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安
公元618年,李淵稱帝,定都長安。從此,長安城鑒證了大唐近300年的鼎盛與衰敗。公元907年,朱溫篡唐,唐朝滅亡,共歷21帝,享國289年。最近,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火爆熒屏,如果把大唐王朝分成12個時辰,那么大約每個時辰是24年左右。那么,在這12個時辰中,分別誕生了哪些詩人與詩篇呢?
子時(618—641)
宴中山(李世民)
驅馬出遼陽,萬里轉旂常。
對敵六奇舉,臨戎八陣張。
斬鯨澄碧海,卷霧掃扶桑。
昔去蘭縈翠,今來桂染芳。
云芝浮碎葉,冰鏡上朝光。
回首長安道,方歡宴柏梁。
長安城的子時剛剛從兵戈中走過,大唐天子李世民的詩中充滿著沙場征戰(zhàn)的慷慨,但他同樣也期待著長安城里的歌舞升平。李世民開創(chuàng)了貞觀盛世,詩歌對他而言只能算是微末之技,但便是這微末之技同樣熠熠生輝。這時的詩歌還未脫隋代遺風,聲律駢偶也不算成熟,還籠蓋在是一片黑暗之中。
從隋代走來的虞世南不僅僅有傳世的書法,還留下了《詠蟬》的名篇:“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另一位生于隋末的詩人王績是個隱士,他仍然向往著“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的生活,這首詩已經基本具備了五言律體的完備特點。
屬于這個時代的詩人大概要算上官儀,他是宮體詩的代表人物,華麗的辭藻備受推崇。但真正流傳后世的是駱賓王和盧照鄰,他們是“初唐四杰”中年紀較大的兩位,但在隨后的時辰中都命途多舛,讓人唏噓不已。駱賓王也有一《詠蟬》,“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盧照鄰則留下了一句讓無數文藝青年反復吟誦的“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丑時(642—665)
上元(蘇味道)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伎皆秾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如果選一首詩最能概括長安城的盛況,我想應該是蘇味道的這首,星橋鐵鎖、火樹銀花。蘇味道還有一個相愛相殺的同僚名叫杜審言,杜審言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同樣氣象恢弘。兩個人活著的時候相互不服,死了之后恐怕還在比拼子孫。杜審言的孫子是詩圣杜甫,蘇味道的后人則是天才的詩人蘇東坡。
丑時的大唐是近體詩成型的重要階段,那時的沈佺期和宋之問還小,恐怕想象不到自己將成為這個歷史截點的代表人物。他們兩個熱衷于應制詩的比拼,在一次長安城中昆明池畔的盛會中,沈佺期寫道,“法駕乘春轉,神池象漢回”,宋之問憑則借“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一聯,力壓沈佺期一頭。
初唐四杰中較為年輕的王勃、楊炯已經積蓄好了力量,他們的詩篇“不廢江河萬古流”。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看成大唐五律第一名篇:“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楊炯也留下了“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千古名句。
當然也少不了劉希夷和張若虛,他們的詩那么溫婉悠遠,仿佛窺破了人生和宇宙的邊際。劉希夷寫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張若虛則更翻進一層,“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這是何等的浩渺深邃,不愧“孤篇橫絕”之稱。至于賀知章——他也出生在這個時辰,但活了80多歲的他不專屬于某個特定時代,他是大唐詩壇慢慢走向光芒萬丈的最好見證者。
寅時(666—689)
送魏萬之京(李頎)
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況是客中過。
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
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
李頎在大唐詩人中絕對不屬于名聲響亮的,但這首七律卻寫出了無數詩人奔赴長安城的情景。李頎是一位音樂家,他的詩里有胡笳、觱篥、琵琶等多種西域樂器,正反映了那個時代包容、開放的心態(tài)。也許你沒有聽過李頎的名字,但我想“黃云隴底白云飛,未得報恩不得歸”“主人有酒歡今夕,請奏鳴琴廣陵客”“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這些膾炙人口的名句,大約多少會聽過一些吧?
寅時的長安城,有一個白衣少年,以重金買下一張名琴,然后重重的摔碎在地上。正當眾人目瞪口呆之際,少年將自己的文章散給眾人,從此大名遠播。他就是陳子昂,棄武從文,折節(jié)讀書,當時便有人驚呼他“必為海內文宗”。陳子昂登薊北樓,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蒼然而涕下。”此詩橫空出世,睥睨八荒。
大唐的寅時屬于一掃齊梁綺靡之風的陳子昂,但張九齡同樣也有一席之地。張九齡曾任宰相,其詩與陳子昂一樣,重風骨、重興寄,流播最廣的是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而著名的《唐詩三百首》中,開篇便是張九齡的兩首詩,“蘭葉春葳蕤”和“江南有丹橘”。
這個時辰即將結束的時候,誕生了王之渙、王翰和孟浩然。王之渙僅僅存詩六首,但其中就有著名的“白日依山盡”和“黃河遠上白云間”,說是最動人的五絕和七絕也不為過。王翰同樣存詩不多,但他同樣也留下了一首不遜于王之渙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至于孟浩然,這是婦孺皆知的人物,不需要我再多說什么了。長安城的天空已經蒙蒙發(fā)亮,即將旭日高升、光耀萬古。
卯時(690—713)
春望(王維)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玩物華。
這首詩高華富麗,可謂應制詩的典范,也是長安城最輝煌的映照。此詩并非寫于卯時,但他的作者王維卻是出生在這個時辰。經過了漫長的黑夜和黎明,大唐的詩人們終于醒過來了,一個個不朽的名字匯聚在長安城,成為詩歌歷史上最美好也最壯觀的時代。關于這個時代,我不想也無需多說什么,只想在這里列出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李白、杜甫、王維、王昌齡、高適、岑參、崔顥、常建、劉長卿、王灣、祖詠、儲光羲……這個時辰,是無法用任何文字來表述的!
辰時(714—737)
長安客舍(錢起)
不遂青云望,愁看黃鳥飛。
梨花度寒食,客子未春衣。
世事隨時變,交情與我違。
空余主人柳,相見卻依依。
長安的卯時迎來了女皇武則天,而辰時則迎來了玄宗李隆基。辰時大多屬于開元年間,這應該是長安城最好的時段,歌舞升平,萬國來朝。所謂盛唐之聲,正是開元、天寶年間的詩作,卯時出生的那些詩人,繼續(xù)在這個時辰大展身手,留下無數名篇佳作。然而,遇上一個時辰的輝煌相比,這個時辰出生的詩人多少有些暗淡,正如錢起的這首《長安客舍》一樣,“不遂青云望,愁看黃鳥飛”。
辰時出生的詩人成名已經是大歷年間,然而著名的“大歷十才子”往往生卒年不詳,可能出生于這個時辰的有:錢起、盧綸、李端、司空曙等。錢起最好的詩句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當真余音不絕、三日繞梁。盧綸有《塞下曲》六首,“林暗草驚風”和“月黑雁飛高”最具知名度。司空曙和盧綸是親戚,他送給盧綸詩中“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一聯,感人至深。李端曾作《聽箏》詩,頗見兒女態(tài):“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那么,辰時出生的最偉大的詩人是誰呢?如果讓我選擇,那一定是韋應物。韋應物的五言清空悠遠,頗有陶淵明、王摩詰之風,“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獨夜憶秦關,聽鐘未眠客”……
巳時(738—761)
登科后(孟郊)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年近半百的孟郊終于考上了進士,在長安城春風得意,他另一首情感真摯的《游子吟》則寫于十年之后。孟郊出生于大唐的巳時,但他的前半生落魄潦倒,注定與這個時辰無緣。除了賈島,這個時辰出生的詩人大約只有李益還算有些知名度。李益的詩蒼涼空曠,那首《夜上受降城聞笛》寫道:“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p>
大唐的巳時是一個風起云涌的時辰,天寶前期盛極一時,然而盛極而衰,不久便迎來了一場浩劫——安史之亂。安祿山和史思明攻破潼關,長安城淪陷在鐵蹄之下,無數人骨肉離散、朝不保夕,昔日的輝煌化作一片白骨累累的廢墟。這個時辰,杜甫在呻吟、在呻吟、在流離奔走,也寫下了《秋興》《主將》等沉郁至極的名作。
午時(762—785)
長恨歌(白居易)
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午時是一天中陽氣最猛烈的時辰,大唐也在這個時辰迎來了有一群輝煌的詩人。這時算不得盛世,中央和藩鎮(zhèn)正磕得死去活來;但也沒有太多戰(zhàn)亂,詩人還算可以安居樂業(yè)。這個時辰出生的詩人同樣不需介紹,只要把名字一字排開,就足以體會到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浩然正氣:白居易、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元稹、賈島、姚合、張籍、王建、崔護、李紳、張祜……正是如日中天的大唐午時。
未時(786—809)
過華清宮(杜牧)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未時的陽光依然耀眼,但盛唐氣象經過安史之亂已經不復存在。此時的長安城,就像一個晚景凄涼的老人,對過去的輝煌不無懷念,但更多的是哀傷和無奈。這個時辰最有才華的詩人是杜牧,他寫下三首《過華清宮》絕句,記述了唐玄宗、楊貴妃和長安城的往事,讓人唏噓不已。
這個時辰的另一個天才叫李賀,年紀輕輕便名動長安。李賀的詩句綺麗而奇崛,像“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當真是嘔出心肝來作詩。然而,李賀生命也隨著未時的流逝而漸漸消亡,僅僅26便撒手人寰。
未時的詩風多了凄苦衰颯之聲,五律這一體裁已經難以與前輩相并論,唯有許渾、馬戴二人力能振起。許渾是一個很“濕”的詩人,他在奔赴長安的途中寫道:“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殘云歸太華,疏雨過中條。樹色隨山迥,河聲入海遙。帝鄉(xiāng)明日到,猶自夢漁樵。”馬戴的詩更是與這個時辰的風格迥異,比如他的《楚江懷古》氣骨健朗:“露氣寒光集,微陽下楚丘。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廣澤生明月,蒼山夾亂流。云中君不降,竟夕自悲秋。”
申時(810—833)
隋宮(李商隱)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李商隱的隋宮寫的是隋煬帝荒淫無道之事,但何嘗不是對晚唐時期的諷喻?申時的長安城正陷入“牛李黨爭”的漩渦中,與隋煬帝時期病入膏肓的晚景并無二致。夾在牛僧孺、李德裕之間的李商隱進退兩難,只有通過隱晦的“無題”抒發(fā)自己的郁結:“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哀傷凄婉,泫然淚下。
李商隱除了寫詩,寫文章也是一把好手,在這個領域有一個與他齊名的人叫作溫庭筠,人送綽號“溫八叉”。作為詩人,溫庭筠有些不務正業(yè),除了文章也去碰碰歌詞,成了一名流行歌手,被稱為“花間派”的鼻祖。當然,溫庭筠的老本行水平也是過硬的,五律有名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丑,丑得令人發(fā)指,于是又得了一個“溫鐘馗”的雅號。
申時的丑陋詩人除了溫庭筠還有羅隱,據說羅隱的女粉絲每每見光死,無法把那些美麗的詩句和眼前這個丑陋的人聯系在一起,甚至從此“絕不詠其詩”。羅隱留下了“我未成名君未嫁”的感傷之句。
酉時(834—857)
長安舊里(韋莊)
滿目墻垣春草深,傷時傷事更傷心。
車輪馬跡今何在,十二玉樓無處尋。
韋莊筆下的長安城滿是凋零之氣,使人觸目傷心,而他另一首寫古都城金陵的詩作同樣是這個調色:“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酉時的長安城,已經日薄西山,再也沒有光明了。
與韋莊同時的司空圖是一個好詩人,但他更出名的是以詩論詩的《二十四詩品》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如將不盡,與古為新”等常用的四言組合,每每出自他的筆下。再晚一些,這個時辰又迎來了一對詩人組合——皮日休、陸龜蒙。他們在蘇州一帶活動,皮日休寫過“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陸龜蒙寫過“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多少有些名氣。
戌時(858—882)
不第后賦菊(黃巢)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戌時的長安城更加黑暗,瘡痍遍地、民不聊生。這時,一個趕考的書生又一次考試失敗,他滿腔的怒氣化作了一首菊花詩。這個書生是黃巢,他的詩也許算不上最一流,但他卻實現了自己詩中的預言——披堅執(zhí)銳、攻陷長安,本就搖搖欲墜的大唐王朝再受重創(chuàng),從此回天無力。
這個時辰實在不是適合詩人出生的,我們甚至只能去方外尋找——一僧一道。僧是貫休,曾寫下“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道是陳摶,據說活了一百余歲,書法家最愛寫的“山色滿庭供畫障,松聲萬壑即琴弦”可能就出自他的筆下。戌時,萬物沉在夜色之中,貫休念著“阿彌陀佛”、陳摶念著“無量天尊”,和大唐王朝的長安城一起,憨憨地睡去了。
亥時(883—907)
詠鸚鵡(裴說)
常貴西山鳥,銜恩在玉堂。
語傳明主意,衣拂美人香。
緩步尋珠網,高飛上畫梁。
長安頻道樂,何日從君王。
裴說撐到了長安城的亥時,并一舉考中狀元,這也是大唐最后的幾個狀元了。亥時實在找不出幾個像樣的詩人,只有唐求、孫魴、裴說等寥寥數人還略可一提。唐求的“詩瓢”里裝著“欲作還家夢,青山一萬重”, 孫魴留下了“地拱千尋險,天垂四面青”。隨著朱溫殺掉唐昭宗,又殺掉唐哀帝,正式登基稱帝,定國號為“梁”,近300年國祚的大唐走過了最后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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