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李斯用的是什么高招呢？其實也不算什么高招，得算是陰招。就是大搞間諜戰(zhàn)，前面范雎也搞這套，只是到了李斯這玩得更猛了。派出大量間諜，攜重金，去賄賂收買東方各國的重臣、將軍，還有社會賢達(dá)、名人，把這些人策反，讓他們都順著秦國的意志說話。就類似于所謂的和平演變這一套。收買不了的，搞不定的，怎么辦呢？他就是堅決反對秦國了，那就派刺客刺殺，或者用離間計，離間他和君主的關(guān)系，讓他靠邊站，讓他反對秦國也有心無力。
總之，無所不用其極，用各種政治的和準(zhǔn)軍事的手段，去瓦解各國的防御體系。
然后，大軍隨后而至，各國就沒有多少反手之力了。
現(xiàn)在一講創(chuàng)業(yè)，都有個認(rèn)識，說90后厲害。為什么厲害？因為，他們跟以前的玩法不一樣了，他們玩A站、彈幕、二次元，這些玩意咱都不知道是什么，他們就把錢賺了。李斯的這套玩法，也有點這意思，沒底線、沒節(jié)操，跟以前的玩法不大一樣了。
以前的戰(zhàn)爭，特別是春秋早期的戰(zhàn)爭，那都是講規(guī)矩的，祭祀有祭祀的禮儀，戰(zhàn)爭也有戰(zhàn)爭的禮儀。最著名的有個宋襄公的故事，當(dāng)時宋襄公帶兵跟楚國打仗，楚軍那邊正渡河，人仰馬翻的正亂騰著。手下就建議：主公啊，咱們趁他們正亂著，趕緊打吧。宋襄公一撥拉腦袋：不行，不能打，那不符合戰(zhàn)爭禮儀嘛，“君子曰：不重傷、不擒二毛，不推人于險，不迫人于阨[è]，不鼓不成列”（《韓非子》），楚軍還沒有擺好陣列、陣勢，不能打。結(jié)果，楚軍過了河就打宋軍給打敗了。宋襄公戰(zhàn)死，貽笑千古，被毛澤東罵，“宋襄公是蠢豬式的仁義! ”
不過，這位宋襄公之前也是了不起的君主，《史記》稱其為春秋五霸之一。他說的那一段，其實就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下的戰(zhàn)爭規(guī)則，就跟體育比賽似的，不能把敵軍打成重傷，更不能打死唄；不擒二毛，二毛就是頭發(fā)胡子花白的，兩種顏色的，就是老兵唄，不能俘虜；也不能把對方逼到險阨絕路上去，不能乘人之危之類的。
李斯呢，他的前半生，就是在秦滅六國之前，他的作派，差不多就是蘇秦、張儀這樣的縱橫家。前面講了，縱橫家沒底線嘛，玩間諜戰(zhàn)之類的就更酣暢、更厲害。他的后半后呢，那是蘇秦、張儀遠(yuǎn)遠(yuǎn)比不了的，咱們以后再說，這一期咱們先講幾段他前期的故事：
頭一個是糧倉老鼠的故事。
李斯本來是楚國一個小地方的人，上蔡的，現(xiàn)在是上蔡縣，屬于駐馬店市。他在當(dāng)?shù)馗蓚€小官吏--小公務(wù)員，朝九晚五的，過著平凡的日子，揣著偉大的夢想。所謂，年少輕狂嘛，哪個年輕人沒有夢想啊?？墒墙^大多數(shù)人，在社會的底層，晃晃悠悠，一不留神就老了。
李斯呢，有一次上茅房，看到茅坑里有一群老鼠正在吃屎。老鼠們正吃著，忽然見到李斯進(jìn)來了，嗖一下子都嚇跑了。李斯也沒在意，這挺正常啊。拉完屎出來，當(dāng)天正好有個公事，要去當(dāng)?shù)丶Z食儲備庫也不干嘛吧。結(jié)果，一打開糧倉，就發(fā)現(xiàn)里面有幾個東西，動的，李斯嚇一跳：這是什么？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幾只肥頭大耳的老鼠，都跟兔子似的那么大。正在那吃糧食呢?？匆娎钏惯M(jìn)來了，這些老鼠也不害怕--因為，糧倉里很少有人來，它們不怕人--還瞪了李斯兩眼。
這一下子，李斯就受了刺激了，回去就睡不著覺了，一宿翻來覆去，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
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史記》
人就跟這個老鼠一樣啊，決定你的層次的，不在于你本身的才能、才華，完全在于你呆在什么地方。呆在廁所里的，就得吃屎，還吃不飽；呆在糧倉里的，就可以吃糧食、吃大米。
我也得去找自己的糧倉！
于是，第二天，小公務(wù)員就不干了，辭職，辭別了老婆孩子，離開上蔡這個小地方，就去找他的糧倉了。
可是，那個糧倉不是說，誰想去就能去的，尤其你本來就在底層，村里的。怎么辦呢？怎么辦，這事擱在今天怎么辦？考大學(xué)唄?？济?，清華、北大，哈佛、牛津，這些名頭，說白了就是個糧倉入場券。
李斯那時沒有名校，但有名師。誰??？荀子。這也是我們河北人，出生在趙國，后來做楚國的蘭陵縣令，春申君給任命的，就是今天的山東蘭陵。荀子是孔子、孟子之后的大儒，是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他有個著名的觀點，卻不是儒家的主流，他說：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
人性本惡，善是一種偽裝。
這跟孔孟的主流觀點正相反，《孟子》講的是：
人之性善，猶水之就下。--《孟子》
人性本善，就像水天生就往低處流一樣。
那么，人性究竟是善，還是惡呢？這是哲學(xué)的一大命題，到今天還是說不清的。不過，這是非常重大的問題，決定了人類社會治理的方向。
性惡論，強(qiáng)調(diào)人性惡，人是自私的，人是有原罪的，這是西方的主流認(rèn)識，那怎么辦呢？就得想辦法去完善法律制度，來約束人的行為。
性善論，強(qiáng)調(diào)人性善，這是孔孟儒家的認(rèn)識，是東方比較主流的認(rèn)識。既然人性是善的，那么盡量引導(dǎo)人把這種善發(fā)揚出來就可以了，就強(qiáng)調(diào)以道德和教化為主，來治理社會。
其實呢，這不是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而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孔子有句話叫，“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今天東西方的社會管理者們應(yīng)當(dāng)好好思考一下孔子這句話的，就應(yīng)有所兼顧，有個折衷。我的觀點是，究竟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沒必要去強(qiáng)調(diào)那個“本”嘛，一陰一陽之謂道，善惡就應(yīng)當(dāng)是并存的，從人性的實際表現(xiàn)來看也是，既有善，又有惡。你非得窮究善為本、善在先，還是惡為本、惡在先，雞生蛋啊，還是蛋生雞啊，那沒意義。
荀子的著作流傳后世，最有名的是《勸學(xué)篇》，初中課本里也收錄了。里面有很多名句，比如，“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不積跬[kuǐ]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鍥而不舍，金石可鏤”之類的。
李斯就拜到荀子門下學(xué)習(xí)，“學(xué)帝王之術(shù)”。注意啊，荀子當(dāng)時就是一個小縣令，卻是教人帝王之術(shù)的。先秦諸子百家，多數(shù)也就是士這個階層的，類似于平民，可他們的學(xué)說，說到底都還是在講治國平天下的帝王之術(shù)。這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有趣之處，中國文人都揣著一個做帝王師的夢想，都想致君行道。
李斯跟荀子學(xué)了幾年，就學(xué)成了，向荀子辭行，講：
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史記*李斯列傳》
最大的恥辱莫過于卑賤，最大的悲哀莫過于窮困。老師，我已經(jīng)受夠了?，F(xiàn)在秦國要吞并天下，正是我實現(xiàn)人生夢想的機(jī)會，我去投奔秦王了，您老人家多保重吧。
李斯到了秦國后，先投在呂不韋門下，大得呂不韋的欣賞。呂不韋將其舉薦給秦王嬴政，被封了官。一舉完成了，從茅坑老鼠，向糧倉老鼠的飛躍。
呂不韋倒臺后，秦國下逐客令，李斯差點又被打回底層。卻因禍得福，憑一篇《諫逐客書》得到秦王賞識，成了秦王的大紅人。這是李斯的第二個故事，上回已經(jīng)講過了。
李斯的第三個故事就是害死他的同學(xué)、大思想家、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子。
韓非子也是荀子的學(xué)生，荀子有三個著名的學(xué)生，李斯、韓非，還有一位，咱們以后再說。
韓非子是韓國王室的子弟，口吃，是個結(jié)巴，跟人要說個話，那費勁了，但能寫，思想文章了不得，讓李斯自嘆弗如。
依我看啊，論文章寫得生動精彩，先秦諸子百家，誰都比不了韓非子。也就莊子跟他有一拼。所以，當(dāng)年一起在荀子手下學(xué)習(xí)時，李斯就非常嫉妒韓非。不單純是從才華方面嫉妒，你想啊，李斯那是村里來的，在社會的最底層，而韓非呢，那是王室貴族，吃的用的，方方面面那種差距，是吧，那種羨慕、嫉妒、恨，也在所難免。
韓非子在來跟荀子求學(xué)之前，他就已經(jīng)受過良好的教育。前面講了，韓昭侯曾任用法家人物申不害來變法圖強(qiáng)，而法家思想又受黃老道家的影響。所以，韓非子思想的底子是黃老和法家，他著的《韓非子》這本書里，有兩篇文章，一個《解老篇》，一個《喻老篇》，都是解讀老子《道德經(jīng)》的，那個解讀是相當(dāng)高明，比后世魏晉時期的大學(xué)者們的解讀，都要高明。其他人的解讀跟他就更比不了了。
他跟荀子學(xué)習(xí)，也是沖著“帝王之術(shù)”去的，他繼承了荀子的性惡論，對儒家強(qiáng)調(diào)的仁義道德并不感興趣，他甚至講過一個小段子：說小孩子們在一起過家家，和泥巴，“做飯”，又是“饅頭”，又是“湯”，又是“肉”，這一桌好飯菜啊?？墒?，天黑了，真餓了，這飯能吃嗎？不能吃，還得回家吃去。韓非子毫不客氣地講：儒家的那套仁義道德就是這么回事，過家家，玩玩可以，不能當(dāng)真。
（夫嬰兒相與戲也，以塵為飯，以涂為羹，以木為胾，然至日晚必歸餉者，塵飯涂羹可以戲而不可食也。仁義而不能正國者，此亦可以戲而不可以為治也。--《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韓非子跟荀子學(xué)成之后，不像李斯似的去秦國，而是回家，回韓國，因為他家里有家族企業(yè)嘛，大集團(tuán)，不用出去找工作。韓非子回到韓國后，數(shù)次上書韓王，希望用自己的這套思想理論幫助復(fù)興韓國。
韓王呢？對韓非子并不感冒。有的史料說，這時的韓王就是韓非子的父親，親爹。這一點，我不是很確定，可能是吧。韓王可能就感覺韓非子是自己看著你長大的，又是個小結(jié)巴，你懂個什么啊，王位也不能傳給你，你也排不上號，你鬧騰什么啊。
韓非子郁悶啊，怎么辦呢？作為一個思想家，他想用思想來影響社會實踐，大致就是兩條道：一個，就是做帝王師，致君行道，面對面搞定了君主，讓君主接受了自己的思想，按著自己的思想去治國。這條道，韓非子走不通了。
然就，只能走第二條道了，就是給思想找一個載體，通過這個載體傳播出去，傳于天下，甚至傳于后世，我不只對你君主這一個點了，點對點，我改成點對面兒。什么載體呢？互聯(lián)網(wǎng)啊，衛(wèi)視啊，電臺、報紙啊--啊--這些啊，當(dāng)時也都沒有。當(dāng)時只有一樣，就是書。
于是，韓非子發(fā)憤著書，把自己平生所學(xué)寫成一部《韓非子》，一共寫了十多萬字。這可能也是先秦諸子百家著作中字?jǐn)?shù)最多的。老子五千言就是5000來字，《論語》也就一萬多字，孟子、莊子，也都是幾萬字?！俄n非子》字最多，信息量最大。
有句話叫，墻里開花墻外香。韓非子這套思想，自家的父兄、韓王看不上。可是寫成書，這么一傳播，有個外國人就看上了，迷上了他的這套思想，成了他的粉絲。
誰啊？秦王嬴政。
嬴政看了韓非子的書后，拍案叫絕：
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My god!寫得太好了！作者這是何方神圣啊，這輩子要是能跟這個人交往，死也不遺憾了。
李斯就在旁邊說了：啟稟大王，寫這書的就是我?guī)煹茼n非，韓國的。
嬴政一聽，噢，他這個思維也是比較特殊的：韓國的，這樣，派兵，去把韓國狠巴地，猛打一通。
韓國那邊被打蒙了，這不按常理出牌啊，正常不是這時間打我啊。咋回事呢？就派人去向秦國求饒。這個使者從秦國回來之后，就說了：我去了，不管用啊，秦國那邊點名要公子韓非去。
于是，韓非就來了，來到秦國，面見嬴政。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韓非子當(dāng)時的心情有多復(fù)雜吧。對于秦王，一方面那得說是國恨家仇，年年讓秦國打，秦國擺明了要滅韓國；另一方面，這位秦王又是自己的一個知己?！秴问洗呵铩防镉袀€說法：
天下輕于身，而士以身為人，賢主必自知士。
對一個人來講，生命是重于天下的，因為生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嘛?？墒?，士能以身許人，為了自己的君主或者首領(lǐng)而拼死力，獻(xiàn)出生命。憑什么??？就憑“知遇”二字，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魯迅也講：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
秦王那么欣賞自己，而且他掌握的資源比韓王要多得多，很可能就會掌控整個天下。如果這個人踐行自己的思想，那不是更偉大的價值實現(xiàn)嗎？
還有一方面，就是，他還要討好秦王，爭取韓國的利益，希望秦國能放韓國一馬。
他本來就是結(jié)巴，這種情境之下，得結(jié)巴成什么樣子吧。
秦王呢，大悅，終于見到自己的偶像了。不過呢，肯定也會有一絲遺憾。人總是，相見不如懷念嘛。
有個故事，講一個妙齡女子，大家小姐，癡迷唐伯虎的詩書才華，每天抱著唐伯虎的詩集念(周星馳電影有此段)：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哇，這詩寫的，太超凡脫俗了，太有才了，這人得多么的風(fēng)流倜儻英俊瀟灑啊，結(jié)果就得了相思病，一病不起。
咋辦呢？家人都愁壞了，最后托人就找到了唐伯虎：唐先生啊，您說什么也得到我家去趟，我家小姐要是看不到您，非得病死不行。唐伯虎呢，見一面就見一面唄，就來了。結(jié)果怎么著，這小姐一看唐伯虎，根本不相信啊，噢，NO!MYGOD!怎么可能是這個又老又丑的小老頭呢，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偶像唐伯虎?。?/p>
最后，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這就是真的唐伯虎，大哭一通，就把老唐的詩文都扔廁所了，糟老頭子，你玩去吧。
我們看書，小說也好、詩歌也好，還是哲學(xué)也好，看的都是文字，都是經(jīng)過修飾的文字，通過文字去想象一個人，這個人常常會被大大地美化?？匆曨l的也一樣，電影里的明星，跟他生活中那是兩碼事。
反過來講，從外表，或者簡單的交往去看一個人，這個人也可能被大大地低估。
總之，秦王嬴政，并沒有一下子拜服在自己的這位偶像腳下，既沒有封官，也沒有許愿。
而李斯呢，坐不住了，他對韓非子是真了解，真服氣的。心想，秦王跟韓非這還是頭一回見面，心底還有顧慮，要交往多了，以韓非的才學(xué)，肯定能把秦王給整服了啊。等那時候，我還不得靠邊站啊。于是，韓非頭腳走，他就在背后捅刀子了：
大王啊，您可別被韓非忽悠了啊，他的水平再怎么高、思路再怎樣好，那也是向著韓國的，他是韓國公子啊，不可能真心實意給咱秦國效力的。而且，他現(xiàn)在對您對秦國也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了，稍后要是回到韓國，那可是放虎歸山，對咱秦國大大的不利啊。
嬴政心頭一震：這個，有道理，你看怎么辦呢？
李斯把心一橫，心說話，老同學(xué)啊，對不起嘍，就說了：大王，我看不如找個借口，殺之！
嬴政剛才還沉浸在初見偶像的喜悅之中，現(xiàn)在就來討論要殺偶像，這心里也是過山車一樣啊。這樣吧，先別殺，先把韓非關(guān)起來吧。
于是，韓非子就被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關(guān)進(jìn)牢里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還指望老同學(xué)能搭救自己呢？要求見李斯，結(jié)果李斯派人給他送去一杯毒酒，斷腸草泡的毒酒：老同學(xué)啊，我只能幫你到這了，幫你落個全尸，別的幫不了了。韓非子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最終在牢里自殺。
我認(rèn)為，這個故事里有兩層含義：一是，老同學(xué)會被老同學(xué)害死；二是，偶像會被粉絲害死。
對于韓非子之死，司馬遷在《史記》中表達(dá)了極大的同情和惋惜。
「歷史大學(xué)堂」特邀作者 丨 谷園
作者已出版大眾國學(xué)暢銷書《吃透曾國藩》《人生四書》《簡易經(jīng)》。本文為視頻節(jié)目《谷園講通鑒》的節(jié)選文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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