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人知道岳陽樓,多半是因為在語文課本上讀到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其實這一座樓在唐代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聞名天下了。
早在范仲淹撰寫《岳陽樓記》之前的二三百年,我國最偉大的兩位詩人李白和杜甫,先后登臨岳陽樓,并各自賦詩一首。
他們二人登臨的時間,相距不過九年。登樓時,李白五十八歲,杜甫是五十六歲。兩詩同樣是借景抒情,同樣帶著強烈的個人風格。
李白的詩依舊帶有夸張、奇崛的想象力,卻仿佛什么沒說;杜甫的詩仍然帶著固有“家國天下”的情懷,卻仿佛有萬千心事,怎么也說不完。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這一首登臨詩,開頭只用了十個字就寫出洞庭湖乾坤顛倒,星海浮沉的壯闊之美,其想象力絕不輸于李白。
《與夏十二登岳陽樓》——唐·李白
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
云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涼風起,吹人舞袖回。
詩作意譯:
登上岳陽樓,覽盡四面無限之風光,江水源源不斷地流向開闊的洞庭湖。大雁把憂愁引向遠方,山巒自天邊銜出一輪明月。在樓上擺開宴席,仿佛是在云端舉行盛會一樣。
剛剛舉起酒杯,天上就伸過來一只手。醉中游歷岳陽樓,涼風鼓起我和夏十二的衣袖,兩個人好像在跳舞一樣。于是我們一邊跳著舞,一邊開心地回去休息了。
李白的這首詩,作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兩年之前,他因為曾在永王帳下為幕僚,差一點被判了死刑。
其實在當永王幕僚之前,李白和他的妻子宗氏二人,已經(jīng)開始長期修道。從他的在公元744年的詩作《獨坐敬亭山》來看,他當時仿佛早把世事看淡了。
因此,后來他選擇出山,很多人都對此表示無法理解。朝中只有杜甫同情他的遭遇,于是就寫出了那首著名的《不見》。
杜甫在詩中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边@就說明杜甫是認為,李白之前尋仙訪道的行為,只是在麻痹自己。是“佯狂”,是假裝的。
李白始終想在政治上一展抱負,所以不聽妻子宗氏的勸告,投到了永王李璘的帳下,結(jié)果差一點喪命。后來僥幸不死,就被流放到夜郎。
乾元二年,因為遇到一場罕見的大干旱,朝廷大赦天下,李白被放還。乘船回江陵的途中與朋友夏十二登上岳陽樓,寫了這一首詩。
在這首詩中,李白還是和年輕時一樣,有著豐富、新穎的想象力。比如,岳陽樓上,有熱情的大雁,幫他把“愁心”遠遠地引去天邊,又有好客的山巒,殷情地替他“銜”來美麗的月輪。
他和夏十二飲宴的地方,好像是在白云之間。席間推杯換盞,那拿著酒的手,仿佛是從天上伸過來的一樣。真是心情舒暢,快樂似神仙?。?/p>
涼風吹來,鼓起他們的衣袖,把身上的晦氣一掃而光。兩個人就像兩位天真的少年一樣,一路跳著舞回去了。
五十八歲正是人生的暮年,剛剛死里逃生,見到了老朋友,普通人只恨不能痛哭一場??!可是李白是謫仙人,他才不會痛哭。
所以我一直認為,李白“一輩子都是少年”。他寫這首詩,只想表達自己當時快樂的心情。
《登岳陽樓》——唐·杜甫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詩作意譯:
往昔就聽說過洞庭湖和岳陽樓,如今登樓臨水,才真正見識到洞庭水的壯觀。浩瀚無垠的湖面,把東南面的吳國、楚國的一分為二,日月星辰就像是飄浮在湖水的上面一般。
離開家鄉(xiāng),很久沒有收到親戚朋友的來信了。如今我年紀老邁,身體多病,陪伴我的只有一條小船。關山以北至今還陷于戰(zhàn)火之中,我憑欄遙望,想到這些就不禁涕淚滿衣衫。
杜甫寫這首詩時已五十八歲,距離他生命的終結(jié),只有兩年時間。他原來在成都投靠朋友嚴武,嚴武去世后,他于公元766年來到重慶奉節(jié)一帶,買了幾十畝地,栽種水果和農(nóng)作物。
此后,在近兩年的時間當中,他一直都在拼命地寫詩,而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占到了如今他現(xiàn)存詩歌的三分之一。
大歷三年(公元768年),大概因為感到自己大限將至,杜甫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他乘船從江陵到達公安,再轉(zhuǎn)至岳陽。就在這個時候,他去游歷了神往已久的岳陽樓。
登上岳陽樓,眼前壯闊的景象,又激發(fā)出杜甫少年時代“至君堯舜上”的豪情。但轉(zhuǎn)眼間,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目前真實的處境。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本來就已經(jīng)讓人很受不了。
再加上他年老多病,而家中的兄弟和從前的好友,都斷了音訊。誰也不知道他會在這孤舟中死去,這是何等地令人絕望??!
但是他并不怨恨命運對自己的不公,他又把思緒轉(zhuǎn)向外界更廣闊的天地中去。親朋好友們沒有信來,是因為北地邊境上還在打仗。
此時此刻,國家尚未安定。慚愧的是,自己一把老骨頭,只有在岳陽樓上依欄看風景,完全幫不上忙。想著想著,他的眼淚、鼻涕就一起流淌下來了。
這個時候,杜甫感到“活著,真的好苦啊”!少年時代發(fā)愿的時候,他總是把前途想得十分美好。但是直到暮年,他才知道那些不過是奢望。
不知道哪一位詞評人曾經(jīng)說過:杜甫其實不應該叫“詩圣”,他其實應該叫“情圣”。因為他的詩,總是充滿了家國天下,赤子飄零的情懷,讀來讓人熱淚滾滾。
說李白一輩子都是“少年”,其實杜甫何嘗不是呢。他從年輕時代起就這么熱血愛國,到死前都沒有改變過。只不過他少年時代時,就顯得有一些“少年老成”罷了。
喜劇始終不如悲劇令人印象深刻,盡管李白寫《與夏十二登岳陽樓》之前,曾經(jīng)遭難,但是這首詩歌本身的基調(diào)是愉悅的,所以遠不如杜甫的《登岳陽樓》讓人印象深刻。
畢竟現(xiàn)代人少不可能有像李白一樣的經(jīng)歷,但是像杜甫詩中這種,少年時候的夢想,中年以后被現(xiàn)實摧毀的體驗,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過。
杜甫與普通人不同的地方,是他從來都不會“點背怪社會”?;蛟S他偶爾會奇怪一下,他的朋友為什么都不給他寫信呢。
但是他會換位思考,他馬上會想到:也不只是我一個人有苦,看看這國家,北面還在打仗呢。天下人才是真正的苦啊,于是他又開始為天下人落淚了。
杜甫具有的同情心與共情力,世所罕見。更加難得的是,無論顛沛流離,風霜雨雪,是他始終固守著這樣的品性,直至生命終結(jié)。
公元770年,杜甫在那條載著他游歷過岳陽樓的小船上去世。他實踐了自己生前的諾言,一輩子像葵藿一樣,永遠向陽而生。
他的肉體雖然離去了,但是他的精神卻通過這些動人的詩歌,永久地回響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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