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張載、二程論氣時曾涉及理,或論理時曾涉及氣,但理、氣并不是作為相對待的范疇明確提出的,將理氣作為相對待的范疇明確提出的,應(yīng)該從朱熹說起。
理氣范疇,或理氣問題,是指存在與存在方式、事物與其理則的相互關(guān)系。理與氣是作為世界本質(zhì)的兩個基本要素被提出來的,并以二者的離合、上下、內(nèi)外、體用、先后等關(guān)系對此世界加以說明與理解。理氣先后問題后來成了重頭戲,這個問題一提出來,便使哲學(xué)面臨一種步入誤區(qū)的危險。而數(shù)百年的哲學(xué)史恰恰在于表明哲學(xué)家們是如何在誤區(qū)中艱難跋涉的。事實上,理與氣是不能相互游離的,無論認為“理在氣先”,或認為“氣在理先”都注定是錯誤的。也許哲學(xué)是最能允許錯誤假說的,一部哲學(xué)史大概總是錯誤多于正確,人們是從錯誤中走出來的,設(shè)使無此錯誤的問題,也不會引出那些照耀千古的光輝思想。
朱熹是討論理氣先后問題的第一人。關(guān)于理氣問題,他講了許多話,前后矛盾。學(xué)者根據(jù)他的不同說法而有不同的概括,很少有人費工夫縷清朱熹語錄及書信的時間順序,只是陳來博士著《朱熹哲學(xué)研究》才做了這個工作,他的研究成果闡明:朱熹思想有一前后發(fā)展的過程,他關(guān)于理氣問題的不同說法分別表達不同時期的思想。
陳來考證:朱熹早年潛心于周敦頤《太極圖說》,四十四歲完成《太極圖說解》,他以“理”解釋“太極”,太極、陰陽問題轉(zhuǎn)化為理氣關(guān)系問題,此時理氣關(guān)系主要是從體用關(guān)系來理解的,尚未形成理氣先后的思想,理氣先后之說始于朱熹五十九歲與陸九淵辯無極、太極之時,由本體論吸收象數(shù)學(xué)的宇宙發(fā)生論思想而產(chǎn)生。這一時期,朱熹還有“理生氣”的說法,六十五歲以后朱熹則認為理氣無先后之可言,但又提出邏輯在先論。陳來先生于資料爬梳甚細,信實可據(jù)。
邏輯在先論是馮友蘭先生的一個發(fā)明,陳來先生通過自己的論證認為:將朱熹的理氣觀“概括為邏輯在先論還是恰當(dāng)?shù)?。這里所說的邏輯不是某些人所以為的只是某種形式邏輯的關(guān)系,而是廣泛地指理論上的聯(lián)系”(陳來《朱熹哲學(xué)研究》,第26頁)。到目前為止,邏輯在先論仍是對朱熹理氣觀較高明的概括。但細思之,仍與朱熹思想有一定距離。
什么是邏輯在先? 邏輯在先不一定是事實在先,譬如幾何學(xué)體系的展開是以點、線、面、體為其邏輯順序的,但這并不是客觀世界的本來順序。理論邏輯是主體把握對象的一種方便形式,說白些,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邏輯在先論:理氣本來不分先后,但我們可以在邏輯(理論)上認為理在先。果真可以這樣理解的話,那我們說,這并不符合朱熹的思想。“或問: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氣,如何? 曰:此本無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從來,則須說先有是理?！?《朱子語類》卷一)所謂“推其所從來”,并非指主觀的邏輯,而是對存在起始(本源)的一種臆度。他所考慮的仍是事實在先,而不是邏輯在先。這里朱熹遇到思維上的悖論,他一方面意識到,無氣之理與無理之氣是不可想象的;另一方面他又覺得理有獨立存在的可能。這種思維悖論在我們今人也常會遇到。人的創(chuàng)造物必以思維的創(chuàng)造為前提,要造車、筑室,必先知造車、筑室之原理,此似乎可證理在物先。人的思維又具有想象的功能,客觀上不存在的事物,可以存在于我們的思維中,恐龍早在有人類之前就已絕跡了,我們能夠想到它的存在,此又似乎可證一物消失了,其理仍在。朱熹所說:“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在這里?！?同上)大概也是從這種意義上說的?？墒切碌膯栴}又出來:如果承認理可以獨立存在,那么“理”究竟在哪里呢?
從自然本身的意義說,物與理是一有俱有,一無俱無。朱熹之所以將理看作獨立之體,是由于他沒能意識到,理畢竟是思維對事物及其規(guī)律概括、抽象的產(chǎn)物。人們通過概念把握世界,但人們時常忘記,概念只是影子世界,而不是真實世界,比如我們說“吃水果”,只有蘋果、梨、香蕉之類的具體水果,并無抽象的“水果”,“水果”,只是對蘋果、梨、香蕉一類物的總體把握形式。同樣,理也是對客觀事物及其規(guī)律的總體把握形式,它是與我們的思維相聯(lián)系的,有見于此,陸王心學(xué)才提出“心即理”的命題,以避免“心、理二本”的思維悖論。
陳來先生對邏輯在先提出了自己的解釋。他認為所謂邏輯在先是指“哲學(xué)上何者為第一性”,這是將邏輯在先與哲學(xué)基本問題聯(lián)系起來,但我以為,哲學(xué)基本問題所爭的恰恰是事實在先,而不是邏輯在先。如果大家都承認自己談的世界本原只是邏輯在先,那就沒有爭論的必要,因為你可以有你的理論邏輯,我可以有我的理論邏輯,完全可以“各尊所聞,各行所知”。
同時,我還以為,理氣問題雖然可以說是朱熹哲學(xué)的基本問題,但與一般所說的思維與存在的哲學(xué)基本問題并不相同。理氣關(guān)系無先后之可言,而思維與存在關(guān)系是可以分先后的。從自然史和人類史來看,早在有人類之前,自然界就已經(jīng)存在了。理與氣的關(guān)系則不同,理與氣是客體世界本身的兩個范疇,指存在與存在方式、事物與理則,二者本是不可分離的。理氣先后問題是一個理論誤區(qū),是不能成立的。
在陳來先生的考證基礎(chǔ)上,我們加以仔細分疏后可以看到朱熹在理氣先后問題上經(jīng)歷這樣幾個階段:
第一時期,朱熹五十九歲以前提出理氣無先后論,他五十一歲時答程迥書可代表這一時期理氣關(guān)系的思想:“太極之義,正謂理之極致耳。有是理即有是物,無先后次序之可言,'易有太極’,則是太極乃在陰陽之中而非陰陽之外也?！?《文集》卷三七)
第二時期,朱熹五十九至六十五歲,提出“理氣先后之說”,黃宗羲評論朱熹答陸九淵書時指出:“朱子謂'無極即是太極,太極即是有理,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于有物之后,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行于陰陽之中’,此朱子自以理氣先后之說解周子?！?《宋元學(xué)案》卷一二)陳淳所錄朱熹六十二歲時的答問可代表這一時期的思想:“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朱子語類》卷一)
第三時期,朱熹六十五至七十歲,產(chǎn)生理氣先后悖論,萬人杰所錄朱熹語可代表此一時期思想:“或問: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氣,如何? 曰:此本無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從來,則須說先有是理?！?《朱子語類》卷一)陳來認為此條記錄時間在朱熹六十八歲左右,是可以成立的。
第四時期,朱熹六十九歲后,產(chǎn)生理氣先后取消論。朱熹關(guān)于理氣先后思想正式提出討論只有十年左右時間,而隨即對此問題加以反省。我于朱熹關(guān)于理氣問題的意見,最欣賞沈僴所錄他六十九歲以后一段話,這可能是他關(guān)于此問題的最為清醒的認識:“或問先有理后有氣之說。曰:不消如此說,而今知他合下是先有理后有氣耶,后有理先有氣耶? 皆不可得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則疑此氣是依傍這理行,及此氣之聚,則理亦在焉?！?《朱子語類》卷一)這里,朱熹認為,理氣先后問題是“不可得而推究”的,“不消如此說”即意味對此問題的取消,朱熹一向好“以意度之”,早已為陸九淵譏為“杜撰”、“支離”,但此時對自己“氣依傍這理行”的觀點,加一“疑”字,可見他謹(jǐn)慎多了。我們認為這是朱熹晚年對理氣先后問題的反省、悔悟,但朱熹后學(xué)不從朱子所悟者談起,反而對他所指出的“不消如此說”的問題說而不休,以至重蹈朱子的覆轍,甚可哀也。
應(yīng)該指出,沈僴所錄朱熹六十九歲以后的話,很可能是朱熹最后的思想,但也可能這一思想并不能單獨劃一時期,而與第三時期是同時并存的,這說明朱熹雖有取消理氣先后問題的意思,但并沒有最終從理氣先后的悖論中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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