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hù)。“愛牙日”也是說愛護(hù)。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hù),這算好的,不好時里面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制不住。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皭墼趺粗驮趺粗?,是想的意思,隨便你?!澳銗鬯啦凰馈?,也是說請便,不過已經(jīng)是恨了。
愛,與喜歡混淆得最嚴(yán)重?!拔覑勰恪保赡苁潜磉_(dá)著一次真正的愛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頭禪,還可能是各有所圖的一回交易。喜歡,好東西誰不喜歡?快樂的事誰不喜歡?沒有理由譴責(zé)喜歡,但喜歡與愛的情感不同。愛的情感包括喜歡,包括愛護(hù)、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還有最緊要的一項:敞開?;ハ喑ㄩ_心魂,為愛所獨具。這樣的敞開,并不以性別為牽制,所謂推心置腹,所謂知己,所謂同心攜手,是同性之間和異性之間都有的期待,是孤獨的個人天定的傾向,是紛紜的人間貫穿始終的誘惑。
所以愛是一種心愿,不在街上和衣兜里,也不在儲蓄所。睜著倆眼向外找,可以找到救濟(jì)(包括性方面的救濟(jì)),僅此而已。
愛卻艱難,心魂的敞開甚至危險。他人也許正是你的地獄,那兒有心靈的傷疤結(jié)成的鎧甲,有防御的目光鑄成的刀劍,有語言排布的迷宮,有笑靨掩蔽的陷阱。在那后面,當(dāng)然,仍有孤獨的心在戰(zhàn)栗,仍有未熄的對溝通的渴盼。你還是要去嗎?不甘就范?那就可要謹(jǐn)慎,以孤膽去賭——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償你平生的夙愿。愛不比性的地方正在這里:性惟快樂,愛可沒那么輕松。瀟灑者早有警告:哥們兒你累不累?
愛情所以選中性作為表達(dá),作為儀式,正是因為,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tài)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極端的遮蔽和極端的敞開,只要能表達(dá)這一點,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于是走進(jìn)愛的領(lǐng)地。沒有什么比性更能體現(xiàn)這兩種極端了,愛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開去敲碎心魂的遮蔽,愛情找到了它就像藝術(shù)家終于找到了一種形式,以期夢想可以清晰,可以確鑿,可以不忘,盡管人生轉(zhuǎn)眼即是百年。
但也正因為這樣,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愛情,正象滿街假冒藝術(shù)的雕塑還少么?如果儀式之后沒有內(nèi)容,如果敞開的只是肉體,肌膚相依而心魂依然森嚴(yán)壁壘,那最多不過還是“喜歡”和“控制不住”。(假冒的儀式越來越多,比如種種的宣誓,種種隆重的典禮和剪彩,比如荒誕可以成為時尚,真誠可以用作包裝……)其實好色倒也是人情之常。紅燈區(qū)如同公廁,利于衛(wèi)生。只是這樣無可厚非下去似乎文不對題——在美妙的肉體唾手可得的年代,心靈的孤獨怎樣了?愛怎樣了?以及,性又隨之怎樣了呢?
性冷漠據(jù)說在蔓延,越是性解放的地方,性越是失去著激情。是性不應(yīng)該解放嗎?不,總把性壓迫在罪惡的陰影下是要出事的。但也不宜被解放到無根無據(jù)的地步,倘其像吐痰一樣毫無弦外之音,愛憑什么偏要對它情有獨鐘,偏要向它注入奔涌不息的能量呢?
愛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間永恒的隔膜。愛之永遠(yuǎn)的激越,由于每一個“我”都是孤獨。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
在上帝那兒,在靈魂被囚進(jìn)肉體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初,并無我、你、他之分別,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渾然一體,無份彼此內(nèi)外,浮搖漫展無所不在。然后人間誕生了,人間誕生了其實就是有限誕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進(jìn)億萬個小小的肉體,小小的囚籠,億萬種欲望擁擠摩擦,相互沖突又相互吸引,縱橫交錯成為人間,總有一些在默默運轉(zhuǎn),總有一些在高聲喊叫,總有一些黯然失色隨波逐浪,總有一些光芒萬丈彪炳風(fēng)流,總有弱中弱,總有王中王——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不管是以什么標(biāo)牌,不管是以刀槍、金錢還是話語……總歸一樣。尼采說對了:權(quán)力意志。所有的種子都想發(fā)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長大,所有的思緒都要漫展,沒有辦法的事。把弱者都聚攏到一塊去平安吧,弱者中會浮涌出強(qiáng)人。把強(qiáng)人都?xì)w堆到一塊兒去平等呢,強(qiáng)人中會沉淀出弱者。把人一個個地都隔離開怎么樣?又群起而不干。小時候,我們幾個堂兄弟之間經(jīng)常打架,奶奶就嚷:“放在一塊兒就打,分開一會兒又想!”奶奶看得明白,就這么回事。
來源:史鐵生《病隙碎筆》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本文由復(fù)旦人文課fudan_renwen(咨詢電話:李老師13917693629 )整理編輯,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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