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畫像丨李公麟（傳）

蘇軾畫像丨趙孟頫繪

清拓趙孟頫（傳）蘇軾像并董其昌書金山畫像詩

【致敬經(jīng)典】

探秘東坡的十種面孔

作者：馮華（二馬頭陀）

看書法史，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一流大家從來不會只有一種面目，如二王、蘇米、趙董皆是如此。就如蘇軾而言，其傳世書法有多重風格，而今人多只學《寒食帖》，亦是咄咄怪事。蓋《寒食帖》風格在蘇軾作品中僅此一件、絕無僅有，乃是靈光乍現(xiàn)的天才之作，竊以為《寒食帖》風格很難復制。從后世再無類似《寒食帖》的作品出現(xiàn)，也可以看出其空前絕后的難學特點。因此我以為，《寒食帖》看看就行了，學蘇，不妨從蘇軾的“日常書寫”中汲取營養(yǎng)，因為這些是更可親近的。

關(guān)于此點，發(fā)表于《大河美術(shù)報》的拙文做了較為詳細的說明，小文附后，此不贅。

為了更好把握蘇軾的多重面目，按照《二十四詩品》的概念，我嘗試把蘇軾書風約略分為十品。對每一品的主要特點，著力從整體的“氣韻生動”上進行體會和把握，重在對其氣息的捕捉與體悟。我不斤斤于形似，也不糾結(jié)于所謂實臨與意臨之辯，沒必要搞那么嚴肅，書法的本質(zhì)就是玩，就是這一種游戲，在“游于藝”的總體觀照之下，態(tài)度大可認真，方式何妨多樣。

下面還是先上圖，看圖說話。因為是個人化的嘗試，不足之處肯定很多，請師友們多多批評。

一、【纖秾】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
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二十四詩品·纖秾

蘇軾《天際烏云帖》又稱《嵩陽帖》。蘇軾詩文一章，行書，真跡曾由明代項元汴收藏，清歸翁方綱，有翁氏題跋。共三十六行，計三百零七個字，藏處不詳

馮華習作《朱柏廬治家格言》，2019年作

二、【勁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
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
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御之以終。

——二十四詩品·勁健

蘇軾《江上帖》，乃東坡暮年老筆，蒼涼中帶著倔強，渾厚華滋，千載之下頭陀觀之，為之低徊久之

頭陀試以《江上帖》氣息，仿張之洞筆意，恍惚古今之間，而未能得古人萬一也，馮華習作《仿晚清尺牘》，2021年作

三、【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
可人如玉，步屟尋幽。載行載止，空碧悠悠。
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

——二十四詩品·清奇

蘇軾書《歸去來兮辭卷》局部

馮華習作《東坡詩話數(shù)則》，2019年作

四、【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弗羈。拾物自富，與率為期。
筑屋松下，脫帽看詩。但知旦暮，不辨何時。
倘然適意，豈必有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二十四詩品·疏野

《新歲展慶帖》，紙本?？v30.2厘米，橫48.8厘米，正文行書十四行?？钍稹拜Y再拜，季常先生文閣下，正月二日?！睉饔谠S四年（1081年），蘇氏時年四十六歲

馮華習作《仿民國尺牘》，2021年作

五、【沉著】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
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
海風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二十四詩品·沉著

蘇軾《表忠觀碑》，蘇軾撰文并書丹，1078年立石，拓紙均高40厘米、寬60厘米。此碑文脫胎于顏真卿《東方朔畫贊碑》，風格以清雄二字概括，為蘇東坡“四大名碑”之首

馮華習作《明史袁崇煥傳》，2019年作

六、【含蓄】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難，已不堪憂。
是有真宰，與之沈浮。如淥滿酒，花時返秋。
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二十四詩品·含蓄

蘇軾《亡伯蘇渙挽詩帖》

馮華習作《李文田題跋一則》，2021年作

七、【流動】

若納水輨，如轉(zhuǎn)丸珠。夫豈可道，假體遺愚。
荒荒坤軸，悠悠天樞。載要其端，載同其符。
超超神明，返返冥無。來往千載，是之謂乎。

——二十四詩品·流動

蘇軾《東武小邦帖》，此札雖寥寥幾筆，然筆下沖和自然，筆墨揮灑之間，飄逸灑脫，別有一種書卷氣息和宛轉(zhuǎn)流動的筆情墨韻

馮華習作《臨東武小邦帖》，2021年作

馮華習作《蘇軾詞少年游》，2019年作

馮華習作《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2019年作

八、【典雅】

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二十四詩品·典雅

蘇軾書《中山松醪賦》

馮華習作《臨中山松醪帖》，2019年作

馮華習作《蘇軾詞定風波》，2019年作

馮華習作《蘇軾詞臨江仙》，2019年作

馮華習作《蘇軾詞浣溪沙》，2019年作

九、【縝密】

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
水流花開，清露未晞。要路愈遠，幽行為遲。
語不欲犯，思不欲癡。猶春于綠，明月雪時。

——二十四詩品·縝密

蘇軾《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墨拓書于1085年（元豐八年）楷書，選自《澄清堂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蘇軾于隨性書寫之外，別有一種縝密之作，一筆不茍，常人多不察，此作仿之，馮華習作《清人題跋一則》，2021年作

十、【精神】

欲返不盡，相期與來。明漪絕底，奇花初胎。
青春鸚鵡，楊柳池臺。碧山人來，清酒滿杯。
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二十四詩品·精神

蘇軾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

此作結(jié)體仍是蘇骨架，而稍參元人筆意，要在體會其精神，馮華習作《元人題跋一則》，2021年作

本文原刊載于2021年12月3日《大河美術(shù)報》

遇見蘇軾：雪泥上的痕跡

坡仙的詩讀了不少，最喜歡的還是這一首：

《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此詩作于蘇軾經(jīng)河南澠池時，憶及蘇轍曾有《懷澠池寄子瞻兄》一詩，從而和之。喜歡此詩，是因為里面包含著精彩的人生比喻和個人感懷。

人的一生，到處奔走，像什么呢？應該像飛鴻踩在雪泥地上吧。偶爾在雪地上留下幾個爪印，但轉(zhuǎn)眼它又遠走高飛，哪還記得這痕跡留在何方！

嘉祐六年（公元 1061 年）冬，蘇轍送蘇軾到鄭州，分手回京（開封），作詩寄蘇軾，這是蘇軾的和作。此前，蘇轍十九歲時曾被任命為澠池縣主簿，未到任即中進士。他與蘇軾赴京應試曾經(jīng)路經(jīng)澠池，同住縣中僧舍，又同于壁上題詩。如今，蘇軾赴陜西鳳翔做官，又一次經(jīng)過澠池，因而作《和子由澠池懷舊》。

反復品味蘇軾兄弟對人生的感慨，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學習書法的經(jīng)歷。遇見蘇字是我學習書法的重要轉(zhuǎn)機，在記憶里留下過難忘的痕跡，好比雪地上的爪印，一場風過，痕跡可能會很快消退，但在我心里已深深銘記。

相信大多數(shù)讀書人都看過有關(guān)蘇軾的書，以前不學書法的時候，在書上我倒也看見過蘇軾的字，第一感覺是：真丑！扁扁的，筆畫擠在一起，有一種壓迫感，字一律向右斜（米芾多數(shù)是向左斜），像被一場大風刮過一樣，真搞不懂為什么不能寫端正點！看到黃庭堅對蘇書“石壓蛤蟆”的戲謔，覺得這批評真是穩(wěn)、準、狠。坦率地說，蘇字不符合我那時候的審美水平，那時，我喜歡的是像啟功那樣中宮靠上、結(jié)體呈輻射狀、上下端正、接近大眾審美的字。如果那個時候有“丑書”的說法，我一定會把蘇書劃入“丑書”的范疇，加入批“丑書”的大軍和廣大吃瓜群眾一起狠批。

后來學了書法，中間寫過一年多的米芾，深深為自己學了一身搖頭擺尾、矯揉造作的習氣所苦惱。當然，這不怪米芾，只能說是我學藝不精?？鄲乐?，再看蘇軾的字，突然驚為天人！書卷氣是如此之濃郁，和他的文章一樣，浩浩蕩蕩，隨意賦形，意到筆到。因為字有壓縮感，反而有著更強的收放意識、爆發(fā)力和感染力。字體故意壓扁，其實是蘇軾取法魏晉的結(jié)果。字向右斜，正好取斜勢，避免了狀如算子的呆板。

這些，都是我正欠缺的東西，瞌睡的時候給個枕頭，缺啥補啥。于是一個猛子扎進蘇字，整整兩年都泡在蘇海里。

《寒食帖》又名《黃州寒食詩帖》或《黃州寒食帖》。蘇軾撰詩并書，墨跡素箋本，橫34.2厘米，縱18.9厘米，行書十七行，129字，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蘇軾傳世的帖子很多，仔細對比，會發(fā)現(xiàn)《寒食帖》在蘇字中是極其另類的，那應該屬于他老人家人生高光時刻天才綻放的杰作，妙手偶得，那種風格在其他帖中很少再見到。

實際上蘇軾日常的字，多數(shù)是像《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那樣的隨手字，我自忖才氣有限，《寒食帖》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就從“二賦”學起——這好比要學一位圣賢，沒有機會從他經(jīng)歷的大風大浪中學習，就從他的日常生活小處學起吧。我在這上面用功最多，收獲也最多。其中最最重要的，是努力體會他寫字的那種從容，那種優(yōu)游不迫，那種隨意賦形，那種意到筆隨的書寫感。蘇軾寫過一則隨筆《文說》，我覺得這篇小文實在可以用來形容他書法的書寫感：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學書法這些年，不管是讀他的文章，還是讀他的字，得他老人家實惠實在不少。感激之情，無以言表，隨手記下一些回憶，碼些圖片，留下學蘇時雪泥上的痕跡。

致敬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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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勁健】

遇見蘇軾：雪泥上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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