唯有喟嘆而已。
喟嘆這個女人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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