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到紹興,經(jīng)過八九個鐘頭的長途旅行,傍晚到達。安頓了下榻的處所,匆匆吃罷晚飯,趕到魯迅先生的故園去觀瞻,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
一條寬闊的水泥鋪就的街道,兩排樹蔭濃密的法桐,這是“魯迅路”。以先生名字命名的街道,路燈的亮光和兩邊大小鋪棧的窗戶的燈光交相輝映。
一方黑色的木板門,已經(jīng)關死,沒有門樓,似乎也沒有什么裝飾,僅僅就是在磚墻上安著這樣一方黑色的木板門,這就是魯迅先生世代的故居了。中國現(xiàn)代的思想和藝術的巨人,就在這窄窄的門洞里面誕生。
宅院狹窄、頗深,門房,過庭,天井,先生住屋,魯母住屋,再后邊是閏土父親在魯家?guī)凸r的住屋,屋里有一個搗米的石臼。
后院里,就是那個被先生濃墨重彩描繪過的百草園了。
灰藍色的天幕上,有一彎細細的金鉤似的月亮,灑下一片朦朧的月光。一株高大的樹干,濃密的枝葉,辨不清是“高大的皂莢樹”,還是綴滿“紫紅桑葚”的桑樹。草園里的花草,也辨不清哪兒是“碧綠的菜畦”,哪兒有“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的情態(tài),更難以摘食“覆盆子”那“又酸又甜”的“像小珊瑚珠”一樣的果實了。
月色朦朧。我們這一幫從南方和北方聚攏到一起的先生的學生,現(xiàn)在都散立在月色朦朧的百草園里的草地上,聽一位據(jù)說是魯(周)家同族后裔的中年人介紹這座故園的今昔。他說一口紹興的地方話,真是叫北方人大惑莫解,幾乎一個字也聽不懂。朦朦朧朧的百草園,朦朦朧朧的樹,朦朦朧朧的花草,朦朦朧朧的魯鎮(zhèn)的地方語言……
既然聽不懂,我索性不聽了,一個人到園子里去轉悠。我心里似乎并不迫切要求聽到介紹的話,只是想到這兒來走一走,看一看,站那么一會兒,有一次心理感受就滿足了。
是啊,百草園,我早就熟悉了,早就背熟了《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散文,也就熟知這兒的一切了?!傍Q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痹谖倚闹杏∠碌倪@幅動人的百草園的圖畫,掐指已近三十年了,今天晚上才得以漫步其境了。
時值初夏,夜氣溫爽,聽不到蟬鳴,也聽不見蟋蟀的叫聲。我漫步在草地上,自然地記起學習這篇課文時的情景。
語文老師是一位剛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青年,熱情極高,甘肅人,一口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卻把課文朗誦得十分動人……我一邊聽著老師領讀,腦子里卻展開另一幅圖畫:剛剛收割過麥子的南坡上,田塊層疊的坡地上,麥茬兒閃閃發(fā)亮,塄坎上和墳丘里,野薔薇紅的和白的花兒開得一片燦爛,野葡萄藤蔓一直攀援到枸樹梢上去,酸棗棵子是山坡上最大的家族,那翡翠般的綠色或紫色的螞蚱,總是藏躲在酸棗棵子最稠密的枝杈里。我和小伙伴們,頭頂艷陽,腳踩棗刺,整晌整晌地捕捉那可愛的生靈兒,忘了吃飯,忘了時辰,直到渴得舌頭攪不動,頭上無汗可流,也顧不得到溝底去喝一口泉水……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生活如此富于意趣。
而當我從鄉(xiāng)野跑到城市,坐在高樓明亮的教室里,聽隴音普通話朗誦“百草園”的時候,才一下子戳開了記憶的窗戶,喚起對我的百草園——黃土高原之中的南坡——無限豐富有趣的依戀。
讀先生的這篇課文的時候,尚在我的少年時期,人生的那個充滿幼稚心理的時期,是極易與這篇文章的感情相吻合的。
當我漫步在向往了近三十年的百草園中時,已經(jīng)是個頂透而須密的中年人了,而心境卻一下子回返到了童年……
哦!我的向往中的南國的先生的百草園!
哦!我的遙遠的北方家鄉(xiāng)的黃土高原之中的南坡……
上午游覽了東湖,下午又要到王羲之作《蘭亭序》的地方去,明天一早就要返回上海了。東湖的山光水色令人賞心悅目,蘭亭的幽雅景致也叫人神往。可是,沒有到孔乙己曾經(jīng)喝酒吃茴香豆兒的“咸亨酒店”光顧一番,怎么能算真正到過魯鎮(zhèn)呢?
午休時間,幾位朋友相邀,正中下懷。雖然已覺腿酸眼困,仍然興致勃勃地走出住所的大門。
一幅金字黑匾,老遠就赫然入眼,上書:咸亨酒店。平房,黑色小瓦,坐落在街道一邊,夾擠在高高低低的樓房中間,自有一副古香古色的神采。門面寬約三四間,木門板全部拔除,整個酒店就完全無遮無擋地當街敞開著。依然保持著當年“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那木板制的曲尺形的大柜臺,油漆斑駁,木楞也已磨光,探過頭去,可以看見赭紅色的酒壇。我把錢遞了上去。
賣酒的是一位中年女人,穿著白大褂,使人覺得有失魯鎮(zhèn)的格局,與那曲尺形的柜臺也不協(xié)調。她用一只提斗從酒壇里提上酒來,倒入酒杯,黃酒其實是暗紅色的液體。這杯子更古樸,用洋鐵皮焊接而成,大到可以盛一斤酒,上端粗,下端細,狀如漏斗。據(jù)說冬天喝酒時,可以把細端塞進熱水里,用以溫酒。魯鎮(zhèn)的長衫階層或短衣幫,當年就是用這樣的酒杯,孔乙己自然也用這樣鐵皮酒杯。
茴香豆兒也不能不嘗一嘗。不嘗一嘗孔乙己津津樂道的茴香豆兒,也許不算真正地進過“咸亨酒店”呢!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span>
我們剛剛在長條桌邊落座,不知誰在拖長聲調模仿著孔乙己的名言,搖頭晃腦說起來了。木條桌長到丈余,從門口直通到墻根,實際應該算是木案子了。一切遵循孔乙己的習慣,他是穿長衫階層中惟一站著喝酒的人,于是我們也都站著,他大約用手指捏茴香豆兒,于是我們也免去了筷子。那用粳米釀成的名曰“加飯”的黃酒,說不準是一股怎樣的滋味,既不似白酒那么烈,也沒有葡萄酒那么甜,說不上好喝或不好喝,惟其因為孔乙己十分喜好,我拼著將那一杯全然灌下了。那茴香豆兒也沒有多少特色,惟其因為孔乙己喜歡,我們嚼起來,似乎別具興味。
酒店墻上,有一幅裱飾過的題辭,一副對聯(lián)。題辭曰:
上大人孔乙己高朋滿座
化三千七十士玉壺生春
對聯(lián)曰:
小店名氣大
老酒醉人多
看看題款,竟是著名作家李準獻辭,著名表演藝術家于是之手書。辭聯(lián)極致幽默的韻味,筆墨亦遒勁瀟灑,使古樸的“咸亨酒店”平添了一絲風韻。
孔乙己確實是高朋滿座了。小小的酒店里,現(xiàn)在擁擁擠擠坐著的酒客,大都是從南方或北方來到魯鎮(zhèn)而落腳此店的。有穿著西裝革履的學者風度的男女;也有一身正統(tǒng)的中山裝的很有派頭的干部,很難料定他們之中絕對沒有縣委書記或市委的部長;更有一幫一伙長發(fā)披肩緊繃牛仔褲的青年男女,一律坐著或站著喝著裝在洋鐵皮酒杯里的“加飯”酒,抓著茴香豆兒,笑語喧嘩……
解放以后,自打魯迅先生的《孔乙己》收入中學語文課本,每一個受過中等教育的新中國的一代又一代青年,不管其是否特別喜歡文學,大約沒有誰會忘卻孔乙己的。
孔乙己不屬英雄之列,而實實在在是一個被擠扁被碾軋為塵末的迂腐的老夫子,那些主宰魯鎮(zhèn)風云的魯四老爺之流早該化為污泥了,而獨有上大人孔乙己獲得了川流不息的朝拜者,真是得其所哉!
本文摘自:《俯仰關中》 — 陳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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