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聰九年(1635)十月十三日，皇太極頒發(fā)諭旨，“我國之名，原有滿洲、哈達、烏喇、葉赫、輝發(fā)等，每有無知之人稱之為'諸申’。'諸申’之謂者，乃席北超墨爾根族人也，與我何干？嗣后凡人皆須稱我國原'滿洲’之名。”①這段文獻傳遞出以下信息：第一，皇太極將本族族稱由“諸申”(珠申)恢復(fù)為原先的 “滿洲”（manju）。“滿洲” 實際就是 “滿珠”；第二，“滿洲”之名，與哈達、烏喇、葉赫、輝發(fā)一樣，曾只是女真一個部族名；第三，關(guān)于“滿洲”原部族號，《清太宗實錄》 謂 “統(tǒng)緒綿遠， 相傳奕世”，此說法雖有粉飾之嫌，但古已有之，卻是事實，并非后金年間突然創(chuàng)造。
那么，“滿洲”究竟出現(xiàn)于何時？皇太極為什么要復(fù)用它？一系列疑問，學(xué)術(shù)界雖研究多年，但依然是疑點重重。首先，須勾勒其出現(xiàn)的時間段，這對考證“滿洲”一詞的來源至關(guān)重要。其次，關(guān)于其來源問題，還要區(qū)分哪些是自稱，哪些是他稱，然后再輔以音韻學(xué)及詞源學(xué)，對其進行考證。另外，還應(yīng)考慮皇太極當(dāng)時統(tǒng)治歷史背景及其宏圖大志。最后，無論是“珠申”、“滿洲”，還是哈達、葉赫、烏喇，都是朱理真 Jurchit(女真)曾經(jīng)的部落名稱。
一、關(guān)于“滿洲”名稱出現(xiàn)的時間
作為漢語的“滿洲”，出現(xiàn)的時間倒是很早。北魏時，司馬紹“將劉遐、蘇峻濟自滿洲”②。“洲”本作“州”?！夺屗?、《毛詩》皆曰“水中居住者曰州”?！墩f文》從之。堯時遭洪水，“民居高土”以避之?！墩f文》“俗乃別制'洲’字”。所以，“洲”即指“水中陸地”，后演變?yōu)榈孛?、行政區(qū)劃?！段簳匪f之“滿洲”確為地名，但究竟指何地、何區(qū)劃，存疑待考。
但作為部落名的“滿洲”見于文獻卻是明代的事了。從時間上看，涉及該部落較為原始的史料就是《滿洲實錄》、《舊滿洲檔》，但也基本起于萬歷中后期。其次是《皇清開國方略》、《滿洲源流考》、《八旗通志》、《八旗滿洲氏族通譜》，但多承襲《清太祖高皇帝實錄》?！短娓呋实蹖嶄洝?/span> 編寫長達 120年，前后多次修改，但作為史料卻要多方比較方可使用。
《清太祖高皇帝實錄》載“布庫里雍順居長白山東，俄漠惠之野俄朵里城，國號曰'滿洲’（man ju），是為滿洲開基之始也 ”③?！稘M洲實錄》基本與此同?！安紟炖铩?/span>(bukūri) 首先是個山名?！短炻斁拍隀n》五月初六，天聰汗新招服中有穆克西科者說，他父祖世代生活于布庫里山下，他們沒有檔案，一些事全靠口耳相傳。④“布庫里”作為山名，古已有之，在長白山東南。這就不難理解《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將“布庫里雍順”又稱作“布庫里英雄”。孟森甚至認為，“布庫里英雄”是布庫里山的英雄，未必指某特定的人。⑤即無論是“布庫里雍順”，還是“布庫里英雄”，充其量就是個傳說人物，如同華夏民族“黃帝”、“炎帝”一樣。同時，《滿洲實錄》、《太祖高皇帝實錄》又載“布庫哩雍順”為 manju 之始祖。對于這個說法，如簡單將其否定，略顯武斷。神話人物往往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寄托， 本身雖有一定的可塑性，但塑造過程卻是有依據(jù)的，那么其所處時代就有史可尋了。
還存在“始祖”和“肇祖”之說。《清史稿·太祖本紀(jì)》都督蒙特穆，為其肇祖原皇帝。清太祖之苗裔也常稱蒙特穆 (猛哥帖木兒) 為其肇祖?！墩f文》“肇”，始也。肇始同一，一個民族不能有兩個始祖。
王鐘翰認為，布庫里雍順（bokūri yongs on）與猛哥帖木兒（mongge Temur）、蒙特穆（mengte mu）實為一人。⑥猛哥帖木兒和蒙特穆是同一人的不同稱謂，基本無甚分歧。明初，蒙特穆是東北歷史舞臺上的一顆政治明星，有史可尋。顯然，布庫里雍順是發(fā)達后 manju 民眾的一個精神寄托，是廣義上的始祖，或可追溯為是朱理真的始祖。廣義上的 manju，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不斷發(fā)生著變化。先是斡朵里部、火兒阿部、托溫部，后又逐漸發(fā)展為蘇克蘇護河、渾河、完顏、棟鄂、哲陣等五部，烏喇、哈達、葉赫、輝發(fā)等扈侖四部，之后就是邊遠的野人女真。而蒙特穆則是大清嚴(yán)格意義上的肇祖，是清太祖苗裔之肇祖，是榮耀的象征。
其次，猛哥帖木兒曾襲為元萬戶，后又為明建州衛(wèi)都指揮使，且在明與朝鮮間應(yīng)對自如，最大化的保障了部落的利益。對其后裔來說，他的地位、功業(yè)尊貴且顯耀， 是首當(dāng)其沖的尊耀祖先?！洱堬w御天歌》“斡朵里豆漫夾溫猛哥帖木兒、 火兒阿豆漫古論阿哈出、托溫豆漫高卜兒閣?！薄岸孤奔礉M語“萬戶”。從朝鮮的資料記載看，猛哥帖木兒也是斡朵里萬戶。
綜合以上考察，布庫里雍順與蒙特穆(猛哥帖木兒)之關(guān)系基本明了。那么作為“滿洲”部族之始祖的布庫里雍順究竟是何時代人呢？ 蒙特穆活動的區(qū)域在朝鮮北部、松花江區(qū)域，其事跡基本發(fā)生在明洪武、永樂間?！睹鲗嶄洝泛统r《李朝實錄》、《龍飛御天歌》可相互印證。《說文》云，“三十年為一世”。雖此說法略有些機械，但仍不失為一佐證。由此上推， 三百年前的滿清之十世祖蒙特穆生在元朝晚期， 這才有一個蒙古化的名字 “猛哥帖木兒”（mongge Temur）?？v觀元時期，女真部落長基本都有蒙古化的稱謂。所以，王鐘翰認為，蒙特穆當(dāng)活躍在元末明初之際，這個說法是可信的。略有些神話色彩的布庫里雍順，出現(xiàn)的時間應(yīng)更靠前。
蒙古滅金后，在女真各部分別設(shè)五萬戶府，桃溫、胡里改、斡朵憐、脫斡憐和孛苦江。⑦《元史·百官志》云，“諸路萬戶府…… 其官皆世襲，有功則升之”⑧元末明初時，僅存三萬戶府，分別是斡朵里、火兒阿、托溫。⑨朝鮮稱之“斡朵里”即《元史》之斡朵憐，也即《滿洲實錄》之俄朵里。孟森認為，火兒阿即《元史》之胡里改，朝鮮又稱之兀良哈、托溫、桃溫同，后即為滿洲三大部。這說明無論是蒙元，還是到了明初，滿洲之核心部落斡朵里始終存在， 而且其酋長還世襲萬戶之職?！对贰け尽放姹鵀猷l(xiāng)兵，不用去它地戍邊，也就不會被貶官、降職。所以，萬戶身份基本不會變更。蒙元從窩闊臺在位第六年即公元 1234 年滅金進入東北，到明洪武四年即 1371 年退出，前后延續(xù)了 137 年。另，努爾哈赤時期，其宗室平均壽命 55 歲，皇太極時53 歲。⑩后金宗室壽命如以 54 歲計，布庫里雍順后子孫暴戾，部族遂叛，中間斷檔兩代，以蒙特穆為基點向前推算，三代共 150 余年。因此，魏源推斷“滿洲”始祖當(dāng)在遼金末造是有可能的。
如果布庫里雍順存在于遼金末造， 那么，“滿洲”作為部族名亦當(dāng)出現(xiàn)在此期間。天聰九年，清太宗復(fù)以“滿洲”為族名。稻葉巖吉認為，“滿洲”二字系偽造，壓根就不存在，提出“滿洲”二字始于乾隆朝編纂崇德實錄之日。因為前遺錄及文書，實無此記載。且太祖自立稱汗，以“滿住”二字代之，?也未有“滿洲”二字之蹤跡。孟森則直接認為，“滿洲”源于“滿住”。?上文已言及，從《天聰九年檔》、《舊滿洲檔》及《清太宗實錄》皆可知，清太宗是摒棄了“珠申”(諸申)，而復(fù)用“滿洲”之舊有部落名。其次，不可低估清太宗對先輩歷史的了解。上文太祖就曾以十世先輩之威德，怒斥烏喇貝勒，此并不是無中生有的恫嚇。天聰七年(1633)，后金與朝鮮因瓦爾喀歸屬發(fā)生爭執(zhí)。太宗當(dāng)即強硬地表示，朝鮮如對此有疑惑，雙方可派人了解“滿洲”之世系，并令朝鮮多看看遼金元史。?由皇太極強硬且自信的言語觀之，天聰汗對“滿洲”先輩之歷史、功業(yè)是很了解的。應(yīng)是先有女真語之（manju），再有漢譯之“滿洲”。（manju）存在的時間當(dāng)在遼金末造，漢譯之“滿洲”則應(yīng)在天命天聰間。1905 年，市村瓚次郎到奉天崇謨閣， 發(fā)現(xiàn)天聰朝朝鮮來書皆稱皇太極為“金國汗”而無“滿洲”之稱謂，認為清朝始有滿洲名號是崇德七年的崇德年間。?市村氏看到的并非滿文最原始資料，《滿文老檔》 已隨滿清貴族入主了北京，封存于內(nèi)閣大庫。這個他并未看到。
二、部族名“滿洲”一詞之來源
關(guān)于“滿洲”一詞之來源，?最早進行考證的當(dāng)推《欽定滿洲源流考》和《皇(清)朝通志》?！?滿洲’本作'滿珠’，二字皆平讀。我朝光啟東土，每歲西藏獻丹書，皆稱'曼珠師利’大皇帝。翻譯名義曰'曼珠’，華言妙吉祥也。又作'曼殊室利’大教王?！洞蠼掏踅?jīng)》云：'釋迦牟尼師毘盧遮那如來。而大圣曼殊室利為毘盧遮那本師。’殊珠音同，室?guī)熞灰粢?。今漢字作'滿洲’，蓋因洲字義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耳，實則部族，而非地名，固章章可考也?！?/span>?清《通志》基本與《滿洲源流考》類似。二者成書時間雖大體相當(dāng)， 但基本是前者承襲后者。?其一，《滿洲源流考》提出，漢譯之“滿洲”“滿珠”，本身無甚區(qū)別。其二，他們皆源于梵語，或喇嘛教之“曼殊師利”。關(guān)于第一點，筆者不持異議?！皾M洲”、“滿珠”本身即漢譯之表達，同源于女真語之manju?；侍珮O年間，從政治及對外宣傳角度，采用了“滿洲”這一具有象征意義的表述?！皾M洲”源于“曼殊師利”，則略有異議。此說法流傳甚廣，影響深遠。魏源《圣武記》、吳振棫《養(yǎng)吉齋余錄》等都對此說予以肯定。章太炎出于“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之目的，認為 “曼殊師利”譯言妙吉祥，“建夷(建州女真)不知文義，西藏所稱之意，竟以'曼殊’為其部落之名”?。稻葉君山在“滿洲”一詞為清太宗偽造基礎(chǔ)上，更將“曼殊師利”改為“文殊師利”。內(nèi)藤湖南、阿倍健夫等人也有類似論述。令人疑惑的是， 清太宗言之鑿鑿地宣布要復(fù)用已有之部落名“滿洲”，而乾隆朝卻又聲稱它源自“曼殊師利”。此為何？
我國北方民族信奉佛教，源遠流長。某些民族政權(quán)的首領(lǐng)，為了獲取更多的部眾資源，往往極力附會。這是可以理解的。遼圣宗就自稱“文殊奴”。“文殊”表尊大。遼圣宗文武皇帝“諱緒隆，小字文殊奴”?。有史料可證明皇太極曾奉行積極穩(wěn)妥的佛教政策，如善待并保護僧人，但對滿人出家及私建寺廟卻有嚴(yán)格的限制。 沒有史料能說明其曾沉迷于佛事。乾隆帝則不同，對佛近乎于佞。大清乾隆帝曾用十八年時間為滿人編譯大藏經(jīng) 696 部2466 卷，并在北京建 12 座寺院，?還多次扮演文殊菩薩。乾隆四十二年(1777)，阿桂等奉敕纂《滿洲源流考》時，正值皇帝癡迷的高峰期。據(jù)臺灣王俊中考證，將滿洲之起源附會到“曼殊師利”，顯然修撰者是“揣測上意”。?“ 曼殊 ” 之意 “ 妙吉祥 ”?！懊睢保瑩碛袩o上的智慧；“吉祥”，具眾福德因緣之意。“妙吉祥”很符合乾隆皇帝“十全老人”的心理。
其次，“西藏之達賴?yán)?，賚冊書至于奉天，竟稱太宗為'曼殊師利’(manjusri)皇帝也”?。稻葉氏認為，“滿洲”源于清太宗時的“曼殊師利”?！稘M洲源流考》則認為是乾隆朝。雙方為何有如此大的差異？其一，在缺乏充足史料的情況下，各自從意愿出發(fā)，隨意推測。其二，西藏稱清帝為“曼殊師利”大皇帝，說明清帝對佛教羈縻之策效果顯著，但這僅是喇嘛教單方面的行為。 據(jù) 《一史館藏蒙文老檔》載，清太宗朝，蒙藏領(lǐng)袖多稱皇太極為“大吉大祥寬溫仁汗”， 皇太極回書也自稱 “大清寬溫仁汗”，并未見“文殊”之稱號，?沒有史料能說明“曼殊師利”或“文殊師利”曾直接影響了清太宗恢復(fù)“滿洲”舊名。
那么，“滿洲” 之稱謂如何而來呢？ 上文已言及，女真語 manju 出現(xiàn)的時間在遼金前后。滿洲本源于女真， 女真又源于肅慎， 這點學(xué)術(shù)界爭議不大。那么“滿洲”稱謂就如何由女真轉(zhuǎn)變而來呢？
“女真”名稱始見于唐昭宗天復(fù)天佑年間。三年(903)春“伐女直，下之，獲其戶三百”。天佑三年(906)“十一月，遣偏師討奚、霫諸部及東北女直之未附者，悉破降之”?。后阿保機又不斷侵擾并掠取了燕云十六州。 女真名稱即由燕晉民眾傳之于中原。 女真本名朱里真?！度泵藭帯ふ相肪砣^，女真古肅慎國也，本名“朱理真”，番語訛為“女真”。?《金志·初興本末 》 金國本名 “ 朱里真”，番話訛為“女真”或曰“慮真”，肅慎氏遺種。?《元曲選·虎頭牌》女真稱“竹理真”。?綜合三則史料，其一，“朱理真”“朱里真”“竹理真”是本稱、自稱。女真是他稱。其二，朱理真古肅慎國，二者有一定淵源。 肅慎是最早見諸于史籍的東北古族。《周書·王會篇》、《左傳》(昭公九年)、《國語·魯語》、《史記·五帝本紀(jì)》、《周本紀(jì)》、《孔子世家》、《大戴記·少間篇》、《說苑》 等都有記載?！稓J定滿洲源流考》援引宋劉恕稱，金之姓為朱里真，北音讀“肅”為“須”，須朱同韻，里真二字，合呼之音近慎。蓋即肅慎轉(zhuǎn)音。?肅慎、女真本名皆朱理真。對此，學(xué)術(shù)界已討論多年，已達成某種共識。
那么，為什么會將“朱理真”漢譯為“女真”呢？高漢本(B.Karlgren)認為，娘母“女”、“尼”古代發(fā)音是典型的 j 化。?“女”古音切韻 njiwo。法國漢學(xué)家格羅塞(R.Grorsset)、特維里牙(M.G.Deveria)、沙畹(E.D.chavannes)等均讀女真為 Joutchen。?帕克(R.H.Parker)、夏特(F.Hirth)又將其讀為 Ju-chih。“女 ”古音聲母與蒙古音 Ju 及其漢譯音“朱”，實際是一回事。
另，博明《西齋偶得》，女真由“朱理真”迭改，音乃“朱里扯特”Jürchit?！对厥防m(xù)集》卷一“主兒扯敦”旁注“女真的”Jürchit-un?！兜菈鼐俊肪矶蹲g言·人物門》“女直”作“主兒赤”。?大抵自元初以來， 蒙人用 Jürchit 一字專稱女真人。?明《華夷譯語》女真作“朱先”Juchen?！队缹幩卤放孀鳌白∩帷被颉爸煜取薄！稘M洲源流》國初舊稱“珠申”?！稘M文老檔》 作 Jusen。 波斯拉施特稱女真為Jūrjeh。?蒙古語、滿語“女真”發(fā)音皆起于 Ju。滿語“滿珠”、“滿洲”均作 manJu。相信這一系列都不是巧合。因此，肅慎、女真、滿洲從滿語音韻學(xué)看，都源于“朱理真”Jurchit。對于“滿洲”一詞而言，諸申(珠申)、滿珠、滿洲的姻緣關(guān)系則更近。
其二，乾隆帝在《欽定滿洲源流考》序中言，“我朝肇興時，舊稱'滿珠’，所屬曰'珠申’，后改為'滿珠’。”乾隆帝在此強調(diào)“滿珠”是“舊稱”，即滿語之 manju。此也即為傳說中布庫里雍順在斡朵里城，號為滿洲 manju。從滿語詞源學(xué)看，“滿珠”、“滿洲”是一回事。但從漢文化角度看，區(qū)別可就大了。清太祖、清太宗在東北一隅時，已采用中原王朝氏的天命、天聰、崇德年號。在沈陽即位后，設(shè)文館，譯漢文經(jīng)典，記注本朝政事。此標(biāo)志著女真開始行夷夏之變，以中原方式處理政務(wù)，目的是要與南朝分庭抗禮，甚至取而代之。所以，在“滿珠”、“滿洲”之間，顯然“滿洲”更符合中原的陰陽五行說，也符合清太宗個人意志。滿字取滿住之滿，洲字取建州之州，州邊加水成洲。滿、洲、清皆取水義，謂滅朱明之火。?
綜合以上所考，滿珠（manju）古已有之，但很長一段時間通用珠申或諸申 Juchen、Jurchit，即漢譯之女真。 為了顯示其鴻鵠之志， 著重于對外宣傳，清太宗恢復(fù)了 manju 之舊稱，在“滿洲”“滿珠”之間，顯然前者更適合。
還有人認為“滿洲”為“勿吉”“靺鞨”之音轉(zhuǎn)。本文略作分辨?！办呿H”與“勿吉”本無甚區(qū)別?！侗笔贰の鸺獋鳌贰拔鸺獓?，一曰靺鞨”?！办呿H”本作“靺羯”，自“勿吉”音轉(zhuǎn)?！拔鸺睗M語為“窩集”，意密林深處的狩獵者。再者，《北史》卷九十四所載勿吉七部，與《隋書·靺鞨傳》、《舊唐書·靺鞨傳》所載靺鞨七部無甚區(qū)別，說明隋唐士人原本就認為“勿吉”“靺鞨 ”是一回事 。勿吉是不可能自稱為 “林中之人”，很顯然“勿吉”、“靺鞨”都是中原人對他們的稱謂，是他稱，也就不可能是“滿洲”族稱的來源。
滿珠初僅以斡朵里為核心，實力非常有限。時哈達部之王忠控制東夷， 為女真諸部之長。《三朝遼事實錄》卷一《總略·南北關(guān)》載“嘉隆年間，有王忠者，部眾強盛，凡海西、建州、毛憐 182 衛(wèi)、20所、56 站，皆聽約束” ?。后女真各部眾紛紛歸附 ，并以稱哈達部為榮。后其侄王臺時逐漸衰弱。萬歷年間建州逐漸強盛，在太祖太宗時代，一統(tǒng)東北各部。女真各部又紛紛自詡為滿洲部。依附強者，甚至變相自詡為強者， 在北方游牧民族中也頗為常見。在草原部落爭雄中，塔塔爾 tātār 強盛時，各突厥部落盡管種類和部族各不相同， 但也紛紛自稱塔塔爾人，并以此為榮。成吉思汗的蒙古 mongghol部強大時，各部又吹噓自己是蒙古人。?盡管在古代他們并不承認這個名稱， 因為在古代蒙古人只不過是北方草原眾多部落中的一個。 在這個問題上，女真部落與草原部落發(fā)展脈絡(luò)幾乎如出一撤。滿洲部族名如同滿洲人一樣，最后一統(tǒng)東夷各部，并入主中原。
三、作為地名之“滿洲”
“滿洲”一詞很長時間只是個族名，但隨著清統(tǒng)治的衰微，這個名稱的指代也發(fā)生著變化。近代歐美人，對“滿洲”的英文書寫是 Manchuria，后綴 ia 即是地名、國名的標(biāo)志，如 Indonesia 印度尼西亞、Malaysia 馬來西亞皆如此。最早將“滿洲”作為地名的是俄國人。1897 年俄國財政部編 《滿洲地志》提出以“傾斜面”區(qū)分“滿洲”地理?！氨睗M”在地理上屬西比利亞之一部，大部分傾斜黑龍江、鄂霍次克海；“南滿”屬中國，其河系傾斜遼東、朝鮮?！澳蠞M”占全滿六分之一，“北滿”占六分之五。?俄人對“滿洲”政治的圖謀要遠遠大于其對地理走勢的關(guān)注。在西方輿論占主導(dǎo)的狀況下，居然逐漸成為通用概念。我國竟然也順延使用?！皾M洲”作為地名而代替遼東、盛京、東三省之稱，金毓黼認為，“實肇端于有滿洲鐵路”，并引 1898 年《中俄續(xù)訂東省鐵路公司合同》 之第一款為證，“東省鐵路達至旅順口大連灣?？?，取名東省鐵路南滿洲鐵路”?。此主張可取。至此，“滿洲”一詞首先是部族稱謂，其次是地名，再次才是國名。
“南滿”、“北滿”成為事實上的地理概念，始于日 俄 戰(zhàn) 爭 。1905 年 8 月 ， 兩 國 在 美 樸 茨 茅 斯(Portsmouth)訂立和約 ，重新分配在我國東北的利益。 該和約第六條之規(guī)定，“俄國政府允將由長春寬城子至旅順口之鐵道及一切支路， 并在該地方鐵道內(nèi)所附屬之一切權(quán)利、財產(chǎn)，以及在該處鐵道內(nèi)煤礦， 或為鐵道利益起見所經(jīng)營之一切煤礦不受補償， 且以清國政府允許者， 均移讓于日本政府”?。以北緯 43°88′為基準(zhǔn)將我國東北分為南北兩部。南北“滿洲”界分則標(biāo)志著日俄在東北的勢力范圍。
1906 年，日俄瓜分中國東北，長春以北屬俄，以南屬日。 在控制東北方面， 日人逐漸超越了俄人。獲取在我國東北特權(quán)后，“滿洲”、蒙古就成為日本東洋史家研究的重點。 白鳥庫吉曾寫信給時任“滿鐵”總裁后藤新平，道出了其中的緣由，“從兩方面來論述對滿洲韓國地區(qū)進行徹底研究之必要：其一是從學(xué)術(shù)觀點出發(fā)進行研究，其二是從經(jīng)營滿韓的實際需要出發(fā)進行研究” ?。雖說日本學(xué)者有治東洋史的傳統(tǒng)， 但同時也與日本國家利益共進退，即歷史研究是為政治服務(wù)的。這也使“滿洲” 作為地名幾乎成為國內(nèi)外學(xué)術(shù)界表述的常態(tài)。1908 年，“滿鐵”設(shè)立“滿洲地理歷史調(diào)查室”，重點研究滿洲歷史地理，曾刊行《滿洲歷史地理》論叢兩卷。東京大學(xué)接管該部后，又出版《滿鮮地理歷史研究報告》14 冊。另外，還有內(nèi)藤湖南《滿洲寫真帖》、稻葉君山《滿洲發(fā)達史》等?！皾M洲”作為一地名，甚至是一獨立的政治區(qū)劃，日人比俄人更徹底，更具有實踐性。
1907 年 7 月， 日俄在圣彼得堡簽訂密約，在附款中對南北“滿洲”之界分詳細議定，“從俄韓邊界西北端劃一直線至琿春， 從琿春劃一直線到畢爾騰湖(鏡泊湖)之極北端，再劃一直線至秀水甸子，由此沿松花江至嫩江口北，再沿嫩江上溯至嫩江與姚爾河交流之點”?。分界線以琿春西北，至鏡泊湖，更西至松花江與嫩江匯合處，沿松花江至姚爾河，基本可達索岳爾濟山附近。從今天行政區(qū)域觀，“北滿”包括黑龍江全部、吉林中北部和內(nèi)蒙之東部?！澳蠞M” 包括遼寧全部和吉林南部。 九一八后，日本獨占東北，制造“滿洲國”。又出現(xiàn)了“滿鐵”、“滿業(yè)”、“滿映”等令人不舒服的名詞。
每每提起這些詞匯，我國民眾往往不愿多提。歷史，如同滾滾車輪，碾碎了恥辱，也鑄就了輝煌。在這條長河中，中華民族更多的是在創(chuàng)造輝煌，成就新的歷史。（原文出處：《東北史論》2013年第 3期，第62—67頁，以上內(nèi)容不代表本號觀點，僅供參考學(xué)習(x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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