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是一盞煤油燈。煤油燈是父親制作的。用一個胖墩墩的罐頭瓶子,瓶肚子里裝著黑的煤油,一根棉芯通過罐頭蓋子,把自己插在黑的煤油里。到了晚上,擦燃火柴,點(diǎn)燃燈芯,煤油順著燈芯往上爬,爬到燈芯頂上就燃燒了。即便如此,下面的燈油還是在努力往上爬。直到一罐子煤油近乎燃盡,父親再往罐子里添加新的。
這煤油燈,燒的是黑的煤油,冒出的是黑的煙。煤油燈處在墻洞的燈龕中,如一個果核處在果實(shí)之中。沒風(fēng)時,煤油的黑煙直直而上,熏著燈龕的頂。有風(fēng)時,黑煙抓著燈苗一起甩動,好像一只毛筆在虛空中舞動。
靠近了,會聞到煤油的氣味。煤油的刺激性氣味,仿佛是一種強(qiáng)烈的怨言,它本不屬于這人間,卻做了這人間的燃料。有時還會聽到嗶嗶啵啵的響聲,好像老鼠踩著一地干樹葉奔跑。
后來,用上了蠟燭。把蠟燭的底部裹上紙片插在酒瓶口里,這樣就成了可移動的燈盞。做飯時就把蠟燭放在鍋臺上,去照我們的一口深深的大鐵鍋。吃飯時就把蠟燭移到飯桌上,去照我們的飯桌與食物。要睡覺了,就把蠟燭移到西廂房,去照我們的火炕與被褥。
守著一盞燈,影子在墻壁和屋頂上亂晃。我們?nèi)タ拷鼰?,燈就將我們前面照亮,又把影子在我們身后放大?/span>似乎,影子本就是寄生在身體里的龐然大物,經(jīng)燈認(rèn)真一照,影子就從我們身體里鉆出來了。直到我們遠(yuǎn)離了燈,影子又水蛭一樣縮回到我們的身體里。
再后來,用上了電燈。葫蘆狀的電燈泡掛在屋頂上,我們的房間像一條怪魚,這條怪魚只有一顆眼睛。沒電時,怪魚閉著眼睛,我們?nèi)ネ饷娉藳觯妥谖莺蟮氖^上,等來電,一來電家里的電燈就亮起來了,在外面我們就可以看到從房屋里照出來的燈光。
電燈比煤油燈比蠟燭都亮。電燈帶來了更多的光明。電燈驅(qū)趕了更多的黑暗。電燈如牧羊犬驅(qū)趕著綿羊。黑暗只好躲到屋外去,夜晚里房屋周圍的黑暗更濃。一旦燈關(guān)了,擁擠在屋外的黑暗,藏在墻根下的黑暗,躲在房頂上的黑暗,鉆進(jìn)墻縫中的黑暗,又像水一樣回流到房子里去。
還有一種更古老的手提燈,一旦夜里出門,可以提上一盞,可以提在左手里,也可以提在右手里。這時候,看得見的,一個人在一盞燈里走路。一盞燈在無盡的夜色中燃燒。一朵火苗在玻璃罩里舞蹈。而看不見的,仿佛都已被暗夜溫柔地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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