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來穎燕
今年1月號的《上海文學》上,刊發(fā)了莫言短篇小說新作《一斗閣筆記》。時隔兩個月,莫言又續(xù)寫了更長篇幅的《一斗閣筆記》。他寫得意猶未盡,我們讀得興致盎然。莫言以“筆記”入題,顯然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此次下筆的方向和興趣——以自由短小的篇幅,記取生活中的小故事。這些以第一人稱記敘的故事,既日常,又神秘。比起上一組《筆記》,3月號上的這12篇顯得更加開合自如,淋漓酣暢。許多時刻,它們像是站在真實的地基上,是莫言的親身經歷,卻又周身散發(fā)出令人神往的傳奇色彩。
《蛙泳》開篇讓人覺得這會是一則創(chuàng)作談,那是莫言32年前創(chuàng)作的小說《生蹼的祖先》的靈感來源——“我”的一位手指和腳趾間有蹼膜的小學同學與其體育老師間的軼事,結尾卻橫生枝節(jié)地牽扯出師母因愛生嫉的往事?!独蠝窇浀氖恰拔覀兛h牛莊集”的一棵大銀杏樹下老湯鍋里煮的牛下水的“迷人”氣味,本是懷舊風,卻定格在一位當年因喝了老湯而立下戰(zhàn)功的將軍的傳說上。更絕的,據說那個老湯鍋和那位將軍現如今都被做成雕塑,成了景點,而“我老家的一個旅游局長在一次經驗交流會上慷慨激昂地說:‘發(fā)展旅游,經驗兩條。一是造景,二是造謠?!痹凇妒^》一則中,莫言坦陳了在結識一位山東賣石頭的朋友后,自己恍然發(fā)現,原來人們早就因為風水學而對體量巨大的泰山石充滿了渴求,以至于“這些年我每次乘車路過泰山,總要透過車窗往外張望,也許是心理作用,肯定是心理作用,我感到泰山越來越矮了”……
虛虛實實的講述,讓人在悖論和落差中啞然和釋然——開始總是沉浸在“往事可追”的基調里,突然就轉入了戲劇化的頻道,最后又再次被莫言嚴肅認真地拉回了現實。莫言寫實的筆墨里會自帶魅惑的氣息;而由他講述的傳說或是靈異事件,又常常讓我們心甘情愿地淪陷,恍惚于自己身在何處。典型的如這次篇幅最長的《黑貓》。枉死的黑貓顯靈復仇,最后成了懲惡揚善的化身,被廟宇供奉,被童謠傳唱……這樣一個鬼魅的故事,莫言的講述姿態(tài)卻是“查有實據”。雖說這樣的假托手法在民間傳說中并不鮮見,但莫言的筆法賦予了它以生活的真實質感——虎虎生風又錯落有致的節(jié)奏、爽利而諷喻的基調,當然還有那跌宕離奇但最后又落到現實大地上的結局。在莫言從容的語調中,遍布著令人吃驚的神秘。在虛實之間,他游刃有余,甚至會在故事進行得風生水起時,突然以講述人的身份現身,扔下在現實和虛幻間無所適從的讀者——“這個故事,要展開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我還有別的急事要辦,今天就簡單說吧”……這是對中國傳統(tǒng)說書的戲仿,卻與我們眼前的這些故事毫不違和,反而達成了富有余韻的幽默感?!爱斠粋€或幾個人物仿佛走出書中,對非虛構的現實或直接對看客說話,喜劇就開始誕生?!保ㄕ材匪埂の榈抡Z)在極端的“實”與“虛”的對壘中,諷喻和喜感無處不在,盡管這喜感會帶有沉重的基因。
在決定以“筆記”為題時,莫言必然知道,自己以及后來的讀者、評論者都無法回避它們與中國傳統(tǒng)筆記體小說的聯(lián)系。當然,新的小說都是從之前的作品中生長出來的,優(yōu)秀的作品更常常是對于偉大傳統(tǒng)的回應。而筆記體小說本身的一大特點,正在于身為小說,卻重現實。但我暗想,莫言的初衷并非只是要向經典致敬。一向以厚重的長篇為世人矚目的莫言,同樣有著凡俗的生活,更注定會聽聞和經歷形形色色的故事。它們以零散的、邊角料般的狀態(tài)存在著,或許真假參半,卻實在地刻在莫言的心里。他有話要說,但言說方式必須刻有他的烙印。于是,簡短隨性、在寫實和虛構間自如切換的體例,成了最合他心意的選擇。正如他曾在論及長篇小說之所以是長篇時所打的比喻:“萬里長城你為什么這樣長,是它背后壯闊的江山社稷需要它這樣長?!蓖瑯樱詴戇@些“筆記”,是因為他內心角落里的故事和意念需要它們的及時和靈活。
生活的真實要依靠飛揚和發(fā)散的虛構加工,才能從局限走向包羅;魔幻的故事要讓人迷戀,則必須擁有濃重的現實感。這就是屬于莫言的講述方式。所以,即使他擺出一副要給我們講講民間傳說的架勢,我們也依然知道他是這個小說的構造者,而非傳說的搬運工??雌饋韺懙秒S意的《一斗閣筆記》,顯露出莫言最初也最真的風格,并再一次把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許多兩難和博弈呈現在我們面前。只是,這一次的呈現,愜意而盡興——莫言所要顯現的和他所選擇的顯現方式,在精神品格上一致且自洽。它們從莫言內心自然流淌出來,鮮活粗礪,涌動著澎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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